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成阳在医院住了半个月。
她每天会准时报到,有时候在路上遇到堵车,也不会着急。她想,只有自己才能了解自己的这种心情,就是……他会很稳定地在一个固定的地点等着她,不会忽然因为工作离开,也不会有不方便见她的时候。
只有一次,她记得特别清楚,在第十二天。
她到医院的时候,手机刚好没电,他又不在病房里,找不到人。护士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没有检查安排,没有探访客人,他忽然就不见了。她开始找得还挺镇定,直到问到他的那个主治医生也无果后,就真慌了。
去哪儿了?
别着急,纪忆别着急,他肯定就在某个地方,不会离这里太远。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莫名的心慌。
她茫然站在肝胆外科的门诊楼层,竟然忘了一个最简单的途径,就是请护士或者医生去打他的手机。她忘了这一点,问过每个人都是匆匆离去,去找下一个人,幸好他那位主治医生比她处理问题简单多了,直接让护士喊住她,让她等在这个楼层。
大概十分钟后,季成阳走出电梯,自蜂拥挤入电梯的人群中穿过来,他衬衫后都有些湿意,一路赶过来太急了。
纪忆本来坐在候诊的一排排蓝椅子的最后一排,看到他,猛地站起来,不断低头说“对不起过一下,抱歉,让一下……”穿过形形j□j的候诊患者,跑出去。
站到他面前,站稳了,她才有些委屈地低声问:“你去哪儿了?”
她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就是只有他。
季成阳伸手,一只手摘下自己的金色边框的眼镜,用手指关节轻轻顶着鼻梁处,舒缓着揉了几下,才将另外一只手上被塞得满满的两大塑料袋各色零食递给她看。
“给你买了点儿吃的。”他言简意赅,交待自己刚才的行踪。
他的病房里,虽然有特供的坚果小食,但品类不够丰富。
“我不爱吃零食……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轻声回答,可还是有种久违的被关心被人惦记的感觉,她想接过袋子,季成阳径自戴上眼睛,低声说:“让女朋友拿这么重的东西,我可做不到。”
女朋友,女朋友。
多美好的几个字。
十月,马上就要进入秋天了。
纪忆一直没再提辞职的事,主编沈誉终于踏实了,交给她一个专题任务:海湾战争二十周年专题。“这个不着急,”沈誉在会议室交待任务的时候说,“2011年才是十周年,你年底先想想,明年再做,可以结合2003年的伊拉克战争一起做。”
纪忆对伊拉克这个国家,有着超过常人的敏感。
她微微一怔,不自觉地抿起了嘴唇。
幻灯片的光,在沈誉的脸上不断变幻着,他笑了笑,又补了句:“我觉得,你应该会有不少灵感。”那位和季成阳相识多年的副主编也笑着,看了一眼纪忆。
领导话里有话,纪忆含糊着应了声,就听见身边的菲菲低声,念叨了句:“我发现咱们头特别有英雄主义情结,不是要做抗战老兵专题,就是做什么海湾战争十周年……”
“挺有意思的啊,这种专题经常采访很多有意思的人,比做娱乐新闻好多了吧?”姜北川在旁边,低声表达意见,“再说,主编军人家庭出身,老辈干过革命,多少都有些这种情结,有这种情结好,总比天天宣扬——”
“嘘……”有人低声,示意他们小声点儿。
会议继续开了十分钟。
最后众人鱼贯离开会议室,走出来,纷纷讨论着中午去吃什么,每周周会是大家最聚齐的时候,习惯一伙人约在一起吃饭。
纪忆走到自己的桌子上,弯腰在抽屉里,拿自己的钱包和手机。
身边热闹的讨论声,有一瞬的安静,她都没察觉,等直起身子的时候还补了一句:“千万别吃辣的了,我最近嗓子发炎——”
没说出口的话,就这么嘎然而止。
她睁大眼睛,看着凭空出现的人。
