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回来了!”
“人都救出来了……他们真的把根服务器炸掉了?!”
基地里的人狂喜涌出,上前帮忙将中枪的人质擡进屋里。
陆初辰已经从Ares基地里回来,他站在门外,目光落在融寒身上,怔了怔,而后转向了斯年。
她和他并肩站在一起,衣服有血迹和破损,在周围人的欢呼中笑得有点骄傲,连斯年似乎都被感染,轮廓有了一丝柔和。
有人还是害怕他,谢棋拍着那人的肩,转个圈推了回去:“怂什么?斯年炸服务器的时候,可没怕成你这个样子啊!”
他们这样维护,尽管众人惊疑,但恐惧还是被胜利的喜悦盖过,分工有序地找出了医疗垫和急救药品,文医生一边帮中枪的人取出子弹止血,一边问:“是不是以后就不用躲躲藏藏的了?能上街了吗?”
“比起上街,更要命的是还用不用挖下水道吧!”被Ares留在了这里的杨奕抢着问:“陆哥,那我们以后还会转移去地下吗?”
其他人也纷纷倒苦水:“我都守夜一个多月了,今晚一定要睡个好觉,真他妈想拉横幅庆祝!”
“陆哥,今晚不如就干脆提前过个年吧!”
陆初辰收回目光,这片沸腾和欢呼似乎离得他十分遥远,尽管欢快的声音不断传入耳中。
他带着点无奈的轻笑点头:“是该庆祝一下,为胜利的人接风洗尘。”
由于灾难来得太突然,大部分人死于了轰炸和机械屠杀,少数幸存的人也因为大街上到处是机器人而不敢出门,所以这一个月来,并未发生物资哄抢紧缺的事。
文医生丈夫开了个小超市,陆初辰的社区附近也有大型商场,食物还算充足。如今为了庆祝,速冻食品和熟食都端上了桌,众人甚至找出了啤酒和香槟。
偌大的客厅变得拥挤,几十个人三三两两分散坐开,文太太夫妇和周鼐教授在厨房里忙活,将冒着热气的锅端到客厅里,里面翻腾着紫菜和馄饨,散发令人垂涎的香气。
杨奕带头开了一瓶啤酒,胳膊拐了拐陆初辰:“陆哥,你怎么情绪不高呢?带头发个言吧?”
啤酒冒着白色泡沫,就像沸腾的心情。陆初辰垂下眼帘,将啤酒杯举了起来。
“能够坐在这里庆祝,是件很幸运的事。”他的声音不高,但哄笑的人声逐渐安静下来:“我们斩断了‘天赐’的一部分力量,尽管之后的道路漫长,但至少我们有了信心——人类有勇气对抗一切灾难。”
“感谢我们都活了下来,并将替死去的人继续反抗……更祝愿以后的很多年,我们都能像今天这样,一个不少地聚集起来。”
话音静静地回荡在热雾和空气中,众人静了片刻,一同举杯。
“为了一个不少的团聚,干杯!”
城市的夜褪去了往昔的繁华,只有屋子里的灯光照亮了黑暗的一隅,碰杯声回荡在室内,使这荒败的夜有了一丝生气。
热食很快被瓜分掉,客厅里残杯剩盏,人群聚众玩游戏,痛快发泄。不知是谁先起头,起哄道:“咱们互相打打气,来轮流说说,等这场灾难过去以后,自己最想干的事吧。”
“当然是让政府给我们挖下水道的工资啦!全市的下水道都给它义务劳动了一遍!”有人半开玩笑地抱怨。
谢棋坐在地上倚着沙发,随意道:“我的想法从没变过,我要在射击上赢过景晗。”
景晗对此爱答不理:“嗯,梦想总还是要有的。”
谢棋很不爽:“那你呢?末世完了你想干什么?”
“睡觉。”
“……太敷衍了吧!就只是睡一觉?字面意义上的睡?”
“《新华字典》上的睡觉还有其它意思吗?”景晗说:“你话真多,下一个人。”
他的位置旁边是斯年,场面忽然寂静,有片刻的尴尬。正当众人把目光移向融寒时,斯年却开口了。
磁性动听的声音,像一阵柔软的风,吹入夜里迷离的梦。
“我想再去一次巴黎。”
融寒心中一跳,心脏被一种静谧的期待包裹住了。
她不禁想,待岁月和平,去曾经相识的地方重走一遍,阳光与河风永远不变,梧桐也依然摇曳着细碎的光影,那一定比朝圣的路还要永恒。
“融寒你呢?”有人问道。
她回过神,想了想:“那我再弹一首《梦幻》。所有祈愿都成真,梦变成现实。”
其他人不明所以,感叹着你真文艺啊,就转向了剩下的人。
陆笑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流连,狗粮吃了一路隐忍不戳穿,托着脸羡慕:“本来我是个有宏伟志向、远大理想的人……”
“但是?”
