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天色中,陆初辰走下车,路口对峙的人逆着灯光向他看去,神色不善。
他无视那些气氛,视线落在融寒身上。她后背紧贴车门,紧绷警惕的样子随时有可能动手,看上去比几个月前瘦了些,额头有新伤,血迹已经凝固了,看来不是在这伙人手里受的伤。
“是辰哥吗?”一旁等待的车中传出惊讶招呼:“我的妈耶,这么巧?”
这个有点油的声音很熟悉,陆初辰擡眼扫过去,认出了坐在车里的青年,之前帮他和Ares联系的杨奕。对方脸上浮着一点尴尬,至于是不是装的,陆初辰没兴趣思考。
杨奕犹豫一下,回头手足并用地和其他同伴解释起什么,另外两人面有迟疑,不断瞟向外面。陆初辰不在意他们的争论,毕竟他的利用价值还在——尽管武装力量不多,但愿意尝试一些冒险行动,他们有脑子就不会弄掰了关系。
事实也印证了他的想法,杨奕抠了抠脖子,语调轻松地指向后方:“我们看到她的车从西边方向过来,就想问点儿情况……”
“真巧,我们也刚从西郊回来,”陆初辰温和微笑地打断了他,露出身后历经磨难、很有说服力的越野车,“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妨交换一下信息。”
越野车门正敞开着,先前那个穿防护服的女人胳膊支在窗框上,手中是警用微型冲锋,对他们露齿一笑,爽朗无害的模样:“刚死里逃生回来,兴奋劲儿下不去。哎你们有什么想问的?”
“……”壮实男人看她拿枪的姿势就知道分量,换了副表情,粗眉一扬,爽声笑着打圆场:“既然都认识,那就是朋友,咱们可以放心说话了!”
一触即发的紧张局面,从单方逼供变成了两方交流。
两辆破破烂烂的车压阵,陆笑转着枪柄,说了沿途状况;Ares也相当识趣,见他们已经闯过西郊军区基地,还能干掉军用机器人活着回来,便配合地倒出了他们掌握的信息。
“额头得处理一下。”陆初辰走到融寒的面前站定,从惊讶的不可思议中恢复理智,打量她:“你还有没有哪里受伤?我试过去找你……”
但他只知道融寒工作的地方,那一带写字楼十分倒霉,在第一轮导弹轰炸中就被削平了,是整个城市遭受袭击最严重的地方,没有生还之人。
陆初辰在残砖碎瓦里找了一天,扑面的硝风和血腥气让他感到了绝望。但揣着‘也许她并不在这里’之类侥幸的想法,他一直不肯往她已经死了的方向去想。
却没想到在这个死寂的暗沉天色中,在路口的拐角处猝不及防地见到她。所以说,人只要怀揣希望,总可以迎来美好吧?
Ares的人得知了西郊一带的状况,客气地打了招呼,就发动车子离开。陆笑回到车边,目光在陆初辰二人间梭巡。谢棋久等半天,好奇地伸长脖子,陆笑把他的头塞回车里,摇上车窗:“好好的帅小伙子当什么电灯泡?往那儿看,那边有个超市,看到没?你这么委屈地看我干什么,逛商店不要钱哦,快搬东西去!”
