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大洪水后,绛月沙漠的天气便诡谲难定,时而炎阳烈日,时而暴风骤雨,近几日又是大雪纷飞。
驼队寻到了一片小绿洲扎寨。成玉裹着一领鹅黄缎绣连枝花纹的狐狸毛大氅,站在附近的一座沙山上远望。
昭曦则立在不远处凝望着成玉。从前他也总是这样悄然凝视祖媞的背影。
这场景和二十多万年前那样相似,让他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季明枫所爱的红玉郡主,和昭曦珍藏在心底二十余万年的祖媞神,在性子上,其实有很大的不同。成玉活泼娇怜,祖媞肃穆疏冷,她们唯一的相似之处,是眉宇间那一抹即便生于红尘亦不为红尘所染的纯真。可此刻,远处沙山上那抹亭亭而立、清静孤寂的背影,竟与脑海中祖媞神立于净土的神姿毫无违和地重合在了一起,令昭曦的心一震。
正在他怔然之时,身边忽有人声响起:“郡主她越来越像尊上了,对吧?”
昭曦转过头,看清来人,微微蹙眉。来人是从来和他不对付的殷临,入凡后化名为朱槿。
朱槿的目光在他脸上略一停留,淡淡道:“你在想什么,我其实都知道。”
听得此言,昭曦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哦?”
朱槿看向远方,良久:“你苦恋尊上多年,一心想将她据为己有,可一旦尊上归位,你便毫无机会了。你当然不希望她归位,是吧?”
昭曦僵了一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不动声色地回答:“若你是怪我在洪水中救了郡主,那时我并不知洪水乃是天道为尊上所造的劫,可助她悟道归位。”他停了停,“我并非故意破坏这劫。同为神使,我为尊上之心,同你是一样的,归位既为尊上所愿,我自然会肝脑涂地助她达成此愿。”
然朱槿毕竟不是天真迟钝的霜和,也不是温和宽容的雪意,他一向犀利灵敏,难以糊弄。果然这一番话并未将朱槿糊弄过去,他面上浮现出了一个了然的神情,唇角微勾,便显嘲弄:“可知何谓神使?神使存身于世的唯一使命便是侍奉神主,神主之所愿,便是神使之所向。尊上当年令你在凡世耐心等候,待她重临世间,你便能同我一起好好照看她。可你才等了三万年,便因私而自入轮回,”话到此处,他淡淡一笑,“所幸没有你,我也顺利辅助尊上转世了十六世。昭曦,你在我这里,早已没有任何信用可言了。说什么会帮尊上达成心愿,这些鬼话,我一个字也不会信。”
昭曦静默了片刻,声音冷下来:“既不信,尊驾所为何来?”
朱槿收敛了那嘲弄的笑意,视线落在数丈外成玉的背影上,半晌,沉声道:“这是最后一世,也是尊上的最后一劫,完成这一劫,她便能顺利归位。郡主必要嫁去乌傩素,必要尝遍这世间苦楚,完成这最后一世的修行,这一劫,我不允许它出任何岔子,若有人胆敢破坏,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他回头定定注视昭曦的眼睛,神情凌厉,瞳眸中含着森然的冷意,“你听明白了吗?”
