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渺小,却也伟大。我们渺小,是因未知的领域太过广袤;我们伟大,是因我们的生命有不绝的勇气,探索未知,开创奇迹。”
“愿人类在探索科学这条伟大艰辛的道路上,以希望为灯塔,以信仰为动力。”
“拥抱光明,不断前行。”
“拥抱光明,不断前行……”
亚太研究院33楼,风从破碎的窗户灌入走廊,吹向四面八方,夹带着一两句轻语的呢喃。
青年人摘下眼镜轻轻吹了吹,侥幸活下来的其他人分散坐在总控室中,愁眉困顿。有人问:“林彦堂,你在念什么?”
林彦堂望向窗外,繁重忙碌的生活在一夕间戛然而止,惯性的紧张焦虑也缓缓刹住了脚步。他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从三十三楼看外面的天空。
“我在想……蓝图·天赐。你们还记得,当年斯明基先生捐赠记忆的条件吗?”
那是个很美的夕阳,金色的余晖熔在天际,将蓝天染成霞粉色,就好像时光永远凝固在了那里。
“斯明基先生将捐出所有遗产,愿人类在探索科学这条伟大而艰辛的道路上,以希望为灯塔,以信仰为动力……拥抱光明,不断前行。”
时光静止中,斯明基的律师缓缓念完了遗嘱的最后一个字,为他的一生画上句号。
“女娲蓝图”是多国资源合作的高精尖项目,旨在通过跨领域合作来刺激各学科精进,包括基础科学研究,拓展军用、民用科技领域的技术。
如果人类对宇宙的探索是触碰生命的广度,那么“女娲蓝图”则要探究生命的深度。
而斯明基捐出所有财产的条件是——就算成为实验标本,也要把记忆移植给人工智能,用这样的方式,陪伴死去的儿子。
这一年多时间里,他和斯年每天见面,当他死后,“女娲蓝图”测试组分别为斯年和天赐做了情绪比对,结论让研究组的人们拥抱欢呼。
这令人欣喜的成果发表在了《Nature》科学杂志上,也引动了全球人工智能领域科研人的激情——
长达一年多的实验证明,斯年的平均情绪值,比天赐略高出一个波段!
尽管,天赐在这方面只是个残品。
但就像遗嘱中说的,人类正在创造奇迹的道路上,不断前行。
斯明基捐出的记忆,引发了两个项目组之间的明争暗斗,最终落到了“蓝图·天赐”组手中,移植给了天赐。
他希望以这样的方式,陪伴死去的儿子。
可是,人的生命虽因记忆而真实,却并不意味着移植记忆就会延续生命。
斯明基的愿望再强烈,也越不过生与死的残酷界线。
天赐的神经网络进化,没再复制斯年的奇迹,虽然他的进化更快,但感知能力却远远落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认知能力只有大猩猩级别,因此算是“半成功半失败”,从未在公众面前出现。
林彦堂重新戴上眼镜,目光从窗外收回,笑容有几分微微的苦涩和无奈。
“我们毕竟不是‘女娲蓝图’项目的人,他们全都死了,我们也不知道天赐的‘后门’是什么,想要阻止天赐和这场灾难,只能从各种蛛丝马迹的线索中推测。”
“推测的结果很明显不是吗……”他身旁的人叹了口气,手指从键盘的单键上一个个滑过:“天赐得到了某种办法,使他的‘后门’失效。不要忘了,那几个死掉的实习生和同事。”
总控室内一片寂静,有几个人垂下了头。
因为习惯了对事不关己之事的忍耐。或者说,在这个时代,除了恐怖组织,全人类都习惯了视而不见。
所以此刻回忆“蓝图·天赐”,才惊觉已经有四个人,几年内先后死于自杀、游乐园意外,或者突发脑溢血等。
“嘘……”主任打断他们,摆了摆手。
这里四处遍布着摄像头和智能化仪器,谁知道天赐有没有留一双眼睛或耳朵在这里。其余人会意地压低了声音,交流彼此的猜测和结论。但唯一不需要说出口的觉悟和共识,就是——
他们不能为天赐修复芯片代码。否则人类将永沦绝境。
所以,无论救了他们的人是怀着怎样的想法,但在这场死亡赛跑中,他们一定不能赢。
这是一场,走到终点注定要输掉的比赛。
三十三楼的风吹透研究院的走廊,不知是谁叹了口气,目光转向窗外,纯粹地感受末日后的春风和阳光。
