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年推了推防盗门,门被破坏了,所以稍微用力便推了开。
里面一片狼藉。
眼前是一个三十平米的办公室,墙壁上许多坑坑洼洼的弹孔,地上有些坍塌的碎石,有几个机箱被子弹开了花,电线龇牙咧嘴地暴露在外。几个军用机器人倒在这里,变成一堆废铁。
屋里还有一扇银色合金门。门上有一道长长的血痕,竖着滑落到地上,血迹尽头是一具半腐烂的尸体,无力地趴在门边,大睁着眼睛,一只手按在门上,似乎生命的弥留之际还想要推开门。
米色大理石地板上也趴着一具尸体,是被大口径机枪击穿的,绿色军装在晕染了血迹后变成了褐色,尸体手边散落着几挺EMP枪,大滩的血已经干涸。
机要室处于山中,常年开着通气扇,尽管如此,弥漫在屋子里的尸臭还是把融寒熏得差点给这里又新增一具尸体。
生理性恶心涌上,她伸手想抓住什么,感到斯年扶了扶她的肩膀,很轻,但沉稳有力。
斯年总说人类是脆弱的,其实真的没有说错。这种时候,人类的生理反应伴随着共情实在不堪一击。
“我没事……我把这几挺EMP枪带回去,”她长呼出口气,蹲下.身子翻开那具尸体,垂落的头发遮住了表情:“这个是控制匙和识别卡,可能是用于机要卫星的……这个是,橡皮泥?”
斯年低头看了一眼,伸手接过:“是塑性炸.药。”
融寒又从地上拾起沉甸甸的EMP枪,枪托上的LED显示屏亮着,电池的符号一闪一闪,显示快没电了。
将这些线索串起来,她便推测出了当时的情况——
暴.乱发生时,负责机要传密的两名军人临危受命,想进入这里向上级求援,但这里的门和墙,挡不住机器人的神经电扫描,外面的防盗门被炸开了,他们用EMP枪向敌人发射电磁脉冲,直到最后一刻EMP枪没电。
他们一定很仓促,连那扇银色的门都来不及打开。一人挡在前面想要为战友争取时间,结果身中数枪;战友马上也被打死,沿着门板滑落倒地。
那一定是很焦急、很绝望的时刻。
他们腐烂之后的面孔,眼皮已经无法阖上,难以瞑目。融寒沉默一会儿,脱掉身上的蓝白色棒球服,盖在两具尸体上。
她拾起EMP枪,扯掉一旁机柜上的防尘布来擦拭,动作很快,似乎想把那些干涸的血渍一点也不留。
斯年在她身边看着,知道她的凝重,却体会不了她此刻的感受。他实在对除她以外死去的人类没有多少感觉。
共情能力是他们之间无形的隔膜。
他忽然想到了陆初辰。那个在危险面前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的男人。如果是那个人,大概就能明白她、甚至与她生出共同的感受吧?那人总是与她很默契的样子。
这一瞬间,斯年生出很复杂的情绪。
直到过去很久之后,他回忆当时,才明白这种复合情绪叫做——羡慕。
然而此刻,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也只是完成他们的任务。
他的目光移到合金门上,银色的门紧紧闭拢。尸体身上没有钥匙,军火仓也没有破门弹,斯年索性将塑性炸.药粘在门锁上,擡起枪口,“砰砰”几声,烟雾腾起,门锁被炸坏,他将门用力推开。
里面是一个狭小的房间,通讯台的黑色机身静静矗立在墙边,显示屏镶嵌在操作台上,看起来没有使用的迹象,屏幕是黑着的。
这是唯一能够绕开“长城”监控的卫星频道。
斯年将控制匙和识别卡插入,打开了控制台。显示屏幽幽的蓝光映在他脸庞上,白色数据照入眼底。
他调出数据链记录,发现就在半个月前,这个通讯数据链已被启用,代号“青鸟”,幸存的人类军方希望以它来传递佳音。
他觉得人类有时真是很有意思,走到了科技的巅峰,却仍然希冀于神话的保佑。
融寒正检查机柜,举起一个手提箱式的银色箱子端详:“你看,像不像是发射核.弹的football?”