朱槿离开后不久,成玉也从沙山上下来了,昭曦却在那儿又站了会儿。
朱槿揣测他的那些话和最后那句恫吓,他齐齐生受了,并非朱槿的言语太过强势令他无力招架,他只是懒得做戏去反驳。毕竟,朱槿都猜对了。
可他来威胁他,却是威胁错了人,昭曦想,他应当还不知道,这些日子,连宋一直在寻找成玉吧。也对,朱槿毕竟不如自己那样清楚他二人之间的纠葛,不如自己那样关注水神的动向,因此棋差一着了。
将要破坏此劫的人不是他,而是水神,或者应该说不全是他,还有水神。
于洪水中救下成玉后,昭曦其实是想带着她立刻离开的,为避免被追踪,他还隐了踪迹,且囚了绛月沙漠的四方土地,以帮他保守秘密。哪知朱槿就在近旁,很快便现身,他着实无法在朱槿眼皮子底下将人带走,本想一路跟着寻找时机,孰料无意中从水镜中得知,连宋竟也开始寻找成玉了。细思良久后,他觉得,这可以是个机遇。
昭曦并非时刻窥视着水神,因此连宋为何会违了誓言千里万里地寻找成玉,他亦不甚清楚,预想中应是得知了她因洪水而失踪的消息,终究不忍。不忍,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风雪簌簌,昭曦微微垂眸,手中化出一镜,镜中见到白衣的水神冒着风雪于大漠戈壁一寸一寸翻找成玉的匆忙身影,他突然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一个黄昏,祖媞神在一方山瀑前对他诉说她的预知梦境。
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嗓音含情,却不是为他而含情,她说:“我看到宫室巍峨,长街繁华,也看到大漠戈壁,遐方绝域,而他为我踏遍山河,辗转反侧,心神皆郁,愁肠百结。然后终于有一夜,他寻到了我,告诉我说,他喜欢我。”
那个梦,指的就是目下吧。昭曦冷冷地想。无法寻到土地指引的水神,于每一个白日黑夜,疲惫地行走在这片刚被洪水洗礼不久的、没有任何生灵存在的沙海中,徒劳而焦虑地寻找失踪郡主的踪迹。彼时无情无欲的祖媞神在梦中见到这一幕时不禁落泪,那时她是不知前因,如今知道了前因,明白连宋寻她为的不过是“不忍”二字,她可还会落泪?昭曦抿了抿唇角,不会了,他想。
他垂目继续凝视着水镜,在几乎将绛月沙漠翻过来的搜寻中,连三已很是接近他们了,镜中此时连宋所站之地,正是他们前日所经的路径。但昭曦并不打算提醒朱槿。据姚黄说,连宋或许认识朱槿,那一旦水神到来,为了不暴露成玉的身份,朱槿定会选择避其锋芒暂时离开。而那,正是他将成玉带走的绝佳时机。
昭曦面无表情地将水镜收入袖中,垂眸之时,看到了沙山下那抹向小绿洲踽踽独行的鹅黄色身影,他静了片刻,突然伸出五指,借着视野上一点错位的亲近,将那虚影笼入了掌中,然后小心地、紧紧地拽住了。
昭曦估算得没错,连宋果然很快便追上了他们,就在次日黄昏,比他所料的还要更快一些。
雪已停了,落日只是一个圆的虚影,遥遥挂于天边,静照在这片为薄雪覆盖的无涯孤漠上。被洪水蹂躏的巨木残根自雪野里嶙峋地突起,为这片广漠平增了几分苍凉。
天是白的,地也是白的,成玉骑着一只白驼,侧坐在两只驼峰之间,正在驼铃声中昏昏欲睡。
驼队却突然停了下来。
她睁开眼,抬手将遮住眼睫的兜帽撩起,然后,手便停在了那里,雪白的面容上呈现出惊讶之色。那讶色似一朵花,在她精致的脸庞上缓缓盛开,开到极盛之时,却唯留一片空白。
她将手放了下来,保持着空白的表情,目光落在立于驼队前的白衣青年身上,淡淡一瞟,然后便移开了目光。
他出现在此,必是因了皇命,有什么事需交付给送亲队,总不会是为了她。她沉静地想,重放下了兜帽,盖住了半边面容。
冰天雪地中,整个送亲队都着装厚重,唯有这突然出现的青年突兀地穿着不合时令的白单衣。青年身上有栉风沐雨的痕迹,面上略显疲惫之色,但这无损他高彻的神姿,依然令人觉得他形如玉树,姿态风雅,却又内含威仪。
负责送亲的李将军率先认出了面前这位被尊为帝国宝璧的大将军,立刻携众叩拜。连宋却并未看他们,目光定在不远处端坐在驼峰间的成玉身上,静了好一会儿,方低声吩咐:“你们先行回避吧,我有事同郡主说。”
众人循令退去远处,连宋方抬步,缓缓走到了成玉的白驼前。
白驼灵性,感受到这高大青年内敛的威压,立刻驯服地跪卧下来。
连三方才吩咐人下去时,成玉并未听见,此时还陷在众人为何突然退下的茫然中,白驼一动,她回过神来,才发现手被来人握住了,一拉一拽之间,竟已被青年抱了起来。
白驼温驯地跪于一旁,她被青年揽在怀中,拥抱的力度几乎令她感到了疼痛。但她没有挣扎。她在思考:他这是在做什么呢?
