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机射击器穿梭在城市的上空,从街道中飞过,击碎遍布城市角落的每一个“天眼”监控器。
火光迸射,一簇簇电流伴着碎片,不时在街道上空炸响。
“哒哒哒……”
监控屏前,谢棋坐在地板上,抱着一袋薯片,像玩射击游戏一样,遥控着无人机,流畅地击碎路口处的“天眼”,引得旁边的杨奕惊呼连连:“好帅,又打下来两个!”
谢棋用拿薯片的手把他的脑袋推开:“打你的吧,我的战绩都快到你两倍了。”
自从杨奕住进了陆初辰家后,谢棋凭着高超的游戏技巧和格斗体术——他自己非要强调是人格魅力,迅速征服了杨奕的心。
两个差不多同龄的人,竟然跨越了警察和犯罪分子的身份差异,玩到了一起。
谢棋的射击速度比杨奕和胡文泰快了两倍,杨奕忍不住往他屏幕上瞟,兴奋地揽着他的肩:“老哥,你要是打《杀戮末世》的话,肯定是个高手!”
《杀戮末世》是二十多年前,深圳一家游戏公司出品的“城市大屠杀”主题的枪战游戏,很快风靡全球,至今已经推出了十一代。
“高手?你小子是不是看不起我?”谢棋得意地晃着腿,示意杨奕来给自己捶捶:“非职业电竞圈子里有六个‘王者级’知道吧,本人就是那六个之一。”
杨奕睁大眼睛,半晌,喉咙里爆发出一声海豚音尖叫,在地板上跳起来又蹲下去:“大大大大神!你那个账号都能卖十几万了!”
“你咋这么俗呢,我才不卖,别人的传家宝都是翡翠手表,而我,”他自信满满:“要做世界上第一个把游戏账号传给孙子的男人!”
谭薇正在调试陆笑的卫星干扰器,视线不觉被这两个挤在监控屏前的人吸引。融寒戴着手套来回清点武器,目光顺着看过去。
而他们浑然未觉,眼中只看得见战绩,只有毁掉“天眼”的目标。荒芜的现实在纯粹的动机面前,变成了一场游戏。
这种纯粹的轻松也感染了她,微微一笑:“你不觉得,其实谢棋和杨奕的性格有些像吗?”
“是很像。”谭薇低下头,继续调试卫星干扰器,过了一会儿:“区别大概只在于,后天环境不一样吧。如果……”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融寒理解到了那欲语还休。
谢棋的爷爷是个职业棋士,父亲是中学校长。如果杨奕有这样的家庭,或许就是另一个自信乐观的谢棋了。毕竟人类进化了上万年,先天差距能有多少呢?命运的截然不同是后天环境的造就,而这样的差异在这个时代越来越拉大。
她们目光落在彼此身上,没有说出口的话却传递到了对方心中——能够生在相似的家庭,有接受优质教育的机会,并顺理成章地成为朋友,真是太幸运了。如果说人类的历史是资源争夺的历史,至少她们没有像很多人那样,从一生下来就被残酷地剥夺殆尽。
谢棋打空了无人机的弹匣,终于扔下了遥控。监控屏上的角度陡然一转,无人机飞到地面上,落在景晗手中。
小型无人机的子弹上限是六百发,再多就飞不起来,所以景晗还要承担着更危险的任务——跟随无人机在前线换弹匣。
换弹匣的空隙里,谢棋百无聊赖,干脆抢过杨奕的遥控,一边玩射击一边聊天:“你们说,智能化泛滥后,稍微有点实力的国家,都安了‘天眼’系统来预防城市犯罪,现在算不算是自作自受?”
在“天眼”的监控下,他们的行踪暴露得一览无余。融寒看着监控屏上一团团骤亮的火光,有个想法脱口而出:“看起来是交给电脑管理,实际上……周围的世界更森严了。”
遍布全球每个角落的“天眼”,防止了人类社会一切叛乱、反.政府的可能。
人们的引擎搜索记录被存入云档案,从信息来源的渠道,就可以知道此人的知识水平。
纸质书逐渐被可以修改的电子书所取代,哪怕书签都会被数据化,被人一清二楚。
喜好与思想,这些内心最隐秘的自由,不再只属于个人。
在这样的时代中,规则、制度、等级被电脑管理得更加森严,人们无法改变也无力反抗。
这一切只要想想,就会有一种遍体生寒的恐怖。融寒擡起手,看着自己掌心,那是象征着命运的掌纹,人的命运是不是也被数据化了?世界是不是一个大型的数据系统?