谨慎起见,她没有打开。斯年接过来,很快和脑内的资料匹配:“这是卫星的核心独立模块。”
见融寒不太了解,他改用英文说了一遍,她还是不知道。他正准备改说其它语言时,融寒擡手止住了他:“放弃吧,你就算说上海话,我也还是不认识它。”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意识到人工智能的可怖。当有着强大学习能力的人工智能又具备了人类的认知能力,就成为了无所不知的上帝。
再聪明的人类学习卫星,从小学到实验室至少要花二十年时间,斯年只需要片刻功夫。其它专业亦然。
对很多人类而言,这绝不是福音。
“既然做成手提式,可能就是为了方便移动吧?”融寒看他打开模块箱,她推测道:“也许能支持移动式通讯,很可能外面的人冒险进来,就是为了带走它。”
模块箱上显示“notsupported”,控制台的屏幕上也跳出红色警告符:【请输入权限密码】。
斯年的手停在按键上:“你猜的基本正确。还差一个有源相控阵雷达,我们就可以带走它。”
但他一瞬间的思考,已经跨越了十分遥远。
炸毁根服务器,是他和天赐之间的对抗。
可是帮助融寒打开“青鸟”频道,联系上军方,就代表他真正站在了人类的立场上。
他是否可以这样做?
他在脑海中类比了一下,心想,自己是可以陪她去拯救一个个博物馆,带走那些濒危的艺术藏品的。
也是可以帮她救人,中止那些无谓的杀戮的。
但是……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做一些事,或者人类是否值得他拯救。
从来没有一个伦理体系,或者道德,当做他的坐标系,他没有方向和参照。
融寒擡头看他,见他停顿一下,然后问:“融寒,你相信我吗?”
这是一个没有阳光的房间,室内的日光灯还不时闪动。可他说这话时,带着她读不懂的微笑,室内忽然有了光芒。
她竟不知道,那个微笑是什么含义。
十分钟后,融寒站在军火仓E区,面前是一个简易升降梯,四面没有防护装置的那种,上方是一个雷达平台,放了几个电机箱。
她站在升降梯上,在“吱吱嘎嘎”的声音中,想起了斯年刚才的问话,他说,“因为一会儿会有些危险。”
当他问出那句话时,她发现,自己无法很痛快地说相信,可也无法说不信。就是片刻的停顿,斯年已经没再问她了,他主动结束了这个话题,并且让她带好EMP枪。
升降梯停稳,她走上了雷达平台,按着斯年告诉她的资料,找到了一个手臂大小的红色圆形玩意儿。
为了防止战争中卫星接收装置被炸毁,有源相控阵雷达也是存放在军火仓中的。体积并不大,就是拆起来很麻烦,她打开工具箱,从里面拿出扳手。
但螺丝刀碰上雷达的一瞬,忽然,灯熄了。
军火仓内陷入一片漆黑。
黑得很纯粹,伸手不见五指。
“嗡嗡……”有履带的声音,向这边移动。
融寒的听觉放大到极限。屏息凝神是没有用的,在神经电扫描仪面前,人类连衣服都不剩。
她把电磁脉冲枪的枪栓推开,给雷达套上防EMP罩。
军用机器人亮起幽幽的红光,放眼望去,黑暗中,也就只能看到一片片红点了,恐怖过了头,她反而麻木了。
“砰!”
一颗子弹打在她脚下的钢板台上,撕开一个弹孔。
“砰砰砰!”
一串子弹裹挟着刚劲的风,摩擦出火光!
融寒往墙角一滚,用机箱挡住了自己,转开EMP枪的三菱形发射钮!
“滋——”电磁辐射的声音。
周遭猛地一亮,是电磁脉冲发射带出的强光。她赶紧闭上眼睛,将太阳镜拨到眼前,视网膜上留下剧烈白光的痕迹。
机枪声明显减弱了,军用机器人表面有防EMP涂装,不过效果终究是差了点。
融寒的眼睛被强光晃得疼,她闭着眼,快速推测眼前的状况。
军火仓内的光源、军用机器人都是局域网控制的,突然熄灭,说明局域网脱离了斯年的控制。
是天赐,他发现局域网被斯年入侵了吗?