“我找了你很久,阿玉。”青年终于开口,在她耳边低声道。那声音有些哑,含着一点疲顿之感,却很温柔。温柔得令她感到困惑。
大约是在冰天雪地中待得太久了,青年的怀抱是冷的。成玉的心也是冷的,并不能因一个久违的拥抱就温暖起来。她一直没有吭声。
直到青年察觉出了她的反常,主动松开她,她才顺势离开了他的怀抱,微垂着眼,平静开口:“将军来此,是因皇兄听说了沙洪之事,不放心我,故而派您前来寻我,是吗?”他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地,这是她能想出的最合理的解释了,“如将军所见,”她无动于衷地继续,“我很好,送亲队也正按照原计划向乌傩素赶路,不会耽误国之大事。烦劳将军向国朝陈明,且代我向皇兄报个平安吧。”
天边那冰轮似的冷阳像要挂不住了,缓缓西沉,天地间笼上了一层朦胧的暮色。
听闻成玉平静冷淡的言辞,连宋并没有立刻回答,待她等得不耐,重抬起下垂的眉眼,淡淡看向他时,他才轻声:“我来寻你,与皇命无关,是我自己非要找到你不可罢了。”趁着她发愣,他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想要问我为什么,对吗?”但不等她点头或摇头,他已凝视着她的眼眸说出了答案,“因为我喜欢你,不能容许你嫁去乌傩素。”
成玉怔住了,片刻之后,缓缓睁大了眼睛。
连三了解成玉。
成玉是那样的,受伤后惯会以棘刺包裹自己,但无论她表现得多么拒人千里,她的心却比谁都软,都真,所以她一直是很好哄的。
四处寻她之时,他已将他们的重逢在脑中模拟过千遍。他预料过她见到他时或许会很冷漠,他知道他该怎么做。只要让她知道他的真心,她便会收起周身小刺,虽不至于像梦中那样立刻扑进他的怀中,但她必定会谅解他,或许会再闹一会儿小脾气,但此后就会软软地依靠上来同他和好。他是这么想的。
骄矜的水神,被这世间优待太多,自负刻进了骨子里,从未怀疑过或许这一次他对他的心上人判断有误。
直到此时,分辨出成玉的脸上并未出现哪怕一丝欣悦的表情,他才终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一种事态或许会脱离掌控的慌乱悄然自心底生起,令他的心猛地一沉。
便在此时,成玉终于给出了回应。她像是听进了他的话,自言自语:“喜欢我吗?”停下来想了会儿,面上浮起了一个不经心的笑意,她摇了摇头,“你或许的确有些喜欢我,但只是一些罢了。”这么点评了一句之后,她抬起头来望住他,那笑便不见了,清澈如水的眼眸中无悲无喜,“因为将军曾亲口说过,我嫁给敏达也好,嫁给谁都好,那是我的命数,你不便相扰,难道不是吗?”
连宋一震。
成玉继续道:“所以我有些困惑,明明将军初回平安城,听闻我远嫁的消息时,并没有任何触动,此时却为何会来寻我,且还说出不能容我远嫁的话呢?”她用那杏子般的眼眸望住他,那眸子仍是可喜的水润,像时刻含着汪清泉,此时却是清泉无纹。
为何如此,这是一时半刻无法解释清楚的一桩事,可为何她会知晓他那些言不由衷之语,而后更深地误会他,瞬息之间他便明白了:“那些话,是季明枫告诉你的,是吗?”
