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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笺 正文 第八十三章 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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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澜从大世界回家的当晚,在前厅廊檐下来来回回的走着。夜里起风,呼呼吹翻了她大衣的衣领,她两手冰凉,插在衣兜里,在等三哥回来的汽车。

    “什么?这时候让我去哪里查?到处都在抓亲日分子、汉奸,你去看看,青浦监狱里,关满了人。”叔潮才下班,立在风口上,听见云澜说让他帮忙查找哪个部门在抓亲日分子,不觉直摇头,这怎么查得出来,现在市政府里糟哄哄的,正是秋后算账的时候,冒出许多部门,既各自为战,也互相插手,谁说了也不算的乱局。

    “那名单呢?名单能看到么?”云澜抓着他衣袖问。

    “各区各地,都在讨伐亲日乱政分子,要看全这份名单,非得跑几十个部门,十天半个月没个头绪。”

    云澜先在心里筹划过,知道困难重重。“有哪些是秘密监狱?你知道么?我要找一个人,三哥。”她把叔潮拉到拐角处,直说。

    “秘密监狱?”叔潮皱起眉来,“你要找谁?那些人是不能招惹的,粘上就说不清,你知道么?到死也说不清的。”他警告她。

    “三哥,我找这个人。”云澜把愈存办公桌上的铜制铭牌亮给叔潮看。

    “这是你们宏恩的医生?”

    “对。”

    “你找他干什么?”

    “你别问,你帮我找他就是了,全上海的甚至上海周边的监狱,明的暗的,都要找一遍。”

    “惹不起的人,云澜,咱们还是别碰。”

    “三哥,这个人,”云澜擡眸望着他,眼眶里点点的泪光,“比我的命还重要,你帮我找。”

    叔潮停了一会儿,冷风刮在脸上,冰凉,他从没见过云澜这样的表情。他看在眼里,点了点头。

    老马的审问是间断性的,他们的经验是要让犯人缓一缓,有些人,领教了刑具的威力之后,会忽然开了悟,再问时简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像有些同行,讲究疲劳战,几个人轮番上阵没日没夜,老马听了直摇头,莽夫!这样容易把人弄死,还容易让人胡言乱语,况且死了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他不做这样的傻事。

    何愈存失血过多晕过去了,他站在一旁惋惜,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好青年,“来人,包扎包扎,等何医生精神好了,咱们再问。”他给自己穿上衣裳,带着人走出牢门来,正对着光头的阿听。

    他笑容满面,“哟,看看,这儿还有一位好青年呢,小伙子,你这么年轻,可不能像他似的,死心眼儿,啊!”他隔着铁阑干,拍了拍阿听的肩头。

    阿听抓在阑干的手心里满手是汗。

    丽惠从利德书店回来后,始终觉得心里惶惶。他这么久以来,没有一次是开车来的。店里的伙计无意中说起,说这位送东西来的先生,汽车停在路边。

    她坐在亭子间,一手按在桌面的账簿上,这本簿子,看起来像是店里记账用的,其实里面有他们这条线上,所有人员底细出处的说明。她常常一人独坐,在灯下翻看怀承这一页,有老胡和师傅的亲笔签名,这是她记忆里的怀承。她也常常迷惑,他还能不能有回到怀承的这一日。

    她等了几天,终于等不下去。

    这天也像许多个平常日子一样,她站在店堂的窗边看路上萧瑟的秋景。出去送货的伙计回来了,把两条普通面包放在柜台上,向她汇报,“玫瑰园的老妈子说,她家主人不在家,不知道去哪儿了,两三天前一出门,就没回来过,叫咱们暂时不用送面包去了,白放着没人吃。”

    她站着不动,听了片刻,忽然上前来问伙计:“还遇到什么人么?”

