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街上,空气寒凉。这大概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了,挂在墙头的灯笼随风晃动,残光摇曳,随时会灭。
紫罗扶着南莺,走到街心,对红袖道:“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吧?”
红袖点头道:“多谢紫罗姐姐了。”说着,把南莺从紫罗手里接过来,搀扶着,南莺勉强走了几步,现在又陷入了浑噩之中,“南莺,撑住,寅时马上就到了。”
河水潺潺,不远处,长桥拱起身,像是匍匐的巨人。周围并无人声,如果林公子要来接她,应该也快到了,此时却踪迹全无。
红袖想,会不会是躲在桥下了?
紫罗道:“妹妹是等人来接吗?”
红袖看看长桥,有些焦急,点头道:“嗯,”醒悟过来,又对紫罗道,“谢谢姐姐,我们到这里就好了。姐姐回去吧,对了,这两件披在身上的衣服还给姐姐。”
紫罗却不接过,顺着红袖刚刚的目光,看向长桥。
“紫罗姐姐?”红袖有些纳闷,却发现紫罗转过了头,她的眼神在黑夜里显得很奇怪,没有刚才帮忙的热忱,透出几丝戏谑和……
残忍?
紫罗近前一步,垂下头,那条蜈蚣样的胎记在黑暗中隐露。“红袖,别怪姐姐。”她低声说,“这世道,身不由己。”
红袖心里一凉,下意识后退一步。夜风忽地大了起来,墙边灯笼熄灭,一时暗了下来,但很快,光再次涌现,照亮了整条长街。
是火把。
持火把的人从各个方向走出来,围住了红袖和南莺。红袖绝望地环视一圈,看到了许多张熟悉的脸,大多都是醉仙楼里的杂役小厮,每张脸都被火光拉扯出阴影,透出不怀好意的神色。
他们围在街上,手里举着火把,红袖脚下绽开了十几条影子。
小厮们让开一条路,从他们身后走过来的,是面色阴沉的老鸨。她旁边还站着一个人,头戴纱布,嘴里哎哟哎呀,正是龟公老秦。
老鸨的视线在红袖和南莺脸上闪过,最后落到紫罗身上,道:“那个勾搭我家姑娘的人呢?”
紫罗伸手一指:“肯定在桥那边。”
老鸨手一挥,立刻分出五六个小厮,擎着火把奔到桥的两边,上下搜寻。有几个还翻到了桥下,不放过任何一个死角。漆黑的河面上,倒映着火红的光。
过不多久,小厮们陆陆续续回来,对老鸨道:“妈妈,没发现有人在。”
老鸨道:“找得仔细吗?”
小厮回答响亮,道:“回妈妈,桥上桥下,桥面桥墩,能找得到的地方都到了。石头裂缝都有仔仔细细照过,要是还能有人藏着,妈妈把我剁了去砌石头。”
老鸨“嗯”了一声,转向红袖,嘴角露出讥笑,道:“看来,要接你的人,没有来。”
红袖扶着南莺,浑身颤抖。她看了看桥面,再看向四周,除了火把照亮的这一块地方,其余都陷入了沉沉黑暗里。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他们,再也不会有人从黑夜里走出来。
“不……”红袖摇头,“林公子说了的,他一定会出现。”
老鸨道:“我早就说过,这世上的男人靠不住。南莺被抓的时候,那个小白脸早就抛弃她跑远了;你也是一样,男人随便说说,哄你而已,你还死心眼要过来。”说到这,老鸨脸上突然抽搐一下,咬牙道,“男人的话最信不得!他花言巧语,嘴里调了蜜,先把你的身子给骗了,等玩腻了,就会开始骗你的钱!女人就是傻啊,这么容易把一颗真心交给他们,任他们**,卖皮肉挣来的钱一分不剩地交给他们,结果他们转手就花在别的女人身上!等你挣不动钱了,踹你走的时候,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跟当初在你耳边说甜言蜜语的时候,就像换了个人!男人就是这样的,他们是天底下最狡猾、最凶狠的动物!”