她一脚把人踹下车,擡脚指了指路边倒地的梧桐树,树后一排门面店的玻璃碎了满地,在魑魅黑影中敞着口子。
等Ares的车子消失在视野中,融寒僵硬的身子放松下来。末世才发生几天,见到陆初辰却像是重逢了几十年未见的故人,她纾了口气,疲惫地打开车门,“这点小伤不碍事,我想赶紧回家看一下,你不介意的话……”
“我陪你去,上车说吧。”陆初辰没有犹豫,绕去了副驾座,回身对远处的景晗挥了下手。
融寒没有拒绝,心事沉甸甸压在头上,她没有耽误地发动车子。吉普车亮起灯,冲出一片狼藉的街道,没有听见后面超市传出的声响。
道路两旁,炮火中幸存的梧桐树东倒西歪,在车子前窗玻璃中投下魑魅参差的倒影。
车上一时谁也没有出声。大概心事太多,语言也成了贫瘠的工具。
开出去很久以后,陆初辰拧开车内音响,不知名的金属乐突兀响起,激烈嘈杂,听起来像是死亡金属乐,他轻轻蹙了下眉。
“别关,开着吧。”融寒像是猜到他的想法。
陆初辰偏头看她,记得她不喜欢这种音乐,此刻她神色很紧,眉目也冷,他甚至听不到她的呼吸。
……她在紧张,那也许是可以称为近乡情怯的恐惧。
电吉他发出暴力撕裂般的噪音,像是在狭小的空间里磨刀。他问道:“你这段时间不在上海……怎么回来的?”
他必须解开这个疑惑——她迫切想回家查看、焦虑又忐忑的心情……说明这段时间她都不在,是刚回来的。
自从全球陷入暴.乱后,机场航班停运、高铁脱轨、空中公交故障、高速公路连环车祸,她一个人不带任何武器,怎么能独自回到这里?
刺耳的音乐盖住了融寒的深呼吸。她握住方向盘的指节发白,思索着答案。
该说八分还是说二分?这取决于她对陆初辰的信任。
金属乐在狰狞嘶吼中戛然而止。曲终,一瞬间的寂静。
互相猜忌,在寂静中被无形地放大。
“你相信我吗?”当嘈杂音乐再度响起时,她终于问道。
末世摧垮了社会组织,一切信任都需要重新建立。也许刚才见到自己时,陆初辰心里也思考过这个问题。
但陆初辰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她最终做出了这个判断。这是基于谭可贞的介绍,以及相识一年多的了解。
她迟疑了一下:“我遇到了很多事情。”
若是想找到量子密钥,仅凭她一个人的能力远远不够。信得过的同伴,是在这个末世中行动的基础。
道路前方,残存的路灯在自控系统下断断续续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晕明亮了街角。
间隔的路灯不断抛洒下光影,他们的身上时明时暗。
“你是我的朋友,我在乎的人。”陆初辰垂下眼帘,轻声说。
融寒的车速不易察觉地微变,又一盏路灯洒下光芒,照映她的目光闪动,嘴角微微牵起。
车子穿过一条条道路,拐过一个个路口。嘈杂的音乐中,陆初辰安静地聆听她讲述,没有打断,也没有说什么。
虽然知道全球各国都遭遇沦陷,但总还是怀有侥幸,希望能等来国际救援。如今从亲历者口中讲述出来,发现外面的情况一点不比国内乐观,最后的希望也被斩断了。
不再有国际组织,不再有政府救助……唯有靠自己活下去,延续人类这个物种,延续文明……这份重责落到了他们每个个体的头上,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斯年呢?”末了,他问。
车速忽然慢下来,穿过一片死寂的居民区。
紧接着又提速,道路两旁的建筑飞快滑过。陆初辰转头看她,融寒平静淡漠地目视前方。
“……他只有亚太研究院……吧。”
车子在急速中破开迎面的风。
死亡金属□□过天窗,将激烈噪音抛向寂静的夜空。汽车在一处社区前停下,陆初辰开枪打碎了门口的单臂闸,黄色道栏掉落,车子拐进社区花园里,停在一栋楼下。
融寒坐在车里,擡头往楼上看了一眼。一路上迫不及待,但到这一刻,她忽然动不了,全身都在发沉,恐惧像水压囚住了车门,她的手几次伸向门锁,又收回。