可是……为什么,之前的二十年,从来没有去想过呢?
为什么所有人都没有想过呢?还是说……其实潜意识里都是知道的,但为了抑制内心深处对此的焦虑,人们努力忽视这些危机,以逃避痛苦。
于是就可以享受人工智能带来的生活便利和物质丰裕,沉浸在被管控和限制的精神娱乐中,麻痹着自己。
而当习惯了用自我压抑来对抗焦虑,生活中的每个角落,就被麻木的平静充斥了。
就像她从前的人生。
“……稀里糊涂地活着,真是一件幸事。”谭薇近乎自言自语:“因为最可怕的,就是看见本质却无能为力。所以清醒的人最容易绝望。”
声音很低,融寒没有听清,转头询问。谭薇对上她的目光,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父亲曾经说过的话。”
她手里的动作逐渐停了,声音也低了下去:“我很……后悔。”
“母亲自杀后,我曾经怨恨过他……有一段时间,对他很冷淡,甚至说过伤人的话。”
“我记得。”融寒的心沉下去。
大概是在顾念去世的同年,谭可贞的妻子卓妍也自杀了,死于他们结婚二十周年。
小时候,融寒会经常去她家玩,谭太太会做甜甜的樱桃酱,她的桌子上永远放着一串佛珠,她喜欢在阳台上养植物。至今融寒也想不通,为什么身为生物学博士的她,最后却成为了一个虔诚的佛教徒。
佛家说自杀的人会堕入地狱,那到底会是怎样的痛苦,才让她宁愿抛弃信仰也要求得生命的解脱?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他,也不堪重负了吧。”谭薇的肩膀松了下去,好像也因回忆不堪重负。
“直到有一天早晨,我起床后,看见他半夜喝醉了睡在沙发上。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疲惫,就那一刻,忽然无比深刻地发现……他老了。”
“我忽然再没法生他的气。我坐在他身边,只想安慰他,说了很多心里话,然后,他……他忽然就哭了。”
谭薇闭上眼睛,回忆那个宁静的早晨,谭可贞擡起头,眼泪从脸颊划过的一幕。
他哭得就好像一个很多年的不归者,终于在迷失了多年的风雪中找到一处温暖的归宿。
“那样的话,谭叔叔不会再有遗憾的。”融寒问:“你对他说了什么?”
窗前的风铃转动,谭薇没有回答。
她盯着茶几的一角长久出神,那上面放了一本书,书页被风轻轻吹动,就好像生与死只是这样,充满诗意地、淡淡地翻过一页——
谢棋赶在下午之前,把通往亚太研究院路上的“天眼”全都损毁一空,和杨奕击掌欢呼。武器和□□被搬到了车上,楼下停着改装好的越野车和一辆卡车,陆笑坐在车顶上,对他们喊话。
午后的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希冀着无垠的希望。
“该出发了!”
杨奕在楼梯上磨磨蹭蹭地走,把融寒堵在了后面。她半开玩笑道:“你是射击游戏还没打过瘾吗?”
随即她看到了杨奕的脸色,有点发白,眼神涣散——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害怕了。
“平安回来啊。”谭薇将他们送到楼下,融寒从她身边经过,她声音压在喉间:“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你要好好的。”
融寒脚步轻顿,回头对她微笑。
景晗倚着车门等待,谢棋走出楼道,伸手划过干净清爽的水泥墙壁,很有些遗憾:“其实楼道里还是应该贴小广告,这样比较励志,你们猜为什么?”
景晗根本不接他的话茬,把自制炸.药擡上后备箱就关了车门。
谢棋等了半天也没人问,伤感地去了杨奕的卡车,甩上门:“景晗,你不再是我的幼儿园同班小学同桌初中同学高中舍友了,我们友情的羁绊已经完了。”
所有人都好像麻木地没听见,直到车子又开出去了几条路,谢棋终于忍不住了,在无线电里宣布:“这个谜底,就作为大家胜利归来的奖励,怎么样?”
陆笑:“谢绝,我一点都不好奇。你个废话精。”
越野车和军用卡车一路向着研究院驶去,无人机在前面探路,两辆车的车载系统都能看到无人机上搭载的监控录像。
视角很快进入了中央大厅,一楼是科技展区,只不过经历了导弹袭击和人工智能叛乱两次变故后,大厅已经一片狼藉,地上遍是碎玻璃。
车队进了亚太研究院的大门。
按着景晗的指引,他们在园区里绕了几个弯,避开有机器人的区域,顺利开到AI大厦的停车场。
停车场仿佛经历了一场非洲战乱,被导弹冲击波震碎的玻璃、被爆炸气浪掀翻的车辆……它们四仰八叉地瘫在地上,底盘落了一层积尘。
两辆车停稳,无线电里传出此起彼伏的应答:
“准备完毕。”
卡车车厢的后门自动打开,杨奕输入作战密码,按下开关:
“走你!”