不知是火光照的,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一番话说完,老鸨脸上通红。她后退一步,喘口气,软声对红袖道:“都到这份上了,你就认了吧。我看你是块料子,埋没了可惜,只要你回去,以后再不东想西想,这件事……也就算了。”
话音未落,紫罗急声道:“妈妈,不能这么轻易放过啊!规矩就是规矩,这要是被人知道了悄悄逃跑都没什么事情,不消几天,楼里就没人了啊。”
老鸨看了紫罗一眼,没说话,只是轻轻摆了摆手。手下人会意,立刻上前,架住红袖和南莺,往街道另一边的醉仙楼大门走去。
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在此时看来,一片漆黑,仿若一张森然巨口无声张开。命运那布满尖细利齿的咽喉将要把她吞噬。
红袖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在小厮们中间,不是因为被老鸨的话镇住,还是因为心里涌起的巨大失落。
她脚下的影子被火光照得很淡,但每迈一步,脚上都分外沉重。这些影子拖曳着她的步伐。
这时,空寂寂的街上,传来了梆子声。
当,当,当,当,当。
深夜五更。
寅时。
红袖突然一怔,转过头,看向星光下隐约的长桥。她狂叫一声,拉住南莺,使劲往桥边跑去。这一声太过突然,周围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二人突围而去。
红袖拉着南莺,一路狂奔,南莺本来浑浑噩噩,但被红袖这股突然的劲头感染了,也下意识跟着奔跑。夜风一下子大起来。
后面的人呼啦啦追过来,火把摇曳,幽影攒动,聚集成一大团黑影向她们扑过来。
长桥上空无一人,冷风吹起,水声潺潺。
但林公子说过,只要在寅时到了长桥,就会带她走!红袖耳畔回响着这句话,胸腔里热气涌动,带着南莺,跑了一小段,来到了河岸。
“拦住她们!”老鸨抬头看去,发现桥上空的黑暗里,似乎掠过了一个巨大的阴影,星光暗淡,一片漆黑,她心里突然升起一丝不详,大喊道,“别让她们上桥!”
几个小厮立刻扑上去,但红袖加快步伐,往前一跳。南莺在身后摔倒,她返回来拉着南莺,连滚带爬,爬到了桥面上。
“林公子!”她凄然喊道。
然而,桥上只有冷风呼呼,红袖抬起头,衣衫烈烈,夜空漆黑如墨。
红袖遍体生寒。
下一瞬,扑过来的小厮杂役们淹没了她。
老鸨走过来,往天上看了看,刚刚那个巨大隐约的黑影已经看不清了,仿佛从没出现过。她心有余悸,上前狠狠扇了红袖一耳光,吩咐道:“带走!”
一个高壮小厮上前,把跌倒的南莺扛在肩上,另上前二人,架住红袖,往回走。
他们小心提防着红袖再逃,但显然已经没有必要,红袖浑身乏力,低着头,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紫罗也跑到近处,见到红袖垂泪,得意道:“你还跑,妈妈,这次可饶不了她了吧——这丫头心野,驯不服的。”
老鸨依旧在打量四周,没回话。
紫罗继续道:“妈妈,我觉得把她关在黑屋里还不够,还得在脸上烙上刺青,贬为下等花娘,每日接客,才知道教训!”
红袖抬起头,脸上泪痕犹挂,看着紫罗侧脸上的蜈蚣形胎记,道:“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紫罗姐姐吗,如此害我?”
紫罗笑道:“自然也没什么,就是也轮到你尝尝当下等花娘的滋味了。”
“所以姐姐宁愿不要我给的那三条玛瑙坠,价值数千两,也要出卖我?”
“你!”紫罗脸色一变,连忙看向老鸨,道,“妈妈,别听这丫头瞎说,我只拿了她一条玉坠,都上交给妈妈了!”
老鸨看着紫罗,脸上阴晴不定,好半天,道:“就知道你不会这么老实,哼,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紫罗哭丧着脸,连声发誓,但老鸨置之不理。
他们径直走到醉仙楼前,火把高举,纷乱的影子扑在门槛上。他们正要上前,却发现门槛上的影子突然收束成一条,整齐地指向前方。
老鸨一愣,很快明白过来,影子向前,是因为身后出现了光亮——远胜于十几支火把的光亮,如同明月之于萤虫。但这漆黑浓夜,还有什么能比火焰更亮呢?
老鸨转过身,所有人转过身,红袖和南莺也转过身,他们一齐看到了那道贯穿天空的光。
仿佛明月从天空笔直跌落,沿路留下光辉,跌出了一条光之通道。这根光柱约有一丈口径,通体橙黄,光柱外飞舞着细小的光粒,仿佛蛾蝶,又很快在空气中湮灭。光柱的正好罩住长桥中间的桥面,一路往上,可以看到它高耸入云,照亮周围层层叠叠的云朵,一直插进云层深处,不可目测。
“这是……”龟公老秦抚着额头,一时忘了脑袋的隐痛,张大嘴,“这是啥?”
其余人也站在街上,一脸迷惘且惊叹地看着这根通天光柱。每个人脸上都蒙上了淡黄色的辉芒。
红袖张着嘴,表情茫然,愣了愣,突然挣扎起来:“林公子,林公子!”