她移开了视线。夜幕已临,是该安营的时候了,幸而附近便有一小片绿洲。李将军正指挥着兵丁扎寨生火,季明枫亦站在那一处,却游离于忙碌的众人外,面向他们这一处,似乎正在看着她。
成玉再次收回了视线,她摇了摇头:“与他人无关,是我亲眼所见。那时得知我和亲,将军其实并无不舍,小花不欲我远嫁,想请将军帮忙,将军却连一面也不愿见她。”说到此处,她停了一停,忽地敛眸,自嘲一笑,“也是,若要将我换回,只能派十九皇姐前去,才能遂乌傩素之愿。十九皇姐乃将军的掌中宝,将军自不会令她远嫁。既然没有换回我的办法,不见小花也是应该。”
若两人再无相见之机,这些话她一辈子都不会说出来。他的狠心令她生痛、生怨,一月不到的时间,着实不足以令那些伤痕痊愈。她拼尽全力想平静地面对他,可心中痛未灭,言语间难免怨怼。似是察觉了自己言语中的怨愤之意,她立刻住了口,声音重变得古井般枯寂沉静:“在我和十九皇姐之间,将军早已做出了选择,此时却又来寻我,将军是什么意思,我很糊涂。”
这些话,她说得越是平静,越是刺心。话罢她便敛了眸,因此没有看到青年脸上的痛意,只听到良久之后,青年出声道:“你说我做了选择,的确,我曾做过一个如今令我后悔万分的选择,但这选择却与烟澜无关。阿玉,你不必如此在意烟澜,我们之间的事,和她没有关系……”
“是的,我们之间的事同十九皇姐没有关系。”少女突然抬起头来打断了他,嘴唇颤了颤,像要勾出一个笑,却终究失败了,她就含着那个失败的笑,轻声道,“我很明白,所以你放心,我必不会因此而记恨皇姐。”她顿了顿,“如将军所言,和亲是我的命数,我已接受了这命数,将军请回吧。”
连宋直觉成玉是又误解了什么。向来颖悟绝伦的水神,这一刻,面对眼前将真心深深藏起的心上人,却骤然失去了抽丝剥茧分析的能力。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今日对她说的话,她一句都不曾相信。
他看着她,直看到她不能承受地移开了目光,才疲惫地开口:“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呢?”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微哑的语声里竟含了一丝委屈。
成玉静了许久。“我是不能相信你。”她轻声,“叫我怎么相信你呢。”停了一会儿,她又道。这像是个问句,但显然她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她注视着不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你喜欢长依,为救她不惜散掉半身修为,为了她而入凡,连做大将军,都是为了保护她的转世,付出这样多的心血,这才是喜欢吧。”有风吹过,拂起她的发丝,她抬手将发丝拂至耳后,眼眸中流露出了一丝看透一切的厌倦,“将军说喜欢我,可为了我,你又做过什么呢?无论我是生是死,是远嫁还是失踪,将军都不关心的,这,怎么能说是喜欢呢?”
连宋怔住了。“你原来,是这么想的。”良久,他说。
他是真的从来没想过,在她内心深处,竟是这样定义他,这样定义长依,这样定义她自己。饱览宇内经纶的水神,参透十亿娑婆人世,却参不透意中人的思绪。
他自认对长依无情可言,折半身修为救她,只为验证“非空”的存在。他也从不觉得自己的半身修为值个什么。折修为,救长依,证非空,都不过是漫漫仙途中几件尚可算作有趣且有意义的事罢了。做,就做了,不做,也无所谓。唯有对成玉,他是思之不得,辗转反侧,执着在心,无法纾解。
在他看来,为成玉而起的贪欲和嗔痴心,比半身修为难得太多,可在凡人看来,他对成玉所做的,的确不及对长依千万分之一。
“我对长依,不是你想的那样。”
到最后,他竟只能说出这句话,他自己也知道这句话有多无力。但她厌世般的面容和他内心无法忽视的郁窒之感却堵得他喉头生疼,无法说出更多的言语。
然后,他就看到她流泪了。那泪来得突然,就在他那句苍白的解释之后。
她依然是不信他的,他无力地想。
“我其实有些恨你。”她安静地开口。