几声马达发动的翁响,九个军用机器人跳下卡车,冲向AI大厦!
这是两个俄制、七个美制机器人,非战时平均时速可达120KM/h,进入战斗模式后时速上限是40KM/h,远远碾压商用机器人的速度。
它们沿途清扫了还来不及反应的商用机器人,飞快地进入亚太研究院。
俄制偏爱暴力重火,美制强调灵敏协调,从它们机枪中喷出的簇簇火光,形成交响曲般的壮丽。
无人机跟在上空,从监控上可以俯瞰大厅的影像,因为信号传输的距离不远,时间误差在0.24秒,与大厅里传来的枪火交战声,几乎是同步的。
大楼里至少上百个机器人,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
——军用机器人有攻击检测和AADS程序,这是商用机器人欠缺的。在它们的识别中,突然冲入楼内的军用机器人,不属于“人类”范畴。
对人类以外的物体,只要没有接到杀戮指令,就无动于衷。
于是就有了顺理成章的一幕,机器人们像一个个移动的靶子,任由军用机器人射击,毫无还手的反应。
“哇哦……爽!”杨奕捶了一把方向盘,激动得抓起谢棋的袖子。军用机器人的每个设计细节,都是为了战斗服务的,因此对商用机器人呈现出碾压般的攻击。这种酣畅淋漓的单方面屠杀,恰到好处地发泄了他这些日子东躲西藏的怨气。
景晗制止了他:“调整成仰角,给我看一下天花板。”
杨奕不明所以,但还是马上照办了,原因是打游戏很厉害的谢棋都会听景晗的话,所以虽然景晗少言寡语,和他没什么交情,他仍然下意识信服。
“怎么回事……”正在看另一块监控屏的谢棋,忽然脸色有点变,“它们开始反击了!”
无线电里的声音,让众人的心又悬了起来。
从监控录像上可以看到,清晰的火光中,有三十多个商用机器人,从四面八方向Ares的军用机器人围过去。
正要准备下车的陆初辰和融寒也看到了,行动中断,他们回到车上。
“这是被修改了指令?还是只是他们的AADS自保护程序?”
这两种可能,背后的情况严峻性截然不同,一时间,他们都不敢轻举妄动,陆初辰的手放在门把上,盯紧了监控屏。
大厅内的亚克力展柜已经粉碎一地,到处都是机器人被击中的碎片、内部的传感线、哔剥的火花。
围攻变得更激烈了。
美制和俄制的机器人,在火力输出上略高于“汉”机器人,但在分子材料上远远不如。尽管重要的部位有强化焊接,可围攻之下,依然不如“汉”耐打,有一台美制“超人”先报废掉,红光一闪,“哗啦”倒在地上。
暴露在火力中的俄制机器人,启动了攻击检测,亮起黄色闪灯。
“不要啊——”无线电里几声哀嚎。
它自动调整出高轰击模式,开启了室内很少用到的程序——榴弹炮发射!
“轰!”
几声震响过后,墙体裂开了几个大洞。
陆笑拍座而起,头撞到了车顶:“也只有俄国人敢这么设计代码了吧,不要命啊!轰到了承重墙怎么办!”
她捂着头顶,抓起无线电对谢棋喊道:“快点把榴弹炮模式关了!要是破坏了承重墙,我们要被活埋在里面吗!”
那可是三十三层的大楼啊!