“但是现在我看开了,人生苦短……我想找个帅哥谈!恋!爱!”
谢棋不满道:“你这是在暗示我们不够帅吗?”
“……”陆笑委婉:“你很帅,但我宁愿找天赐。”
“卧槽,你个叛徒!你个汉奸,不,人奸!”
杨奕正啃着面包,口里含糊不清:“我想回去上学,这次我一定要好好读书了。”
众人大跌眼镜:“这年头黑社会还要科举取士?”
陆笑百思不得其解:“我可以采访一下你的心路历程吗?你们Ares待遇不好?洛天泽克扣血汗钱带着小姨子跑了?”
“……”杨奕被呛得翻起白眼,半天才能利索说话。“之前我一直想要‘达尔文计划’的芯片,就是因为,要是安了芯片,说不定我就变聪明,能考上好的学校啊。”
他有点赧地对谭薇说:“有次机器人在楼下巡逻,我快吓死了,而你该干嘛干嘛,我问你为什么不害怕,你跟我说……人的恐惧来源于无知,但只要知道事物的原理,就不会觉得恐怖。”
“我想了想,好像是这个道理。”他抓了抓头发,脸有点红:“你还说,知识带来的安全感,是金钱也买不到的。它也许不能改变命运,但能让人活得更踏实。我……其实一直很羡慕你这样的人。”
谭薇没想到他把自己的话记得这么清楚,分明她自己都忘了,也许只是随口一说。
旁边的人推了推她,她才回过神来。
“我……”
她微顿,脑海中闪过有一天清晨,谭可贞宿醉后坐在沙发上,鬓角的白发和老去的容颜,心中升起无法挽回的心酸。
“我想去父亲的坟墓前,给他讲故事,好好聊聊天……就像小时候他给我讲故事一样。”她无意识捏着易拉罐,偏开头:“再说要破坏气氛了……陆初辰,该你了。”
陆初辰情绪一直不算高,“没关系,我也来破坏一下气氛好了。”
他面前摆着罐装啤酒和压缩饼干,但都没有拆封。其实他一贯挑食,更不喜欢吃速食,以前只要有时间就会自己烹饪。然而末世爆发后,新鲜食材已经没有了,只能吃一些压缩饼干或方便面,所以这段时间,他吃东西都很敷衍。
“我想回广州,再吃一次早茶。”
周围很配合地出现了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杨奕问道:“陆哥,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当心理医生呢?”
热门的专业一般是普通人家孩子的奋斗方向。像陆初辰这样社会地位稳定了的家庭,通常是去名校进修哲学,人类学,艺术史,国际政治之类,或从事科研,享受更高意义上的精神人生。
这个问题让陆初辰有些怔忪,隔了漫长的回忆,又将他钉在了时光的原地。
为什么会违背父亲的想法,追随母亲的步伐,又进入心理学这个领域呢?
拨开迷雾般的时光,依稀看见四五岁的他,穿着规整的小礼服,每日坐在母亲的办公室里等她下班,在台灯下画画。
总有客人来拜访,看见他不由惊叹,亲昵又讨好地逗他玩,询问他名字。而他总是很礼貌又乖巧地回答。
有天早餐桌上,智能管家将鸡蛋布丁端上来,他忽然仰头问道:“妈妈,他们总问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初辰,就是拂晓的星辰。代表希望。”母亲正在看病历报告,示意他赶快吃饭:“以后再有人问,你就这么解释。”
见他眼睛忽闪着似懂非懂,父亲冲他神秘笑道:“这也是你妈妈帮助别人的办法,让病人内心充满希望,是心理学上很有名的‘希望疗法’。这是我们给你的祝福。”
宋芸开设的私立心理医院,在国际上也享有盛誉,每天都要接待各种身份的病人。谈论起学术领域,她在餐桌上难得多了点话:“人类能够创造奇迹,就是因为人类相信希望。你要永远相信它,今后人生的道路,才不至于很痛苦。”
“谢谢爸爸妈妈。”虽然不太明白,但他崇拜地点头:“我记住了!”