她在他面前哭过很多次,她的泪,他是很熟悉的。她伤心得很了会大哭,但伤心得狠了却不知如何是好时,她的泪从来是很平静的。
“我自己也知道,其实我没有理由恨你。你曾经告诫过我,让我离你远些,是我不愿听,所以落到这个地步,是我的错。但我却忍不住恨你。”她叹息了一声,说着恨他的决绝话语,但转过头来看着他时,却眼尾绯红,分明是一副柔软可欺的模样,但她的拒绝又是那样坚定,“将军,我这一生,其实都不想再见到你。”她说。
似有一盆雪水当头泼下,凉意直入心底。连宋僵在了那里。
她令他怜,亦令他痛。
从前总以为她只是个娇娇小儿,不识情字,因此当用那些风刀霜剑般冰冷残酷的言语斩断二人缘线时,他并不觉会伤她多深,只以为她懂得什么呢,痛的人唯有他而已。可如今才知,他究竟伤她多深。他不能怪她受伤后筑起利甲保护自己,不能怪她不信他,更不能怪她一生都不想再见到自己。
在说完了那些话之后,成玉便转身背对了他,再次出口:“所以,将军,请回吧。”
天地都静,连宋只感到浑身冰冷。那冷意极尖锐,迫得他无力以对,如同置身于北海海底那惩罚罪人的万里冰域。
送亲的驼队一路向西而去,按照舆图,再行两日便能到达被誉为沙漠之心的翡翠泊。翡翠泊后坐落着一片广袤的戈壁。静谧的桑柔河自高原而下,绕流过沉默的戈壁滩,而在桑柔河的尽头,便是大熙与乌傩素的国界所在。
国师一手牵着骆驼一手拎着张地图看了半天,不解地同走在他身旁的天步搭话:“天步姑娘你伺候殿下多年,应该对殿下很是了解吧。”
天步谦虚道:“不敢当。”
国师没有理会天步到底敢当不敢当,自顾自继续:“依你看,殿下如今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啊?”国师叹了口气,“既然终归是舍不得郡主,那上天入地好不容易把人给找着了,难道不该立刻将她给带回去吗?可殿下倒好,只这么一路跟着,再跟个七八日,咱们就能亲自把郡主送嫁到那敏达王子手中了。”话到此处,国师突发奇想,“该不会……殿下是真这么打算的吧。想着既然他与郡主无缘,那不如让他亲手把她交托到一个可信靠的人手中,她下半辈子稳妥了,他也就心安了什么的……”
连、成二人情缘纠结难解,国师方外之人,不识情字,但他讲义气,也渴望有足够的情感知识储备,可以助他在关键时刻开解友人,因此这些时日埋头苦读了不少情天孽海的话本子。看他现在思考事情的脑回路,就知道神功已有小成。
天步正儿八经考虑了一下国师这个推论的可能性,严谨地摇了摇头:“不,我觉得不至于。”她给出了一个很理性的论据,“殿下并不是这样舍己为人的神。”
这个论据太有分量,国师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天步沉吟了一番,又道:“郡主还在生殿下的气,这种情况下,直接将郡主带回去,实乃火上浇油,我估计,殿下可能是在等着郡主消气吧。”
国师想了想,点头:“也是。”
天步当然不知成玉并非是在赌气,也不知郡主和她家殿下那场分别了近四月之后的再次相见并不从容。非但不从容,还饱含着近乎决裂的悲苦和沉重。毕竟,在连宋寻到成玉后的第三日,她同国师才领着一个拖油瓶一样的烟澜一路找过来。她根本不知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是了,他们将烟澜也带了过来,此举着实不明智。但无意中从国师处听到连宋拆天揭地地寻找成玉的消息后,烟澜震惊之余,以死相胁,非跟来不可。国师受不住她那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闹法,只好从之。
此时烟澜便坐在国师所牵的那头骆驼上,巴掌大的脸陷在防风的兜帽中,神色晦暗,忍不住插进国师和天步的交谈:“红玉她差点在洪水中失踪,殿下寻她,应是为了确定她平安吧。终归也是有几分交情的,殿下不忍,乃人之常情。至于国师大人所说的什么有缘无缘,舍得不舍得,”她轻轻咬了咬唇,“我看却都是没影踪的事,国师大人自己胡乱想的罢了。”
国师不以为然,却也没有反驳,他这一阵也是被烟澜折腾怕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浅浅一笑:“公主说得是。公主说是如此,那便是如此吧。”