老鸨上前狠扇一掌,道:“这跟你的林公子有屁关系!”
但红袖剧烈挣扎着,差点儿就挣脱了几个小厮,他们使劲全力,把红袖按在地上。但红袖昂着头,看着那道光柱,以及光柱尽头的云层,眼角含泪,嘶声挣扎。
那道光里面,确实没有林公子的丝毫影子,但一股奇怪而强烈的冲动告诉她,只要走进这道光里面,就能见到林公子了!
但如此多沉重有力的手臂按着她,让她死死贴在地上。哪怕使劲全力,也只能艰难地伸出手指,指向长桥。
指尖凝着一粒微光。
“佛!”
就在众人惊诧迷惑时,一阵悲怆的号叫突然响起,震碎夜色。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长桥对面的巷子里奔出一人,跌跌撞撞地跑向那道光柱。
红袖认得,这人正是把林公子带到难民营的老和尚。此时他一改往日枯木般入定的淡然模样,浑身破衫垂挂,脸上皱纹挤成一堆,眼睛血红,状若疯狂。
老鸨喃喃道:“今晚是怎么了……牛鬼蛇神都出来了?”
老和尚毕竟与红袖无关,醉仙楼一众人都看着他奔上桥面,径直冲进黄色光柱中。一瞬间,煌煌辉芒照得他脸上纤毫毕现,苍老的皮肤宛若透明,血管根根可见。
“佛,带我走!”老和尚仰面朝天,两手张开,衣袖如鸟翼般猎猎鼓动。
接下来,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老和尚腋下的衣袖仿佛真的蜕变成翼,可借风浮起。慢慢地,他的脚离开桥面笔直上升,如鸟如筝。越往上,他身上的衣服震动得越厉害。
那一刻,老和尚整个人都沉在刺眼的光辉中,真真像是佛陀升空,普照人间。
“这是……”老鸨仰着头,吞了口唾沫,把后面的话也吞了进去。
后面已经有人跪下了,连连磕头,喊着“阿弥陀佛”。
的确,如此异象,非神迹不能解释。
押住南莺的人中有两个也跪下了。谁也没料到,一直沉默萎靡的南莺突然一声大喊,往前扑出,抢过了一根火把。
“姐姐,快走!”南莺大喊,同时两手抓着火把,使劲一挥。一道炙热的弧光掠过,逼退了依然按住红袖的小厮们,红袖得了自由,立刻连滚带爬,跑向长桥。
跑了几步,她回过头,看到小厮们已经反应过来,恶狠狠扑上,但南莺不知哪来的力气,挥舞着火把,将他们逼退。
“姐姐,走啊!”南莺披头散发,声嘶力竭。
“一起走!”红袖咬咬牙,要回身去拉南莺,却也被南莺挥着火把打退。一道火焰撩到了红袖手臂。
南莺道:“姐姐你不要管我!走啊,走到那道光里,去另一个世界!”她一边喊,一边狠狠将火把砸到一个小厮头上,火星四溅。这种凶狠劲,让要冲过来的人都下意识退了一步。
有两个人想绕过南莺,刚一动身,南莺又扑了上去。
“给我往死里打!”老鸨终于发怒。
“走啊,你不走,我就要被打死啦!”南莺背对着红袖喊道。
红袖抹掉眼角泪水,转身跑向长桥。有几个人绕过了南莺,大步追过来,更多的人则围住南莺,想要制服她。
红袖拼命跑,跑到了桥边,光柱近在眼前。身后的人已经追不上她了。她转过头,看到南莺已经被一群小厮围在中间,但她依然拿着火把四下乱挥。
旁人近身不得,更加躁怒。老秦铁青着脸,接过一根长一些的火把,趁南莺转身,猛地砸下。
“姐姐,”南莺面向红袖,神色凄然,嘴角却带着一丝倔强,“记住我的名字,我不叫南莺,我是西羌族人,我的名字叫——”
话音未落,她身后的火焰划过一道弧线,正中她侧脑。
这一记火把的力道太重,南莺几乎被砸得双脚离地,身子侧飞而出。然后咚一声摔倒在地,再无声息。
红袖目呲欲裂,下意识将手伸出。南莺最后的呼喊犹在耳畔,“快走,快走”,红袖浑身颤抖。
小厮们越过南莺的身体,蜂拥而来。
红袖咬紧牙齿,几乎把嘴唇咬破,才让自己转过身,奔向那道贯穿天地的光柱。这一次,没有人能拦得住她了,她大踏步而上,跨过青石铺就的桥面,跑到了光柱面前。
她的手最先进入光柱。她本来以为光柱如此煌然,里面肯定炙热,但手伸进去之后,才发现这道光里竟只是稍稍温凉,像是伸进了一汪被阳光照过的水里,手指还能感觉轻微的黏滞感。
