方惟手上被缚着一圈圈的细麻绳,绑的太紧,解开时手腕上尽是殷殷血痕。
小艾被放开时扑过来抓着她的手,抖得厉害。
她倒不是很恐惧了,轻轻握了握她手腕安抚她说:“别怕!”
车子一路开到上海,开进姚家的后院,她们被带到这个偏厅里来,这时候能听到外面响起的鼓乐声,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鞭炮,是接亲的声音。
她站在地心,坐得太久她腰痛的厉害,一时动不了,脑子里却很清醒。
“吱扭”一声,门开了,先进来的是姚广誉,后面跟着他太太,姚太太新烫了头发,特别卷的,众星捧月般的拱着她一张苍白寡淡的脸,显出刻薄来。
他们看戏般盯着方惟,前后脚走进来,坐在上首。姚广誉一擡手吩咐下人:“去请!”说着话,自己端起茶盅泰然打量着站着的人。
要请的人还没进来,姚广誉放下茶盅,看了看她身形,先开口问道:“方小姐吧,这是,有四五个月了?”
方惟只无声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与眼前这个头发花白心事重重的老人相比,她更平静些。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不过等着罢了。
佟诚毅走到偏厅门口,看到方惟的第一眼,就全身紧张了起来,他之前的人生里有许多艰难的时刻,他没想过人生最难的时候会在这里。他走进来的一瞬间几乎不能思考,唯恨没有带上□□,他袖口里双手紧握,若他们谁敢动她一下,上穷碧落下黄泉,谁也别想好好活。
“来,绍原。”姚广誉见他走进来,招手叫他道:“你看,我替你请了一个人来。”
他听着姚父轻描淡写的话,矮身坐在姚氏夫妇的下首,努力恢复着清明。他已做了大半年的准备和铺垫,等婚礼过后,就会同姚云峰一起劝姚广誉前往香港休养,放下上海诸多生意的实权,那时他和延声将会启动后续计划,渐渐取代姚氏在码头走私线上的地位。
大局将成,他不能功亏一篑!
他迅速的转换着情绪,淡然笑了笑,把视线收回来,不能再看她,说:“父亲怎么把她带来了,”他尽全力维持着语气的平缓,解释说:“前番我在苏州接洽染厂生意的时候,不小心沾染上的,本来要尽早打发,不巧的很,竟有了身孕,我忙着这头的事,给耽搁了。”他说着话,又向姚太太看了看,郑重的保证说:“请父亲和母亲放心,这就送她去常州老家,我保证,永不接回上海来。”
“好女婿,你这大婚未成,就先有个外头的孩子了,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姚太太横了他一眼,不满的说着,她还想说什么,被姚广誉拦住了。
他一摆手说:“哎嗳,大丈夫经营四方,在外行走难免踩在女人这趟浑水里,也不算什么大事。”他看着佟诚毅又说:“不过,绍原,这外头的说起来总是不好听,既然今天你跟静雅结婚,你改口叫我一声父亲,我就多伸一次手,替你把这家事理一理,你看可好?”
他不能说不好,点头回他说:“绍原当感谢父亲。”
“哎,你看,”姚广誉转头向他太太称赞道:“绍原终究是个明白孩子。”他年轻时曾徒手打死过人的,笑起来眼周的褶子里都藏着人命的痕迹。
他瞥了一眼站着的方惟,他这一眼让佟诚毅紧张得一只手攥紧了桌子的一角。
然而他缓缓的说:“孩子有四五个月了,也不必急着送走,等生下来吧,生下来养在嫡母名下,等那时再把大人送走也使得,将来可以襄助你和静雅的孩子,也是一番好局面。”他边说边问着佟诚毅。
他马上点头附和:“是,父亲想的周到,等孩子一落生,我就立刻把这女人送走。”
姚太太自是听着他们对话,白了他一眼。
姚广誉接着说道:“那既是这样,咱们就按从前的老规矩来办,给她个名分,我们也不是不容人的小家子,让她进门做个姨太太吧。”他说着又转头吩咐下人:“去请小姐来,准备敬茶。”
佟诚毅迟疑了一秒,开口向姚广誉道:“父亲,我看名分就算了吧,别惹得静雅不开心,她横竖也不是要紧人,将来送走就罢了。”
姚广誉摇着头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这家里过日子最怕尊卑颠倒正副不分,今天我帮你把尊卑大小分清楚,以后你们这小家庭里才能安生啊。”