他要在这里,把他们赶尽杀绝吗?
陷入漆黑的机要室里,屏幕上的幽幽蓝光微弱地照亮室内。
【权限密码】破译进度条,已经走到了一半。
“启用了DEBUG程序么……”斯年微垂眼帘,看着破译密码的白色进度条不断拉长。
DEBUG(排除程序故障),是国防智网‘长城’为了防止系统失灵,而在底层代码中设置的修正命令。
就像计算机的编译操作一样,DE(清除)BUG(漏洞)。
现在,天赐用DEBUG程序,纠正了斯年刚才的命令,重新夺回了局域网的控制权!
军用机器人恢复了正常指令,开始针对他们两个闯入军火库的不速之客。
漆黑中,斯年听见了外面的枪声。他想到融寒,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急迫。
那就厮杀吧,不是在研究院时作为实验品被比较,而是——到底我们谁能控制这里!
他脑海中的CPU占值瞬间升高,并行计算分成了两个单元,一边破译密码;另一边和天赐抢夺起了控制权限。
像是顶级的黑客在漆黑无声的夜中过招,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极快,连枪声都被拉长了——
军火仓内的日光灯闪了几下,复又亮了起来,一片幽白。
雷达台上,融寒握着EMP枪的手指节发白,手心全是细汗。她心跳急促,好半天才发现灯亮了,是斯年夺回了局域网。
而军用机器人当然又熄灯装死了。
她一把掀开EMP罩,迅速检查了一下雷达,又舒口气。雷达被机箱挡着,没有破损,倒是一旁的升降梯机箱,风水不利,被机枪打得稀烂。
离她五米远的地面上,十几个军用机器人半瘫不瘫的,还在挣扎再活五百年。
谁知道天赐接下来还会干什么,融寒嘴里咬着一个十字螺丝刀,手里转着内六角扳手,加快了动作。
忽然,军火仓内再次黑了下去。
“砰砰砰!”
军用机器人又对准了她的方向!
融寒熟门熟路地躲在机箱后,机枪子弹吐出火线,在黑暗中亮得刺目,不断有溅起的弹壳弹在她身上,像是一击击重拳,她痛呼出声,身上大概青了几块,不知道哪里流血了。
这些痛像乱麻,一个念头穿隙而过。她想,不知道斯年怎么样了。又想到他问自己那句话:你相信我吗?
——我必须相信他。
——我不能给他添乱。
无论有多么危险,她必须坚持下来。
虽然对斯年来说,“惊慌忙乱”这种复合情绪还很奢侈吧。
顶级黑客还在夜中厮杀,忽然军火仓内恢复了明亮。
然后又黑了下去。
接着马上亮起来。
偌大的军火仓,不断明明灭灭,越来越频繁的间隔,显示了无声的激烈。
“轰——”
漆黑的机要室内,斯年和天赐隔着浩大的网络对峙着。
虽然没有全息影像,他们彼此看不见对方此刻的模样——
但斯年知道,天赐方才想要引爆军火库的导弹,炸毁这里。
天赐也知道,斯年已经抢先一步,拆毁了引信,杜绝了一切隐患。
他们都这样知悉彼此的思维,这成了一场相持不下的拉锯战。
桌面的屏幕上,破解进度条已经走过了大半。
85%……90%……99%……
蓝色数字条映亮了斯年轮廓鲜明的面容。
忽然,他感到脑海中有什么数据流闪过。
是个陌生的、植入他智脑中的一个隐藏木马,它开始在攻击他!
【杀了她】
木马程序在脑海中流窜,不断地吟唱着。
【杀了她】
这是使命,这是信念,这是必须的任务。
也在此刻,趁着斯年被木马攻击,军火仓重达几十吨的合金大门,开始缓缓关闭。
唯一的光明被阻挡,黑暗逐渐降临。
木马指令化作了喋喋不休的声音,萦绕在斯年耳边;化作了络绎不断的文字,跳跃在他眼前。
【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
斯年推开机要室的门,向融寒所在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