谢棋也焦头烂额吓得不轻:“进入战斗模式后除非强制切断总开关,但那样就成了对方的靶子……诶?停了。”
所有人的心神被吸引到监控屏上。
榴弹炮扫过后的大厅,好像拆迁现场,被轰的一片狼藉,砖块碎石,石膏玻璃,机械残片……但大招有奇效,所有的攻击都停止了。
大厅没有动静,俄制机器人又调整回了普通攻击模式。这时候,两辆车的无线电里,才纷纷传出每个人松一口气的声音。
又等了三分钟,依然没有任何攻击。杨奕说:“刚才那三十来个机器人的围攻,应该只是AADS自保护,只要设定过战斗程序,一般都有这么个指令。”
“不能再等下去了。”谢棋卡着时间,难得催促:“谭薇干扰卫星的传输,也最多延迟四五分钟。”
虽然军用机器人可以爆破电梯门,但为了防止缆线被破坏,必须由陆初辰和融寒去手动撬门,这就至少要花一分钟时间。
不再犹豫,陆初辰和融寒分头打开车门,进入AI大楼——
亚太研究院,以及这个城市的许多监控器,被无人机破坏掉,斯年的“天眼”视野一个个黑了下去。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迅速切换了最适合侦察地面的低轨道卫星。
卫星监视的画面有些波动模糊,但地面上没有任何动静。
旋即他便意识到了,卫星图像传输有人为的延迟——有人干扰了基站的信号传输。
包括亚太研究院内部,闯入者的无人机还没有出现,说明延迟时间至少是4分钟以上。
斯年毫不犹豫,又切换成高了几倍的同步轨道卫星——通常用于侦察别国航母、驱逐舰的光学侦察卫星,调出极其模糊的地面图像。
同步轨道卫星的延迟,通常比低轨道卫星久一些,有几秒的延迟。但至少没有人会想到干扰它——因为太不清晰了,无法用于侦察。
这就是人类思维的死角!
模糊的图像被无限放大,在废墟一般的停车场前,他却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也实在是奇怪,她换了衣服,戴了顶棒球帽,脸遮了大半,可就算是模糊的影子,他也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那种感觉。
只有她带着那种感觉。容貌外形可以被遗忘,但留给人的感觉,是永远无法忘记的,苦涩还是甜蜜,惆怅还是流连……这些都会在重逢时,再一次撞入心田,告诉心脏的主人,回来了。
一时间斯年没有动,他的所有CPU运算好像都被卫星系统占据,而卫星图像中只有那个人。
——融寒跟在陆初辰身后,踩着遍地碎片进入大厅。
军用机器人守在了门口,大厅内全是残骸和零件,空气中有股糊焦的塑料味。
陆初辰手上提着工具箱,耳边挂着监控探测仪,大楼内部的监视器已经被谢棋用无人机点掉了,探测仪一切如常,他在无线电中道:“可以进来。”
大理石楼梯正对着门口,旁边就是电梯,不锈钢门倒映出大厅内的凌乱。陆初辰打开工具箱,将撬动杠杆插入门缝中,融寒背靠墙,端着警用微型冲锋,为他巡视身后。
她全神贯注盯着门口,直到景晗、谢棋、杨奕、陆笑和胡文泰的身影进入大厅,扣着扳机的手指才松了些。
忽然陆初辰停了手,擡头看向电梯的楼层显示屏。
电梯在运行,显示从三十三楼下降。
是三十三楼的人质吗?
那个蓝色的楼层显示,镇住了所有人的脚步,都没有再动作,众人屏住呼吸,盯着不断变化的数字。
二十一。
十五。
九。
数字持续往下跳动,陆初辰和融寒才仿佛反应过来,迅速往两边躲开,其他人也就近靠在地面半倒着的亚克力展柜后,枪口对准了电梯门。
“叮咚。”
电梯门缓缓拉开一道口子。
比里面的东西更快的,是子弹。
簇亮的火光中,十几个机器人从电梯里冲出!
景晗反应最快地开火反击,众人的火光连成一线,他擡起头看向天花板,找到了之前用无人机拍出来的烟雾报警器。
他擡起枪,一枪一个地扣动扳机,几声枪响打碎天花板上遍布的烟雾报警器。
“呜——”火警的鸣笛声中,花洒般的水流,从四面八方喷洒。
军用机器人防水防漏电,但在枪火中露出电路的商用机器人,很快瘫痪在水里。
像是经历了一场暴雨,他们站在水中,水滴不断沿着发丝、衣角滚落。
但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水流渐缓,大厅内忽然响起了一阵音乐。
德彪西的《梦幻》。
这钢琴曲出现在这个地方,实在是,与周围的气氛,非常格格不入。
融寒僵在水中,冷意好像一瞬间侵入,说不清的感觉像藤蔓缠绕心脏,连呼吸都成了负担。
流淌的钢琴曲中,一个白色的身影,踏着钢琴曲间顿的节拍,从大理石台阶上缓缓走了下来。
金白色的巴洛克风扶栏,线条弯曲的阶梯。
他慢条斯理,不疾不徐,冰蓝色的眼睛里倒映出大厅众人的倒影。
走到最后一段台阶的中间,他止住不动,与他们相隔一段距离——地上遍布的残骸零件,不时冒出的电光火花,逐渐漫起的水。
他遥远地、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