他说的他不能再辩驳。他余光里看到她身影单薄,快五个月的身孕,站着显吃力。
姚静雅被请进来,进来时死盯着方惟的,眼睛里能冒出火。
女人的妒忌心里总是藏着刀枪剑戟,有时是暗箭,有时是明枪,叫人防不胜防。
“胡妈!”她声音中气十足,有备而来。她乳母立时上前来扯住方惟手臂,一边说:“来敬茶吧,姨太太。”
众人都看着她。
方惟心里明白他是不能同姚家撕破了脸的,她几分钟前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此时看来,还好,也许没有那么糟。
她凝神想着什么,她清楚他们的意思,这虎视眈眈的一家人,不过是想看她低头受辱罢了;一群人恨起一个人来特别的团结一致。
她看得懂他们,他们却未必看得懂她。
她偏身从胡妈手里挣了出来,腰身虽沉手脚却还轻盈,一错身显出气节。在众人的目光里向前走了一步,却发现衣角被人扯住,她回头看小艾,她怯怯的松开了手。
她默默从胡妈手里接过茶盏,听见她恶狠狠的声音,做足了戏的“请姨太太跪下,给先生敬茶!”从前是说向“老爷夫人”敬茶,现在讲文明了,便说:“先生太太”。
倒是真的文明了……她想着。
她捧着茶盏一步步走向他,走在他心口上,她眼中平静深不见底,他看她俯身跪下的那一刻,听到自己心血煎熬的声音,一点一滴跌碎在心房上。
他伸手接她的茶盏,努力克制手指微颤。与她目光相接的一瞬,他们迅速分开。
余光里看她艰难起身,转向姚静雅。
姚静雅是带着怨怒的,等着她的。
“请太太喝茶。”她先头站了太久,声气不足。
坐着的人没动,一室安静。
她只好举着茶杯,再请她:“请太太喝茶。”
“听说,你也是留过洋读过书的?”穿着繁复白纱长裙的姚静雅端然坐着,含着倨傲的朝她脸上问:“怎么没教会你别勾引别人的男人?”
这真是个亘古不变的思路,但凡男人有了异心,总是女人的不对,不用调查的,势必可恨的是这外头的女人,男人依旧是好男人。
她眉目平静看不出波澜,举着茶盏的手抖了,“请太太喝茶。”她再说。
姚静雅毫不掩饰的心头的恶意,嘴角显出扭曲。
方惟没有做戏的经验,她不懂此时该哀哀欲绝的哭告,她不哭,没有眼泪,姚静雅这头就成了自弹自唱,戳不中她的痛点,没了她的哀恸作回应,只会让坐着人生出无穷无尽的恨意来。
“太远了,你拿近些。”姚静雅忽然说。
方惟目光里看到佟诚毅微微侧过头来,她心里知道,今天不陪她唱完这一出,她是绝然不会罢休的。
她低头一手撑着起身打算向前挪一步。
“谁让你起来的!”姚静雅声音尖利刺痛神经,她忽然一擡腿,踢翻了方惟手里的茶盏,冒烟的茶水顺着她袖口灌进衣袖里,烫在她手腕错综复杂的道道淤痕上。
她跌坐在地上,伤口的疼痛让她不能自控的微微蜷缩,露出令众人满意的痛苦来。
“混账!你是故意泼在我裙子上的。”姚静雅不依不饶的叫喊着,忙着出她这一口愤懑的恶气,“胡妈,掌嘴!”
“静雅!”他终究坐不下去,欲拦着她。
“好女婿,”姚太太打断了他要说的话,“这和夫人说话的规矩,姨太太原该好生学着,学不好被管教两下,也是名正言顺,你说是吧?”她转头问着他,又接向胡妈示意:“老胡!”
胡妈应声上前,十足十的一记响亮耳光打在方惟脸上,简直是今天这场好戏最要紧的一下,她被打得耳鸣了许久,短暂的失了聪,甚至没有发觉嘴角流了血。
一道蜿蜒的血痕饱满的顺着她的嘴角缓缓流下来,替代了她没有流下的眼泪,满足了在场的姚家人抹不平的满腔恨意。
佟诚毅眼中只剩下她那道殷红的血痕,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倾身想要去扶她,眼中不能克制的透出恨意来。
姚静雅重新坐回去,她满意多了,吩咐说:“拉起来。”
“行了,”姚父开口拦着她,“差不多了,敬过茶就成了,今天还有正事呢!”他擡手喝了口茶,向佟诚毅道:“你看呢?”
他只点头恭顺的回他:“听父亲的安排。”
“爸爸!”姚静雅尖利的嗓音响起。
姚广誉偏头看了她一眼,提醒她道:“去换身衣服吧,今天是新娘子,该高高兴兴的。”
他又化出圆滑而温吞的笑容来,“绍原啊,我看姨太太也累了,就不用观礼了,先送回去吧。”
“好。”他平静的答应着,是挣扎过后余下的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