头顶,老和尚已经升进了云层,身影消失。
身后,一大群男人拥过来,个个面色狰狞。但奇怪的是,这一刻,一切都很缓慢。每个人的动作都被拖住了一样。红袖深深吸气。
只要自己进入,也会升到天上——天上,有林公子吧。
这么想着,红袖毅然迈步,踏入这道光柱里。
奇怪的拉扯力遍布全身,她摇摇晃晃地往上飘起来。
然而,一直以来稳定坚固的光柱,突然摇晃起来,仿佛云层里有巨人在拨动这根光之蜡烛。随后,它忽闪了几下,熄灭了。天地恢复黑暗。
温凉感消失了,黏稠感感消失了,浑身奇怪的拉扯力也消失了。
红袖落下来,身子一歪,跌坐在地。她看向云层,但黑暗吞没了她的视线,恍惚中,她听到了巨物掠空的呼啸声。红袖呆呆地仰着头,不知是痴了,还是在看老和尚是不是也会掉下来——但直到小厮们将她拉开,夜幕里依然一片宁静。
在黑屋里的时候,红袖试图在脑子里回放这一夜的情景。
这个晚上发生了太多事情,每一件自己都切切实实经历了,回想起来却总是模糊。她已经有些记不清自己是不是砸了老秦的脑袋,记不清长桥上是不是降下了通天光柱,脑子里浑浑噩噩,只有最后一个画面尤其清晰——
她被小厮们拖下长桥,一路拖回醉仙楼。经过街道中间时,她看见南莺躺在地上,老秦颤巍巍地把手伸到南莺鼻下,接着手一抖。老秦脸色苍白,看向老鸨,摇了摇头。
这个画面被懊恼和悔恨灼烧,渐渐泛红,烙铁一般印在红袖的脑子里。
如果自己没有信林公子留下的信笺,如果自己在恶犬去吃骨头时就直接爬出去,如果不是错信了紫罗……许多个决定,像是一根链条上彼此扣紧的环,让她陷入这种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也一步步导致了南莺的死亡。
在黑屋里,这种悔恨是致命的。红袖的眼泪几乎要流干,想到南莺躺在地上逐渐变冷的尸体,就恨不得用脑袋去撞门。只有在疼痛和眩晕中,悔恨才会消减一些。
但即使脑子昏沉,口干舌燥,但脑袋里始终有一个念头——不喝从黑屋外送进来的水。
昨晚发生这么大的事情,老鸨包庇不得,只能当众将她贬为下等花娘,搬离醉仙楼顶楼厢房,住在底层,每晚接客。
老鸨知道她性子倔,在接客之前,先把她关进黑屋,名为惩罚,实际上,恐怕也是要将对付南莺那一套在她身上故技重施吧。
所以每天送进来的水,红袖都倒了,自己缩在角落里,抱着肩膀,昏昏沉沉。
其实她也知道,这样的抵抗并没有多大作用。
她渴晕之后,老鸨依然能轻而易举地给她灌药,甚至,老鸨其实并不需要下药,以她现在手脚无力的身体状态,根本无力抵抗任何侵害。
但她的牙齿还是有力气的。
两天后,黑屋门打开,光线潮涌而入。红袖被亮光刺得生疼,努力往里缩,用手挡住眼睛。待勉强能视物后,她移开手,看到一个老鸨立在门口。
红袖残存的意识告诉她,厄运将至。她伸出舌头,就要咬下,老鸨却早有预料一样,伸手捏住了她的颌骨。
“别急着死,”老鸨的声音有些奇怪,既不生气也不惋惜,倒显得冷漠,“有人赎你来了。”
老鸨挪开身子,红袖这才看到,原来门外一直站着另一个人。“林……”红袖喉咙干涩,想说话,却只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她努力向前探了探,才发现这个人影格外庞大,站在明亮光线里,一张肥大的脸似乎要被阳光融化。
“胡老板,”老鸨不再搭理红袖,对那人影低头道,“人就在这里了。”
胡老板看着狼狈地缩成一团的红袖,黑屋的臭味弥漫而出,他皱了皱鼻子,摆摆手。两旁立刻转出几个手下,扶起红袖。
“走吧。”胡老板说完,转过身。
红袖被人扶着,脑袋一晃一晃,世界像是盛满了水的透明缸子,明亮的水也跟着一晃一晃。走出醉仙楼朱红大门的那一刻,她终于坚持不住,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