天步侧头看了烟澜一眼。
天步的动作很微小,因此烟澜没有发现,她大概也听出了国师的敷衍,面色有些尴尬,没有再尝试说什么,唯那双水润的眼,牢牢注视着前面连三的背影。
天步偶尔会有点疑惑,明明长依是那样有趣的人,看长依永远如同雾里看花似的难以看清。但长依转世的烟澜,偏这样简单。她也不像是白纸那样纯净,或许更像是一汪活水,也算不上多么澄澈,但好的坏的,却都能让人一览无余。譬如此番她不顾一切也要跟来这里,善解人意的天步就很能领悟她的意思,不过是因她害怕连三果真对成玉动了真情,一心想要阻止连三将成玉带回平安城罢了。
天步不太看得上烟澜这些小心思,觉得她这样既无用,也没意思。
两日后,到了翡翠泊。送亲队在湖口的三角洲处安下了营寨,天步他们则在营地数丈之外安顿了下来。
国师最近话本子看多了,入戏甚深,悲怜世间有太多痴情儿女缘悭命蹇,连带着也很同情连宋和成玉。加之见三殿下似乎也想开了,一副世间规则皆不在我心的无悔模样,国师更誓要撮合二人,觉得人神相恋,虽然困难重重且为天地不容,但正因如此才凄美动人嘛,是很值得相帮的一件事了,就挺兴冲冲地天天给天步出主意,手把手教她如何当一个三殿下感情路上的好助攻。
国师是这么和天步分享心得的:“有个话本叫《西厢记》的,不知道天步姑娘你有没有看过。《西厢记》里的秀才张生和小姐崔莺莺闹矛盾了,就是靠崔莺莺身边的丫鬟红娘从中说合。为今之计,我看天步姑娘你也不妨效法那红娘一二……”
天步当然没有看过《西厢记》,她也不认识什么张生和崔莺莺。她对国师的话半信半疑,但天步从来是个急主人所急的忠仆,看连三因和成玉闹僵了,整日郁窒不乐,自然也想帮主人解忧。她就谨慎地把《西厢记》找出来认真地研读了一遍,看完之后,惊觉国师的鬼话居然有几分道理,她效法红娘去说合说不定还的确是个令连、成二人破冰的好法子。
天步沉吟一番,径直去了成玉的营帐。
天步本以为成玉既恼了连宋,那必然也恼她,求见成玉应该不大容易。没想到并未遇到什么刁难,很快就被她身边那个梨妖侍女领进了帐中。
大漠飞雪不断,帐中却很暖。少女像是刚浴过身,水红色中衣外,一件白底织金貂毛大氅斜披于肩。她侧靠着一张红木凭几,倚坐于雪白的羊毛毯上,螓首低垂,亲自给天步斟了一碗酪浆茶。
跪坐在一旁的梨响将茶捧给天步。
天步喝了一口,味道很怪,她不太明显地皱了皱眉,正琢磨着如何同成玉提起连宋,少女倒先开了口:“听说叠木关以西的住民没有饮茶的习惯,大家都是饮酪浆,我不太喜欢酪浆,前几天趁着他们煮浆时,偷偷添了浓茶进去。这种以茶改良后的浆我喝着觉得还可以,倒是没有纯浆那么难以下咽了,天步姐姐觉着怎么样?”
成玉仍称她为姐姐,态度自然地同她闲谈,就像她们还在平安城。但天步立刻就辨出了差别。平安城中的玉小公子纯稚可亲,同谁都能相处得好,可此时坐在她面前的红玉郡主,却自带一股拒人千里的疏冷之意,犹如瑶池之花,不可攀折。
终归是物非人也非了。
天步斟酌了一下,答非所问地向成玉道:“郡主既不喜酪浆,又何必勉强自己。虽说添了茶味,但酪浆便是酪浆,终究不如茶汤可口。”
成玉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入乡便要随俗,总是要习惯的。”
天步静了静:“不知道郡主想过没有,或许您可以不用入乡的。不入乡,自然就不需要随俗。”她佯作自然地将话题引向正轨,轻咳了一声,“关于郡主和亲之事,我想公子处必定已有了一个万全之策……”
成玉打断了她:“天步姐姐。”她出声,声音稍显突兀,但因轻柔平静,因此并不令人感到不自在。她温和地向着天步笑了一下:“许久不见,我们还是聊点更有意思的事吧。”
天步愣了一下,她想过成玉可能不太愿意同她聊起连宋,但没想过她会这样直白地制止自己,那些在心中揣摩了许久的话就这样被堵在口中。然她二人从前的交情,皆是因连宋而起,此时要绕开她家殿下聊点别的,天步一时也不知从何聊起。
成玉替她解了围:“说说长依吧。”凭几上搁着一只银壶,镂空的壶柄上以红线系了串银铃,“长依,她是怎么样的?”成玉低头拨弄着那串银铃,在银铃的轻响中出声。
那声音很轻,因此显得缥缈,天步有些疑心自己听岔了:“什么?”
