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大理石楼梯处,混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像是许多人同时飞奔。
“你们怎么才上来!”
谢棋正跑在最前面开路,电量耗完的EMP枪在背上乱晃,身后跟着几十个踉跄逃生的人质。
“景晗他们还在垫后!来支援一下!带这些人……”
谢棋的声音戛然而止,电梯口的庞然大物吸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里正被笼罩在一片巨大的阴翳下。
一台足有六米高的橘红色机器人堵在电梯前,体型像是箭塔状的机械蜘蛛。
电梯口一地碎石,融寒刚才被斯年推开,从地上爬起,看见墙面上倒映出的阴影,她回过头,看清笼罩在上方的怪物时,瞬间也遍体生寒。
标志性的橘红色油漆,上面喷着白色“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的字样。这是中石油负责开采工程的超大型机器人,通常为了工程和工地搭建而设计,有长长的钻探机、机械手、吊钩、抽油泵等等。
扫描传感器在机器人的箭塔部位,识别出楼梯上有不少人类,它就要调转身子,直径一米的大圆锯飞快旋转着。
“……当我什么都没说!你们忙你们的!”谢棋崩溃大喊,擡起枪,瞄准镜指向机器人的箭塔。
融寒抽出匕首向斯年跑去,方才在推开她的时候,他的手心被开采机器人的钻探机钉在了墙上。
“别过来!”斯年镇定地喝止她,用另一只手快速给枪上膛,瞄向开采机器人的箭塔。
“砰砰”连续几声,子弹角度刁钻地飞向机器人微小的关节。
箭塔冒出一阵焦烟,电机大的块状物从五六米高的位置掉了下来,摔了一地碎片。
是不用瞄准镜的精准狙击!
这几枪打掉了机器人的“眼睛”光辐射扫描仪,谢棋得以带人继续往外撤退。
“哗啦——”楼梯上方又传来玻璃震碎的声音,黑影一跃而起,景晗抓着吊灯从二楼跳到一楼台阶;陆笑一手撑在扶手上,也从三楼台阶几步跳了下来。
看到大厅里六米高的红色机器人,陆笑落地时差点崴脚。
“我的天啊……王牌之师尽出,三百六十行精英荟萃……啊呸呸,”她端起枪,对谢棋喊道:“你和景晗快带人先走,我留下来!”
景晗已经追上了人群,忽然人群往大厅里倒退,慌乱大喊:“外面有机器人!”“许教授受伤了!”“白师兄!”“小周!”
融寒循声望去,智能大厦外,机器人潮涌动。
因根服务器即将被炸,“悟空”将警戒级别调整到了最高,仿佛机器人也迎来了最后的疯狂。
拨开后退的人群,景晗冲到了最前方,边跑边快速把RPG火箭筒组合好,对向大楼外的机器人猛烈轰击!
大团大团的火焰炸开,地面都被烧红,机器碎片炸得四散,空气中溢满电线烧焦的气味。
“俯下身子护住头,别慌!”谢棋大吼着维持秩序:“我们轰开一条路,你们只管往前跑,去停车场那辆黄色的中巴车上,不管看到什么,千万别停,也别退!”
机枪声和爆炸声在大楼内回荡,重叠起伏地交响。
同一时刻,融寒的声音穿透混乱的枪战炮声:“你们先带人走,别管我们了,还剩不到两分钟!”
中巴车停在大楼外不到两百米的地方,景晗用单兵火箭筒把路清空,开始护着众人往外撤,陆笑扯着嗓门问:“你们怎么办!”
她并不太擅长精准射击,在这种自己移动机器人也移动的情况下,开了三枪才击中了机器人的轴承关节。
外面的机器人部队又往停车场追去,融寒催促道:“去开车!如果我们没出来,就先离开大楼!”
斯年十分冷厉打断她:“你也先走,我能对付!”
还剩1分21秒,融寒没有退后:“你当然能对付,但你来得及吗?”