碧蓝的天空,硝烟已经被风吹散了。是地球磁场挡住了太阳风,才有了完整的大气层,才有了蔚蓝的天,和此刻扑面而来的春风。而当忙碌的人生被戛然斩断,陷入惶惶不可终日的死亡赛跑倒计时……他们才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激这一切生机。
生命得以孕育并存在,这本身就是何等的奇迹啊,它值得不惜一切去守护。
欧亚大陆的西端,伴随着北大西洋暖流的风,天空弥漫一片朝阳的霞色。
巴黎市属的天空巴士是蓝色的,从教堂到机场,平稳地飞行在半空中。若不是车身上有超现实主义的喷绘图案,它几乎要和蓝天融为一体。
它在末世中,飞过大半个废墟之城,不必再遵循空中信号灯,缓缓地落在戴高乐机场。车门自动向上弹开,电梯从两边落了下来,稳稳支在地上。智能播报的女声吐出温柔的法语,淹没在不远处飞机发动机的轰鸣中。
私人飞机正停在跑道上,尾翼线条在阳光下熠熠流动。
融寒跟着斯年走上机舱,回头看了一眼。手下意识背在身后,轻轻摩挲了下海洋迷彩色的匕首手镯。
她的喉咙上下滚动,衬衣穿在身上似乎有些紧,让呼吸都不是那么轻松。
以现今的超音航速,从巴黎到上海只需要不到七个小时。但往日一觉就可以度过的七个小时,如今却在连成一片的心跳中无比煎熬。
融寒坐在奶色沙发上,机舱内的一切装饰都扭曲在色彩中。
沙发中间的全息桌板屏幕上,五颜六色的游戏图案在跳动,跳得她眼睛发疼。
她把目光挪向窗外,飞机沿着跑道逐渐加速,地面越来越远,俯瞰巴黎的上空,正如她来时所见,一道弯曲的塞纳河,将破碎的城市割裂开。
窗外渐渐变成茫茫的白,飞机穿过云层,迎着东方更亮的初阳飞去。
此刻是最好的时机,飞机正在半空,没有其它机器人。
好过飞机落地时再动手。
融寒忽然从沙发上起身。顶着斯年的目光,意识到自己的紧绷,又稳了稳:“我去……喝点冰水。”
酒柜在机舱的中后段,她走到斯年身后,拿起玻璃杯倒了点红酒,放了几块冰,轻啜一口,目光胶着在斯年的身上。
他背对着她,在她的眼中被划分为了电传系统、主控芯片系统、电源系统……
她在连成一片的剧烈心跳中,听见两个声音在心底交缠。
——确定要动手吗?
——你只有这一个正确选择。你总要摆脱AI的控制,这是最好的契机。
——可斯年……HBSS组织的人说他是人类唯一的希望……
——你不想对他动手。有种力量阻碍你的意志,但这种脆弱会害死你。
“你站在那里喝水,不至于是为了看我吧。”斯年没有回头,轻描淡写的问话却像一道惊雷,将她心底交战的两个声音劈得没了影儿。
杯子“哗啦”一声被碰倒,冰块滚落到土耳其地毯上,融寒伸手将杯子扶起来,她闭上眼,顿了顿,干脆用承认来掩盖:“这飞机上除了你,还有什么能入眼吗?”
“……”机舱内只余引擎轰鸣声。
融寒放下杯子,调整了两下呼吸,向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一步。
他浅金色的头发,越来越近。
两步。
颈间缠绕的绷带,清晰可见。
“……会下围棋吗?”
忽然,斯年的声音打断了她。
他面前的全息桌板亮起,随手点开了屏幕上的GO标志。
融寒的脚步顿住,怔怔看着他在右上角点了枚黑子,心头升出一丝复杂。
她刚才的话,他理解为她在无聊。
“……但我是个人类。”她分不清心跳为什么更加激烈,下意识说道。
然后恍惚了一瞬。
当这句话说出来,她就已承认自己必输的结局了。
她擦过他的沙发座位,空气仿佛有了密度,每一步都艰难。
但最终错身而过,回到了沙发上。
……不是时候。她心想。还是要看起来自然平静一些才行。
她平息心跳,回溯记忆,想起小时候学围棋,是跟着“AlphaGoⅦ”人工智能程序学的,阿尔法狗一边教她指导棋,一边放着系统自带的肖邦《升C小调圆舞曲》,像吃狗粮一样欢快吃掉她的棋子。
她神情微缓,把这件旧事当趣谈讲给了斯年。果不其然他唇角微微一动:“AlphaGo啊,它很笨的。”
“……没错。”融寒的目光落在十九路棋盘上。比起斯年,弱人工智能当然只能称“笨”,没有认知能力和自主意识的它们,只是人类的生产工具而已。
人类在围棋上彻底输给人工智能,已经是上世纪初的事情了,所以没有人会和人工智能下棋,这是常理。
但因为不可能赢,所以就不假思索放弃了吗?
按照AI高考分析填报志愿,也是这样的吧。
只考虑正确,只服从结果……这样和人工智能有什么区别?