    伙计回忆着摇头,“没啊,没看见什么人。”

    她背对着光,没再言声。

    老马的办公室在二楼朝北的一间,他靠在椅子上抽烟,满屋子浑浊烟气。他在看一份新送来的,这两天监视玫瑰园来往进出的记录,邮差、电费单子、水费单子、花匠、裁缝师傅,送面包的……

    他看完,拍在桌子上,猛抽了两口,喷出一阵浓烟。

    有人推门进来,坐在他对面。“医生这一组,没必要浪费时间,他们干掉老五几个人,都是板上钉钉的,直接录在汉奸名单里,拉出去枪毙了事,犯不着在这里耗着。”

    老马叼着烟,摇头:“医生可是个有秘密的人,有趣得很,我倒是想再问一问;况且,白小姐不好玩么?留着你多玩两天。”

    浓烟里飘出一阵笑声,“也好。”

    何医生这里,老马隔天来关照他一次。别说,这人还真不像是文弱书生,有点儿意思。老马觉得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连精神都为之一振。

    白小姐因为用处太广,还没动过真格的。她站在隔壁牢房门口骂街,对面的阿听,不敢看愈存这边的情况,只好和白露面对面互相望着,空气里传来阵阵新鲜血液的味道,他们都同时减弱了呼吸。

    “杀了我们的兄弟,何医生也知道有这么一天吧,没事儿,我们这起人不记仇,你把这些药品和物资的去向交代清楚,咱们什么都好说。”老马嗜血,觉得这鲜活的血肉味道沁人心脾。

    愈存五指关节上插了钢针,多少支?他意识时断时续,没数清,低微的呼吸着,没有声音。

    “邮差?修园子的花匠?上门的小裁缝?西饼店的伙计?”老马把知道的各色人等,一一念给他听,看他脸上变化。

    他耷着眼皮,没有反应。

    “操你娘的物资,你娘才运私货,你们干的勾当敢不敢拿出来说?”白露扒着阑干叫嚷着。

    老马听烦了,招手叫人,“把老二叫下来,堵上这娘们儿的嘴。”

    对面阿听,他实在人微言轻得很,没人顾上他。但虚耗着,人也瘦了一圈,眼睛放大的凸出来,始终瞪着,像荷叶下趴着的大个儿青蛙。他眼睁睁看着,一个高大粗壮的男人跑下来,杀气腾腾地开了白露牢房,一巴掌把她打倒在矮床,她噤了声。他们看不见,她手脚发着抖。那人熟练地把她反手捆在床架上,扑上去“享乐”,当着众人的面,像牛圈里发情的牲口,正面享用反,翻过来享用反面。有血水从她白皙的小腿上留下来,蜿蜒成河,染红了床单……

    凄厉的女人呻吟声此起彼伏。

    阿听扒着铁阑干的手用力摇着,牢房的门和铁链被摇的“哐哐”作响,他喉咙里发着干涩的声响,无人听得懂他在叫什么。

    老马却听懂了,哟!有意思。他低头看看气若游丝的何医生,白小姐的未婚夫,他没什么要命的反应……感情激烈的反应,都在对面这个小光头身上呢!

    他饶有兴趣的放下铜钉,从牢房门里钻出来,走到阿听面前。“小兄弟,怎么了?”他兀自摇头感叹:“有忠心,想来白小姐平常待你不薄吧?可惜了可惜了,她今日可是得死啊。”他一挥手,叫人,“来给白小姐准备一套“密不透风”,等二爷完事儿,先送她上路。”

    阿听惊恐的眼睛望着对面,目光在几个人间转动,无力地摇着牢门,瘫软下来。

    “小兄弟,你知道什么?来来来,你写给我,如果有用,我立刻叫人停手,保你和白小姐无罪释放,怎么样?”老马蹲下来,对着阿听耳朵。“再有什么罪名,都是他何愈存一个人的,不干你们的事,送你们出上海,你老家是哪儿的?大哥我送你们出去,再也不回来。你看,好不好?”

    女人的哀嚎声低一声,又高起……

    愈存被绑在一把铁椅子上,他仅剩的一口气,目光锁定着阿听的手,远远盯着他,看着他在老马伸过去的手心里写了几个字。愈存一口浓血上涌,直呛到口鼻里,一刻窒息,他昏了过去。

    老马站起身看手里的字:西饼店,嘴角一歪笑了。不用再查那些不相干的邮差、花匠了,就这家吧!他得意地叫了一声,“老二,差不多得了。”又转头吩咐:“来人,把这位小爷和咱们白小姐带上楼去安置。”

    丽惠是伙计去过玫瑰园当晚,借着夜色急兜兜赶往利德书店找陆先生的,她走得太急,没发现长路拐角有几双陌生的眼睛。

    “不好,你太大意了!怀承如果被捕,玫瑰园一定有人守株待兔,西饼店很有可能已经暴露。”延声“霍”的一声,站了起来。

    “怀承怎么办?我们要设法营救他。”丽惠关心她关心的问题。

    “你快回去,销毁所有的人员资料,然后立刻离开,今晚有最后一班去安徽的火车,你马上走。”延声灯下灰蒙蒙的面色。

    “那怀承呢?”