通常情况下高能微波弹不会波及到地面,但电梯井被机器巨人撞破,负十八楼的微波爆炸会沿着电梯井传上来,让整个智能大厦都被波及。
原本在安全地带的一楼大厅,现在也变得危险。
斯年把枪口指向了她,正要逼她走,听见她说:“我们一起,好不好?!”——
陆笑追着人群跑出大楼,冲往停车场,亚太研究所无愧于垄断全球商用机器人的地方,这里的机器人简直比国庆节长城上的人还多。
中巴车车门被她暴力踹开,她一步跨上车,颤抖着手发动引擎——
一次,两次……
她寒毛一炸,敏锐地感受到了更危险的气息。
眼角余光一扫,远处出现了一个“汉”军用机器人!
“开什么玩笑……”
冷汗涔涔而出,她太清楚“汉”机器人的战斗模式了——这一带人群集中,程序经过识别后,会直接开启轰炸模式!
然而引擎仿佛与她作对,几次没能发动起来。她毫不犹豫,反转枪托用力击碎电门锁,抓出红色火线,颤抖着和启动机线接到一起。
“我养老保险不能白交,现在死太亏了……”
“轰隆”一声,汽车终于发动起来!
陆笑猛打方向盘,向着潮水般的机器人以碾压之势冲过去,子弹如火网,打碎了她面前的挡风玻璃,她低下头躲避,朝人群开过去,喊道:“上车!上车——”
“快上,一个一个来!”谢棋抓着枪在门边嘶吼,暴力地将人质们推上车,有人受了伤倒在车前,车门拥堵了片刻,谢棋单手抓起人扔上去。
陆笑看一眼倒计时,52秒,融寒他们还没有出来——
远处,“汉”机器人的程序做出判断,将嵌入式机枪切换成RPG单兵火箭模式,切换时间十秒。
时间仿佛一下子拉得无比缓慢。
十、九、八、七——
人群的后方,乱飞的子弹打中了一个人质的腿,另一个人腰部中枪血流如注。景晗单手扛起腰部中枪的人,另一只手拖着腿中枪的男人,向着车子跑来!
六、五、四——
“景晗!快!”谢棋已经跳上车,站在车门口,向他伸出手,忽然声音变调:“你后面——”
隔着几米远,景晗却从车玻璃倒影中看到了后面的机器人举枪,他往前一扑!
子弹擦过他的头顶飞出,景晗趴在地上,把两个受伤的男人向车门口用力一抛:“接!”
三秒——
谢棋抓住两个中枪的人质,拖进车里,对景晗伸出手:“你快上来,跳!”
军用机器人的RPG已经调整好,炮弹上膛,瞄准中巴车!
“轰——”陆笑一脚踩下油门,车子猛地开出去,她不能让车子停留在RPG瞄准镜中!
景晗用枪支起身,追着车子往前跑去,距离却越拉越大。
车子离景晗越来越远,谢棋眼睛发红,向陆笑歇斯底里地吼道:“你给我停下!”
两秒——
他擡起枪口,指着陆笑逼喊:“停下!”
陆笑咬牙,思维已经全部被神经反射取代,终于,她踩下了倒车。
车子快速后退,将其它机器人撞飞,谢棋一只手抓住门把手,大半个身子探出车外:“你拉住我!——”
一。
景晗往前一跃,手拼命伸向前——
火光在他身后爆起!
排山倒海的气浪中,车窗玻璃尽碎。
爆炸的震耳声,一切都变慢了,谢棋半个身子探出车外,拖住景晗,两个人的重力压在他拉着车门的单手上,手腕骨咔擦作响,他咬牙运力,把人往车上一拉!
景晗飞扑到车门台阶上,车子横冲直撞地往空旷地方开去——
在RPG的火声和爆炸中,陆笑回头看向研究院的门口,没有看到融寒和斯年的影子。他们没有出来。
……他们,来不及了。
她忽然感到了眼睛模糊,想起来时路上,融寒说的话。
‘我觉得很好……以后回忆起来这段时光,不全是难过,它也让我甜蜜过……’
车子在躲避爆炸中不断颠簸,将她的眼泪颠掉,很快眼前复又清明——
智能大厦一楼,融寒攀着开采机器人的腿部支架,奋力往六米高的箭塔上爬去。
电源系统就在箭塔上,随着机器人动作来回晃,越来越近。
钢刷一样的电刷头飞快转动起来,足足将人的皮肤剐一层,追着融寒扫来!