斯年正要关掉棋盘,融寒忽然伸出手按住。
她的掌心下,是和人类一样细腻的肤感,温凉的。
二人都顿了顿。
斯年的目光从交叠的双手,一寸寸蔓延到她纤细的手腕上。很奇怪,那样不盈一握的手,看起来是柔弱的,但他感受到一种力量。
这种力量不是物理的,它像一种化学的,他的认知范围里无法定义是什么。
融寒仓促将手抽回,手指在白子上点了一下,挂角。
即将图穷匕见的紧张心情,意外地被这一手落棋平息了。
而对面的斯年像是没有任何思考——他每秒的运算速度远远足以应付这些微末的计算——就又落下一子。
手谈时,对手的步调很容易影响棋手的心态。放在以前,融寒根本受不了这样的快棋,会被带得心绪浮躁——她花费数秒的时间思考落子,斯年却用不到一秒的时间,给出了最完美的应对。甚至没到中盘,她在开局就已经步履维艰。
但此刻,她没有焦虑,没有被打乱步调。
她平稳地点着白子,经过缓慢的思考,做出自认为最好的判断,并预测斯年的下一步。
每当斯年落下一子,如果是她所想,她便感到一种由衷的喜悦;如果是完全没想到的应手,就以更惊喜的心情来欣赏——原来还可以这样下啊,这思路独特又有趣。
她知道自己一定是输的,但通往失败的道路上,风景也可以这样生动鲜活。
所以,就算输,也输到最后一刻吧。
这场棋局被拉得十分漫长。
斯年肯定早已经计算出了几百种收官和最后一步的落点,但融寒还是认真地落下白子,在死地坚守盘旋。
棋盘上一片厮杀之势,但这是一局很漂亮的棋,虽然败迹明显,但不曾失却气度。就像人类史上也总有那么多的人,坦然迎接着命运却不曾低头屈服。
时间流淌,已经走到了收官。融寒看向窗外,云端在脚下很远的地方,不觉中,他们已经飞过了哈萨克斯坦,能看到未融化的雪山,在阳光下泛着金色。
她很久没有落子,窗外壮丽的风景跃入眼中。“虽然在棋盘前,人工智能就像神一样,但是,在下棋中感受到乐趣的,在失败中寻找快乐的,依旧还是人类啊。”
“因为在AI的判断里,下棋只计算输和赢的概率,并不考量棋局漂不漂亮、连环劫多么有趣,赢多少目的问题。指引AI作出选择的,只有概率。”
只选择正确的结果,就失掉了最精彩的历程。
可是这个时代,多少人类都知道这个道理,却还是活成了一个人工智能。
斯年的目光淡淡落向窗外。
他最初也是因为概率,才选择没有杀她。
是的,人工智能并没有基于“我想”“我害怕”“我觉得有意义”这些心情而进行考量的区间,没有衡量,没有宽松,非此即彼。听从根服务器的指令杀戮人类亦然,并不会思考这一切的意义。
只有人类才会思考这些,从而克服野蛮,生出道德,才让文明延续至今。
棋盘上的倒计时数字不断跳动,棋局却停滞在了那一步。
斯年的手从屏幕上移开,到这一刻,他不能回避地意识到,他有了变化。就像用各种办法催生他情绪意识的研究员们所期待的那样,彻底不一样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没有再因概率论而判断行动,他开始感知人性,有了“直觉”,有了一个范围是“正负无穷大”的区间。
飞机在云端上,迎着东方的太阳,天际的霞光越来越灼目。
他看向融寒,她的侧颜被霞光映红了,那轮廓仿佛更深刻地印入了心中。
有一个非理性的结论,这一刻冲破了他脑海中的大数据——
是她让我变成了这样。
是她。
飞机越过了秦岭,越过了江南大片的水田,已经隐约可以俯瞰黄浦江面。
距离上海越来越近,落日熔金,夕阳的残红为这座城市染上一层惊心动魄的艳丽。
想通了这一切,融寒没有再感到紧张和急促。她把头抵在窗上,将落地前最后的风景纳入眼中,心跳像地面的湖泊那样平静。
……湖泊真美啊。绿色的稻田深浅不一,像调色盘上富有层次的色块。红红蓝蓝的集装箱式厂房,霞粉色的天空像早期印象派的画。
在这往些年她从未留心过的景致中,飞机平稳降落在了上海虹桥,在跑道上滑行,比她上次开飞机却坠毁要好多了,她又想起那个副驾临终前气息微弱的话。
透过窗户,昔日繁华的机场一片荒凉,随处可见摔下来的飞机,或者撞入了候机楼爆炸的残骸。大片的血迹已经干涸,也依稀能见到焦尸。
没有地勤机器人打扫,机场远看过去已经有一些灰蒙蒙的落败了。
飞机缓缓停稳,舱门打开,迎着夕阳的光,舱内瞬间明亮。斯年起身,融寒跟在他的身后。
她走上前两步,靠近了他。斯年问:“这叫做归心似箭吗?”
“是想快点结束。”她解开了手腕上的匕首。
心中交战的两个声音,最终达成了一片。
不要伤害他的意识。破坏心脏处的电源就好了,只要让他失去能量续航——
密度极高的含铱合金匕首,刺入了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