他仍旧是一身没有任何多余复杂颜色的衣服,黑色,从棒球帽到衣服裤子都只有黑色,唯一有点儿颜色的恐怕就只有手腕上那一只纯钢链的手表。他微微俯身,手肘撑在办公桌前用来隔开每个人桌子的白色隔板上:“嗯,知道了,不吃辣。”
“……你怎么来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意识飘忽地问他。
四周静悄悄的。
她甚至因为这种被热情围观的氛围而脸慢慢地,有些发热。
“来接你回家。”他低声说。
完全将这个办公室里的诸多同事当作了摆设。
虽然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她有理由跟着他离开,可他说得这么堂而皇之,还是让纪忆的脸,慢慢地慢慢地有些发烫……
“那……你想去哪儿吃饭?”她尽量让自己保持正常。
手已经习惯性地,抓住另外的一只手,越来越不好意思。
刚才还在热烈讨论晚饭据点的同事,都神色各异八卦兮兮地留意着他们这里。这个男人实在生的好,最关键是这个男人说话的时候那种声音和目光,都有种能瞬间直击灵魂深处的震慑力。这是个……很英俊,且很有经历的男人。
而他……就站在杂志社除了实习生以外,年纪最小的女孩子的桌前,做出了一个男朋友应有的姿态。
在众人赞叹纪忆好命的时候,从会议室先后走出来的主编和副主编,看到季成阳,忽然都笑起来,主编大步走过来,轻握着拳头,砸了砸他的肩:“我喊你,你死活都不来,来接女朋友吃饭就有时间了啊?真够重色轻友的。”
还是?主编的好兄弟?
众人继续胡乱而又兴致满满地猜测着。
主编看到季成阳似乎特别高兴,招呼着众人,今天就他买单来请大家聚餐了,顺便给大家介绍介绍这位和副主编一样从伊拉克战场回来的人。副主编平时是个过于严肃的人,那天中午,却出乎意料年轻了不少,像是回到了六七年前,他和季成阳都还没有踏足伊拉克的时候,那种风趣盎然,又互相拆台的对话真是不少。
纪忆坐在季成阳身边,始终有些不自在。
她终于理解过去很多同事第一次带家属参加公司活动时的那种感觉,就是有些不好意思,有些不知道说什么,还有些……潜意识里的骄傲。
话题始终由几个男人主导着。
他大多时候都在听沈誉和刘凯丰再说,除了顾及到她是不是在吃着东西,她的杯子里需不需要再添纯净水以外,更像是一个旁观者。
“人啊,到了战场上,思想是会转变的,不是正常的自己,”刘凯丰笑,难得讲起自己奔走在各个战场间的感受,“就像……你去丽江去西藏,会想要有艳遇,你去国外的海滩上,就会觉得穿比基尼才是正常人,可艳遇?比基尼?都是在你正常生活的城市里很少见的。不是彻底转变,更像是环境突变,等回到正常城市里,就还是一个普通人,我也是,季老师也是,英雄主义情结是有的,但不是英雄,真不是,职业要求而已。”
难得,这位副主编会说这么多话。
众人纷纷追问。
沈誉笑:“是啊,卡帕说过,‘要拍出更真实的照片,你就站得更近一点’,其实不管是不是在战地,记者嘛,在任何地方都要这样,要想接近真相,就要比别人离真相更近一些。”
“你这话,唐老师也说过,在……好像是在2000年接受采访的时候说的?”刘凯丰问。这里也有人是唐师曾的崇拜者,立刻就肯定地说:“没错,没错,唐老师也说过,我看过他的《重返巴格达》。”
唐师曾,也因为“想要离真相更近一些”,不幸在战争中遭遇辐射,那场战争大量使用贫铀弹,为那片土地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害,包括这位被无数记者崇敬的老前辈。因辐射而患血液病,还有重度抑郁症……这些,在座的年轻记者,多少有些耳闻。
“唐老师……”季成阳忽然开口,声音冷静,说话的语速有些慢,“是我少年时代很敬重的人。”一般人会用“偶像”这个词,但是他并没有。
他在用对这位同行前辈最敬重的口吻,来说这句话。
整顿饭他都没说过话。
众人多少都有些好奇,纪忆的这个“从天而降”,有着异样的诱惑气场的男人,是怎样的一个男人,他那双始终无波无澜的眼睛后边,到底有着怎样的故事?