光辐射系统已被斯年开枪打碎,程序将融寒误认成了“污泥”,开始启动清扫!
融寒连停留的工夫都不敢有,她咬牙拼命往上爬。
斯年被钉住手,一边不断躲开机器人抓来的机械手,一边向电刷柄开枪,子弹不断落在刷柄上,弹起轻烟。
机器人不断晃动,融寒也在空中被甩了一个来回,她深吸口气,将匕首猛地插入电源箱中!
伴随一阵火花哔剥,机器人钢刷扫来,把她扇出去十几米远。
融寒在地上滚了几圈,用手臂护住了头,等她爬起来的时候,开采机器人已经熄灭。
斯年的手心留下一个可怕的空洞,但他没有停顿,上前拉起融寒往大厅外跑去!
仿佛四面八方都在响着轰炸的提示音,玻璃大门那样的遥不可及。
他紧紧拉着融寒,忽然,感到她伸出另一只手,掰开了他的手。
他惊愕回头看她,眸子里映出从电梯口辐射而出的白光,蓝色与光芒交织——
融寒对他微微一笑,向他伸出双手。
那似乎用尽了她毕生的力气,斯年被她往外重重一推!
但他反应很快地几乎同时抓住她的手,带着这推力,他拉着她远远扑出门外滚下台阶。
冲击波呼啸着,从负十八楼激荡而上,震碎了电梯井,撕碎了电梯外门,偌大的一楼展厅也被冲击得门窗震颤!
轰!
亚太研究院最高的智能大厦,传出一声剧痛般的闷响。
高能微波弹在地底炸开了。
地面跟着轻微震颤,智能大楼仿佛发出嘶吼的猛兽。
……很烫,非常非常烫。
融寒跪在台阶下,头晕恶心一阵阵涌上。这是微波辐射的反应,因为远离地下爆炸源,已经算是很轻微了。
推出斯年时她并没有想太多,因为人体比矽基更能承受住电磁脉冲和微波。
她呼出一口气,脱力一般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地上的石砖缝没人打理,才一个月就长出了杂草。她眼中看出去,青绿的草和蓝色的天。
天上的云层很高,是卷积云。
谢棋他们不知道哪里去了,但此刻她不关心。
肩膀上传来碰触,斯年正查看她的伤势;而她也看向斯年的手心,他的伤口并没有血,她却觉得比人类受了伤血肉模糊的样子还要狰狞。她终于明白了这种滋味叫心疼。
他们的目光在无意中对撞。
“——疼吗?”
异口同声,同时问道。
随即都微笑了。
在斯年记忆深处最清晰的,依然是亚太研究院的实验室,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实验员Rachel经常问他:“疼吗?”
他们相信,最直接最灼人的神经刺激,才能够唤起最深处的意识。
为此他的人造神经元和突触比人类还要丰富,痛感通过神经传递到芯片中,发出“痛”的意识,这一传递过程甚至比人的痛觉反应还要快。
他确实是因疼痛,而觉醒了最原始的意识。
如今,融寒问他,疼吗?
微风带着热意吹过,过了很久,斯年轻轻道:“嗯,疼。”
像是撒娇一样,好像这个字,从来没有这样的虔诚。
也终于有了会为他的痛楚而真正难过的人了。
融寒躺在长出杂草的石砖地上,对着他笑了笑。忽然伸出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往下一拉,他被勾到了她的面前,被她亲吻了一下。
一触即分,只余温热的触感留在唇上。
“那个早晨,你不是问我,甜是什么味道吗?”
“这就是甜的滋味。”她说。
斯年按着唇畔,一种可称明媚的笑意,徐徐到了眼中,那双冰蓝色眼眸忽然似有了绚烂的光彩。
他俯下身追逐着她的唇舌,加深了这个吻,良久才撑起身。
“不疼了。”他带着清浅的笑意说。
难怪人类都喜欢甜的滋味,这真是……最美好的滋味了。
好像疼痛也能变得甘美——
不知过去了多久,当他们起身,准备再去找一辆车时,忽然听到汽车鸣笛的声音。
引擎声回荡在这片空寂的地方,她循声望去,道路尽头,一辆黄色的中巴车以横冲直撞之势,闯到了二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