就见成玉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过了片刻,她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似的,很浅淡地笑了一下:“哦,你应该还不知道。”她柔声解释,“我从烟澜处听说了。大将军的真实身份也好,烟澜同长依的关系也好,还有大将军同长依的渊源,我大概都知道了。”
眼见天步脸上浮出震惊,她觉得有趣似的,再次笑了一下。“那时候长依,”她以手支颐,纯然感到好奇似的:“她为什么没有和你们的殿下在一起?”
天步终于有些明白,为何从来心软又好哄的成玉,如今面对连宋会是这个态度。原来二人之间隔着长依。成玉既是从烟澜处得知了长依的存在,那天步大概能料到烟澜都在成玉面前说了什么,她不禁有些气恼,心念电转间,定神向成玉道:“我不知十九公主曾对郡主说了什么,但郡主心里应该知道吧,殿下喜欢您,十九公主她一直看在眼中,因此而嫉恨您也是有的。若她的话令您感到不快了,您大可不必当真,她不过是想离间您和殿下的关系罢了。”
成玉微垂着眼,暖灯映照之下,她的侧面柔和静美,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
天步也不知成玉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心里这样疑惑着,面上却不显,只继续道:“至于殿下为何没有和长依在一起,自然是因为殿下并不喜欢长依,而长依也不喜欢我们殿下。”停了停,她又补充了句,“九天之神皆知,长依喜欢的是三殿下的兄长二殿下桑籍。”
成玉静了片刻。“哦,他果然是爱而不得啊。”她依然托腮靠着凭几,眼睫微垂,说这话时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语气也很平直,听不出来是在意还是不在意。
天步却蒙了,她完全没搞懂自己到底是哪句话说得欠妥,以至于让成玉得出了这样荒谬的结论。“不,”天步觉得自己还可以再补救一下,“郡主你真的误会我们殿下了,殿下他对长依着实没有男女之情。所谓助她成仙、照看她,乃至后来救她之类,不过是殿下他……”
但她没能将解释的话说完整,成玉突然打断了她:“你又怎么知道呢?”是个反问,语气并不强烈,因此并不显得迫人。
在这个问句之后,成玉托腮的手放了下来,一直凝于虚空的视线落到了天步脸上。她看了天步好一会儿,然后将视线移开了:“喜欢一个人,其实是很自我的一件事,若有心遮掩,旁人便更难以看透,到底如何,唯有自知罢了。或许有时候,因对那人好已成了一种本能,所以连自己也不知道。”她的声音和婉,像只是在就事论事,“譬如我从前就并不知道我喜欢你们殿下,很久之后才明白,原来那竟是喜欢。”话罢她再次拨了一下那系在银壶手柄上的银铃。
天步怔住了,她没想过记忆中那总是快乐无忧、孩子般纯真的半大少女,有一日想事也会这样深。半晌,她喃喃:“郡主你……是这样想的吗……”
连宋和长依之事,她其实从来没有细思过,她只是盲信了自己对连三的了解,先入为主地认定了自己的判断罢了。但就如成玉所说,连宋到底对长依是如何想的,她又怎么能知道呢?三殿下是真的不喜欢长依吗?天步不禁也有些恍惚了。
就在天步恍惚发呆之际,成玉再次主动开了口:“或许有些事,的确是烟澜骗了我,但她是长依的转世,这总是没错的。”她微微抿唇,含着一点不认同,淡声,“不过我不相信得你们殿下如此高看的长依会是烟澜那样。”她停了一下,“长依是怎么样的,你和我说说看吧。”
这已是今晚成玉第二次开口让她谈长依,天步想,看来她对长依真的很好奇。
天步其实有些挣扎,不知道该不该和成玉聊长依,但转念想很多事既然成玉已知道了,那她在她面前追忆几句故人应该也无伤大雅,一味回避反倒容易又起误会。