她擡手将音响的旋钮拧到最大,激烈的金属音一瞬间充斥了夜色。
在这喧嚣爆炸的声音中,车里两个人默契地保持安静。
“他们很久之前就离婚了……”陆初辰听到她忽然没头没尾说出这句话。“……我和妈妈住在这里,父亲在另一个家。”
那些激烈的乐声仿佛潮水退去,她的声音沉重而清晰地敲击在夜中。
“所以……”她按住心口,自言自语又语无伦次:“如果在家里没看到她,那她应该是去找他了,也许他开车接她躲起来了,现在在安全的地方。”
陆初辰轻垂眼帘,车前镜上挂的“出入平安”流苏还在晃动。人类的共情总是有巨大的感染力,焦虑和伤感如水般弥漫开来。他想安慰地拥抱一下她,但最后也只是打开车门,率先走了下来,替她将门打开。
“上去吧。”
整个楼道都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尸臭,好像不是人死了,而是楼死了。
这栋楼不是联网的智能电梯,可以不顾忌地使用。融寒家住19楼,楼层每上升一个数字,她的呼吸就加重一分。直到“叮咚”一声电梯门打开后,她已经浑身僵硬,电梯门等了一会儿,开始缓缓关闭。
陆初辰替她按住门,什么也没说。
二人走出电梯,进了走廊,迎面是融寒家的门,正敞开着。
那道开着的门后,掩着世界上最可怕的真实。她木然地打开门,目光直直落在地板的鲜血上。
客厅里躺着两个人,血泊中的男人紧紧将女人护在怀里,过去好几天了,屋子里的气味不太好闻。空调冷气还在嗡嗡作响,家里平时习惯性开换气扇,但作用不大。
客厅的落地窗大开着,外面是露天开放阳台,白色窗纱被风吹得飘荡,像一道雾色的幽灵。
陆初辰的心掉到了谷底,但这又是意料之中。他从后面照看着融寒的背影,也许她会站不住,坐在地上崩溃大哭,他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她。
可融寒没有崩溃,她看起来如常的平稳。
她的身影和客厅融为一体,在夜色中仿佛凝固了,无形的沉默充斥了这个空旷的地方。
陆初辰放轻了呼吸,安静地等待着。过了很久,她迈出脚步,绕过客厅,进了厨房。
没有开灯,她好像是忘了,只是打开冰箱,对着发了一会儿呆,当冷气弥漫开来,她从里面随便拿了一罐冰啤酒,但忘了问陆初辰要喝什么。
她打开啤酒拉环,走了出来,累得站不住,坐在餐厅的地上。陆初辰站在她身旁,黑夜的空气十分挤压,令人快要站不住,可是即便坐下也同样压抑。
融寒沉默地喝了几口啤酒,也许是麦芽的味道太恶心,酒气忽然涌上喉头,她捂着胸口吐了出来,痉挛着咳嗽,手按在易拉罐上,吐得昏天黑地。
陆初辰去冰箱里拿了瓶蒸馏水,递到她面前,被她挥着手推开了,她痛苦地拍着地板,想吐却吐不出来,头发散乱,狼狈不堪。
她吐完了,低着头,头发遮住了脸庞,看不清神情,但肩膀有点轻微的颤抖。陆初辰拿着蒸馏水站在一旁,他依旧安静着,什么也没说。
他记得她很排斥被人看见落泪,于是轻轻退开,去了隔壁开着门的书房,再轻轻把门关上。
客厅里只剩她一个人,起初是低低的啜泣,后来变成了呜咽。陆初辰靠在书房门后,听见那断断续续的声线,像外面楼宇被炸得高高低低的轮廓,残破又荒凉。
翌日清晨,天色渐亮。陆初辰帮她料理了所有的后事,时间已经到了中午。
坐回车上时,陆初辰开车,融寒略微回了点神智,意识到正在离开家,她拉住门锁:“我被强制植入了芯片,可能会有暴露你们的风险。”
“我绝对不可能把你一个人扔着不管。”陆初辰没有停顿,按住她肩膀:“再说如果对方锁定你,那么昨天,我们已经全部暴露了。”
融寒松开门把手看着他。
他目光穿透前方,车子长驱前行:“所以与其担心这些,不如尽快……毁灭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