纪忆坐在他身边,太像是个小女孩。
尤其在他给她倒水、夹菜的时候,都有种呵护感。
那是寻常男女朋友没有的感觉,很让人觉得奇特,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特别久。
“你可以通过他,目睹伊拉克的变化,”他继续说,“90年的时候,伊拉克每家都很富有,就像现在的那些富有的阿拉伯国家一样,家家户户都有豪车,外国人一律免费就医。”
他略微沉默了几秒,继续说:“91年海湾战争后,伊拉克被国际禁运十年,基本生活供给瘫痪,战争大量使用的贫铀弹,给伊拉克留下了大量的怪胎、先天缺损、白血病儿童。或许海湾战争有伊拉克的部分原因,但平民无罪,尤其是03年的第二次战争。”
他的话忽然中断。
他从来没说起过这些具体的,包括对她。
在她的直觉里,季成阳似乎真的不愿意提起这些细节。
那时候她在中国,他在伊拉克。
两个国家有着相近的纬度,却似乎,命运非常不同。如同当时她和他,也在过着不同的生活。
纪忆怔忡看着他,听着,想,这就是他第一眼见到的伊拉克吗?那么,再次经过美国战争洗礼了一次之后的伊拉克,现在是什么样呢?
他从她很小的时候,就在告诉她一个概念:战争并不遥远。
现在,众人坐在冷气十足的包房里,吃着各色饭菜后,还要品尝饭后的各种点心,却很容易淡忘一点,只要仍有霸权主义,每一个美好和平的国家都会在危险之中。
“说是战争,不如说是高科技屠杀,实力太悬殊了,也难怪他们这么恨美国人,”沈誉主编做了总结,“两代布什总统的两场战争,彻底毁了一个国家啊。”
刘凯丰附和:“海湾战争后,我记得伊拉克有个酒店,大堂地板上就有乔治布什的大名,供人往来踩踏,这个民族的仇恨已经到了骨子里。”
“我们也该恨啊,”菲菲将饭后送的冰激凌,狠狠地挖下来一块,最后补充,“我可记得很清楚,99年,美国轰炸我们南斯拉夫大使馆,那时候我刚念高中。”
众人附和。
纷纷开始回忆,那时候自己听到大使馆被轰炸时的心情。
纪忆在桌子下悄悄伸出手,放到他的腿上,季成阳微微垂眼,去看她清澈漆黑的大眼睛,然后沉默着,将自己的手覆盖住她整个手背。
晚上,两个人回到纪忆家,差不多已经是九点多。
纪忆进了房,就去给季成阳倒了杯热水,放到床边的小桌子上:“我去遛狗,你等一会儿啊。”季成阳还没来得及应声,她就叫了声拉布拉多,那只趴在狗窝里警惕地看着季成阳的大狗就蹭地一声站起来,跟着她出了门。
遛狗没什么,可似乎她显得有些急。
在急什么?
季成阳有些觉得有趣,不太能想明白她从下了出租车就急着走回家,连他提议在附近散步的话都否决了,现在回到家又急着带狗出去。
他端起玻璃杯,手指慢慢地摩挲着磨砂的杯壁,刚才慢悠悠地喝了两口水,门就被打开了,纪忆竟已经遛狗回来了。
她草草用湿毛巾给狗擦爪子,将狗食袋子拿出来,哗啦倒了半盆。
“完了……倒多了,”她弯腰,轻拍了拍拉布拉多的脑袋,低声威胁,“不能都吃完哦。”
拉布拉多茫然地,仰头看她。
她却已经又跑进卧室,将一个大一些的背包拿出来,从衣柜里装了两件干净的外衣。又走近季成阳,轻声说:“你往左边一点儿……我拿衣服。”
季成阳始终保持一种莫名所以的旁观者态度,往左侧挪了挪,就看到她打开床下的一个小抽屉,遮遮掩掩地,塞了两三件小衣服进背包。
似乎是……内衣?
装好,拉上背包拉链。
她忽然就静下来,不再忙来忙去,她蹲在床边,仰头去看坐在床边的他。
季成阳也看她。
“我们……走吧。”
他仍旧不太明白,去摸她的脸,低声问:“去哪儿?”
纪忆的眼睛眨了两下,轻声说:“酒店,我们今天住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