    “现在就走,其他不要过问。”延声没理会她的问题,转过桌子来,推丽惠出门。

    “会放弃他么?”丽惠被延声推出门,推进夜色里,还在回头。

    延声不语,在飞快地考虑他自己这里所有保密资料转移问题,丽惠这样情急间漏夜赶来,极有可能带了尾巴,他这里已然保不住。

    丽惠回西饼店的路上,终于觉察了异样,她从后弄里开门。身后有细微的脚步声跟来,她在心里猜测,三个人……

    她上楼,没有开灯,转脚进了亭子间,点起了一支白蜡烛。房间亮起动荡的烛光,她忽然心定下来,走在账桌前,一页页,把那本账册细细点着,烧透,像每年清明节,她悄悄给师傅和宗瑞烧纸钱,火光“呼”的一声,明艳起来,照亮了整个屋子,她仿佛看到一瞬,师傅和宗瑞站在门口来接她。

    楼梯上传来结实的脚步声,听力度,是三个男人没错。

    她平静的出奇,甚至感到一丝清爽的凉风。这夜色真黑,她想,是时候了,再也不用等日出了

    怀承,我只好先走一步。她坐在火光后面,长卷发遮着半边脸,从手边抽屉里拿出一把手枪。也好,就下一辈子见吧,下一辈子我再重新来,能不能在你心里占一点位置…….她扣动扳机前这样想。

    “砰”的一声枪响!

    利德书店当晚被查抄,没找到什么,但书店老板被连夜带走。

    云澜自那天托了三哥后,每天晚上,都立在冷风里等他,问他进程。

    他摇摇头。

    “三哥,”云澜急得上手扯住他大衣。

    “我知道,”叔潮站定了,认真:“我托了中学同学去找,鹏齐,你记得他么?当年你还把给我的信转寄给他来着。他顶了他父亲的缺,在办公厅任职,我请他私下去查,说好明天给回信儿。”

    “明天何时?”

    “明天中午约好一起吃饭,详谈。”

    “我也去。”

    “云澜!”叔潮不同意。

    “我也去。”她坚定道。

    转天中午,叔潮的同学鹏齐来了,长得长圆脸,常年肿着眼泡,憨厚的样子,还认得云澜,见他们兄妹,远远招手。

    “查到了么?在哪里?”云澜抛开虚礼,单刀直入。

    鹏齐还是从小一起玩过的情分,也不绕弯子,“查是查到一点,但你要找的人,是不在收监名单里的,只有一组身份说明,医生和歌星,推测是你提到的两个人,因为时间契合得上,身份也是对的。”他说着,同时把一张写着地址的字条推给云澜。

    “我提醒你们一句,能被关进这种地方的人,都是非常麻烦的,这里面水太深,劝你们别插手。况且,这里面的犯人,最后,”他垂了垂眼皮,说:“最后都是要枪毙的。”

    云澜因为向前欠身,半个身子抵在桌沿上,低头看那张字条,胸口里的一颗心“砰砰”像直直跳在桌面上,每一下都钝痛。

    医生和歌星、都是要枪毙的……

    他们和鹏齐谈好分了手。云澜立刻指挥三哥的司机掉头,去马斯南路。

    “去那里做什么?”叔潮坐在前座上回头来问她。

    她心里太乱了,低着头,嗫嚅着:“买蛋糕。”

    “是素钦常去的那家么?不用去了,那家出了事,以后都不开了。”叔潮说着,吩咐司机把车头调回去。

    “什么?出了什么事?”

    “前天晚上的事,我要不是因为素钦喜欢也不会留意,只听说那家店的老板娘半夜里饮弹自尽,具体原因不知晓,这年头,什么事都有可能。”叔潮说着,隐约觉出云澜眼睛里神色骤变,不自觉的放缓了语速,劝她:“云澜,鹏齐说得对,这里面的事太凶险了,不是咱们能管的,还是算了吧。”

    丽惠!……

    云澜右手攥着那张字条,紧紧攥着,指甲嵌进掌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