“长依,她和烟澜公主长得很不同,比烟澜公主要更貌美一些。”她想了一会儿,开口道。一边观察着成玉的表情,一边斟酌着言辞:“长依是花主,人也像是一朵雾中花,总是朦朦胧胧的,让人看不真切;你以为她是这样,但她其实又是那样,仿佛有一千面,是庄肃的九重天上难得趣致的一位女仙。”
看成玉托着腮,仿似听得很专注,天步娓娓继续:“长依也聪明,那时候殿下代理花主之职,将她安置在座下。您也知道殿下的,逍遥无羁,许多事都懒得管,因此花主这个职位上的差事,大多都交给了长依担着。长依能干,每一桩差事都完成得极出色,所以没多久,殿下就同掌管仙籍的东华帝君打了招呼,让出了花主之职,将长依推了上去。长依心好,人也玲珑,兼之又有才干,因此当年虽是被破格擢升为花主,但她座下的花神花仙们都很拥戴她。”
回忆到此,天步默了一下:“长依在花主这个职位上兢兢业业了七百二十年,诸神皆对其赞誉有加。”她有些沉重地顿了顿,“原本她是会前途无量的,奈何为情所碍,最后为了成全心上人,不幸魂丧锁妖塔。”她轻轻叹了口气,“再之后的事,郡主你便知道了。”
她简单述完长依的生平,等了一会儿,见成玉没有回应,不禁抬头看去。
成玉垂眸沉默着。这是今晚她常有的一个动作,但此刻,那没有表情的脸却不像是在思考,而像是走神。帐外寒风呼号,即使以毛毡做门帘也嫌不够厚实,风寻着缝隙扑进来,灯苗摇摇欲坠,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
成玉的眼睛很缓慢地眨了一下,这时候,她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听起来,长依不错。”她对天步说。想了想,又道:“是个很难得的女仙,配得上他,这很好。”说完这句话后,她笑了一下,笑容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便消失了,面容空白,装点着一缕倦色。
天步皱了皱眉。她注意到成玉今日笑了很多,就像她依然还是过去那个温和的少女,一切都没有改变。但那些笑都很轻、很淡,且转瞬即逝,再也寻不出过去的烂漫赤诚。更像是一种保护自己的伪装。
天步的内心有些复杂。但不等她有更多的感慨,便听成玉又道:“长依是这样,才不会让人意难平。”这句话有些莫可名状,但天步却隐约觉得,自己懂了成玉的意思。果然听她又补充了一句:“复归的长依,应该不会再那么死脑筋,希望大将军能得偿所愿吧。”
天步抬眼望过去,看着少女那淡漠而美丽的侧影,突然记不起曾经的成玉是什么样了。依稀记得是活泼勇敢的少女,总是很有朝气,不怕碰壁,无论在连宋那里吃了多少次闭门羹,也有执着的勇气。有时候聪明,有时候又很笨,看不穿连宋是在故意躲她,听自己说公子不在府中,会有点害羞,又有点赧然地对她说“没关系我明天继续来找他”,还会切切地、好好地嘱咐她一旦连宋回府一定要派人通传她。
可那个少女,她那些天真热切的神色,她的一颦一笑,天步却忽然记不清了。眼前唯有她如今这副淡漠沉静的模样,仿佛很懂事,很通透,又善解人意。
天步觉得有点心酸,又有点可惜。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什么,喝完了一整碗酪浆茶,踌躇了片刻后便告辞离去了。成玉没有挽留。
回去的途中,天步隐约觉得这次对成玉的拜访非但没能帮到三殿下,反而将这桩事搞得更复杂了。她揉了揉额角,想着得立刻去找三殿下请罪。但回到他们那片小营地时,却并没有寻到三殿下。
营地里只有烟澜那个叫作青萝的婢女惶惶地守在帐篷中。婢女颠三倒四禀了半日,天步才知道,就在她前去成玉的营帐时,发生了一件大事。
烟澜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