那时在医院里的玩伴,除了机器人和护士,就只有一个同龄小女孩,她的父亲是企业高管,也是心理医院的常客。
她抱着玩具模型,精致昂贵的连衣裙没有遮住身上挨打的伤痕,问:“为什么大人也会哭?我以为只有小孩子才会哭呢。”
他问:“你爸爸又哭了吗?”
她对他竖起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瘪了瘪嘴。
他也没有想通这个问题,只感慨:“当大人真可怕。”
但这个疑问,伴随着一年后小女孩的自杀,让他在成长的道路上无师自通。
她的父母坐在医院办公室里哭得撕心裂肺,懊悔地用头撞着地面。而他就站在门外,因为强烈的情绪感染,空气中都弥漫着悲伤,他也跟着落下眼泪。
原来大人的痛苦穿透力这么强,歇斯底里直击灵魂。大人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坚不可摧。
“爸爸,死亡不是很可怕的吗,为什么还有人会自杀?”回到家里,坐在花园中,六岁的他鼻音浓浓的问父亲。
母亲经常参加国内外的学术会议,所以偌大的家中,通常是父亲照顾他。父亲摘下眼镜,搁在手边的书上,想了想。
“因为啊,你长大就明白了,有时候人活着,心理上的痛苦远远超越了生理死亡的可怕。”
“啊……”他睁着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父亲。活着有什么可苦恼的呢?上学、玩玩具、打游戏会生出这么多苦恼吗?他玩游戏就算输掉,也只是沮丧一下呀。
父亲擡起头,看向远方:“能够帮别人远离痛苦,让人快乐地活着,不再寻死,是件很崇高很有意义的事。你妈妈很了不起,她就是为了救这些人而存在的。”
这是很神圣的事情,陆初辰从来没有怀疑过。
“嗯……”他似懂非懂地点头,低落地坐在石凳上晃着腿,目光落在小女孩的合照上,眼睛又有些发红。“那要是说了不好的话,是不是也会害死人?”
“是有这个可能……”父亲刚说完,就见他泪光闪动,吓得改了口:“但你也不要担心太多。”
“我和她因为积木吵架,我说她太笨了,这么简单的都搭错,她哭着跑出去了……”
父亲叹气,擦掉他的眼泪安慰他:“以后记得不要说伤人的话就好。你还会交到新朋友的。”
陆初辰陷入回忆中,眼前众人的面容似乎模糊了,哄笑变成了背景音,其他人纷纷诉说着对末世结束后的憧憬,空气中飘着乐观希望的意味。
他端着一杯酒,走到阳台上,看着城市中荒芜参差的夜色,思绪回到了二十年前。
小时候他始终心存自责,大概是那对夫妻哭得歇斯底里的模样,深深地扎入了眼中。
那几年小学自杀率不断上升,受政府的委托,母亲的医院为全市小学做心理义诊,他也会去参观,等妈妈一起回家。
那天是去一个生源很差的小学,在这里上学的孩子,父母都是做着社会地位很低的工作,或者干脆领政府发放的社会金,靠人工智能养活自己,每天无所事事,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义诊要很晚才结束,他在这所有点破旧的学校里转了一圈,惊讶于墙上竟然还有粉笔涂鸦,忽然,听见树林后传出几个凶戾的声音。
“踹他肚子!还敢打人,今天不打到你叫爸爸不停手!”
“你搞笑吧,他本来就不知道是谁的种,听说是黑人强.奸生出来的呢,你要当黑鬼吗?”
“他长得这么白,那黑人基因突变啊?隔壁老王的还差不多。”
……
充满侮辱的哄笑声中,被打的那个人始终一声不吭。
究竟骂了多少,时隔太久已经不记得了,在那些恶毒的话中,他一瞬间想到了父亲的告诫。
人是很脆弱的,而语言是刀。
树林后是个水洼,刚好过了雨季,形成一个小小的湖,湖边围着几个高年级男生,正在殴打一个人,听见他的脚步声擡起头,眼神有片刻阴鸷。
他记得自己和他们纠缠了很久,还掏了钱,最后终于让那些人离开。被打的男生从地上爬起来,身上的校服脏兮兮的,还有两个没拍干净的脚印。见陆初辰走来,他只是掀一下眼皮,大概这个反应太麻木了,陆初辰反而不知所措。
接着男生伸脚往水里试探。
他吓坏了,想要拦住对方,又要带他去见自己的妈妈,让著名心理医生开导他。男生被磨得不耐烦,干脆起了逗他玩的心思,摊在地上说:“找宋教授不如找你啊,你这么搞笑,当医生给我开导开导吧,你叫什么名字?”
陆初辰嘴巴张了张,懵掉了,他这是要做自己的病人吗?第一个病人……
他忽然紧张了起来,手都不知往哪里放:“我叫陆初辰。你呢?”
男生没有回答,漫不经心道:“哦,挺不错的名字嘛。”
“这名字是爸爸妈妈给我的祝福,代表希望的意思,”陆初辰很自豪地解释自己的名字:“我妈妈说,人能创造奇迹,就是因为相信希望。你要是相信它,就不会这么痛苦,什么都会变好的。”
“邪.教头子也是这么说的。”男生对此不以为然:“再说要是看不到希望呢?”
他被问住了。但想了想父亲的话,小小的声音柔软又笃定道:“如果没有希望,就创造希望。”
“自欺欺人。”对方嗤了一声:“你什么心理医生啊,打回去重炼。”
他作势要走,陆初辰忽然蹦出一句:“刚才你挨打的时候,有没有希望有人来救你?……你看,我就出现了呀。这算不算?”
男生沉默了一下,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我从来没有希望谁来救我。”他说完起身往回走。
陆初辰有点可怜楚楚地问他:“你还会自杀吗?”
“我什么时候说要自己跳了?”男生顿了顿,转头又看他:“算你开导的功劳吧。下次我试试看能不能把人淹死。”
“……”陆初辰露出纠结的表情:“那告诉我你的名字,我要告老师。”
“苏从昕。你去告吧。”男生说完,把书包扔到墙外,翻身跃出了墙。
陆初辰怔了怔,但看着平静的湖面,便有一种伟大的心情在四肢百骸间游走,连一直背负的内疚都仿佛能松一松。
回家后他对母亲兴奋地说了今天的事,挽救了一个失足少年,父亲在餐桌上大笑:“很有意义,我们的小宝贝也能当医生啦。”
陆初辰十分得意。
可后来再去那所小学“复诊”时,苏从昕已经不在。
“哦?他啊,他失踪了,听说是被拐卖,警方追的消息说是卖去了东南亚。”回答他的,是老师漫不经心的口吻。
后来再没了音信。
时隔这么多年,虽然记忆早已模糊,但他还是偶尔想起,自己的第一个病人。
不知道那人还活着没有,多么希望自己能给他带来一丝微薄的希望,无论生活怎样苛刻。
那之后时光如梭,等到上中学的时候,心理学界发生了一次动荡——著名的心理学专家,国际心理学联合会副秘书长,宋芸女士自杀了。
作为心理医生,其实她的状况并不比病人好太多。这是个对成功女性怀有极大偏见的社会,尤其社会竞争压力如此巨大,对成功女性就更不友好,他们讨厌成功而强势的女人。
母亲长期生活在舆论恶意的玩笑中,终于不堪重负。
那是个飘满落叶的秋天。他站在礼堂中,盯着母亲的遗容和无数凭悼的花圈,他低声问父亲:“如果我是个很好的心理医生,是不是就能救得了妈妈?”
父亲叹息着揽过他的肩膀:“你不要自责……她并不爱我,所以才没有把心理上的痛苦告诉我。我是个失败的丈夫。”
陆初辰擡起头,清瘦的脸颊上两行泪痕:“她是不是也不爱我?她也没有把心事告诉我。”
“不,她爱你。”父亲摇了摇头:“所以才没有告诉你。”
陆初辰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但随即而来的,是更深刻的挫败。
似乎总是这样,在很无力地,经历离去,却无法挽留。
总有一天,他想遇到一个人,愿意剖析自己的痛苦,愿意信任他,愿意让他帮忙寻找希望,愿意被他挽救生命。
心理学是这个时代最热门的专业,但他的成绩还是考入了国内顶尖的学校。此后便像母亲那样,投身于心理学领域。
然后那一年,谭可贞介绍了一个病人给他。那是个冬天,她穿着红色的骆马毛外套,显得脸小而苍白。
她坐在了他的对面。
从此,他打开了自己一直在找寻的世界——
城市的夜风轻轻吹拂,陆初辰轻饮了口酒,收回沉思。
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
斯年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到了阳台上,手中拿着酒杯,他们的目光穿过漆黑夜色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