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在夜里走了很久。
刚开始还有人跟她一起,朝着天空之城消失的方向走,但过了午夜,走出城,人就慢慢变少了。天寒夜高,对大部分人来说,更舒服的地方还是被窝,而不是虚无缥缈的天空之城。
但红袖一直沿着河走。
月亮跌落下来,在河面上挣扎着,**出一圈圈涟漪。它始终跟着红袖,似乎觉得红袖能把它从水里捞出来。
红袖当然不能,她心里只想着快点走到天空之城落下的地方。在她的印象中,天空之城出现,林公子也必然出现。
而林公子……在这样的世道里,她没有了父母,没有了丈夫,也没有未来。那么辛苦才活下来,就是为了这三个字。
她一路恍惚地前行,河流慢慢变宽,仅剩的几个来寻天空之城的人也都打起了退堂鼓。
最后一个停下的,是陈麻子。
河水哗哗流动,蜿蜒进了一处密林。林子宽阔无边,里面一片幽暗,月光完全被隔绝在外。走到密林前的时候,陈麻子便停下了脚步。
“别往前了,那座城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找不到的。”他叫住红袖,补充道,“俗话说逢林莫入,又这么晚了,里面指不定有什么。”
红袖看了他一眼,略一踟蹰,但还是迈步进了林子。
陈麻子快走两步,林子里刮出一股阴风,吹得他通体生寒,不得不停下了。
密林里伸手不见五指,红袖只能凭着感觉,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
这个林子不知存在了几百几千年,古木横生,蔓藤遍地。红袖摔了好几跤,衣服也被树枝划破了,前方依旧是一片浓黑。她终于感到了害怕,但往后看了一眼,看到的也同样是吞没一切的黑暗。她只得战战兢兢地继续往前。
不知走了多久,月光突然照进了林子,像是大片的白银洒下来。
红袖以为是错觉,再走两步,仰起头,那轮一路跟随的弯月顿时落入眼眸。前方变得开阔了些。她以为终于走出林子了,再一细看,却发现其实自己还在密林深处,只是前方像是被什么庞大的重物一路压过去,树木整齐地向前倒下,压出了一条“通路”出来。月光才得以透过树冠的缝隙,指引红袖向前的路。
红袖心跳加速,借着月光,沿着这条路走。这下速度快了许多,没多久,密林积郁的腐木气息就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清冽的水汽。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听大人说过,小城西边有一个很大的湖泊,方圆近百里,时常能捞起比人还高的大鱼,可见湖中心之深。
密林到了湖边,也就是是尽头了。她走出林子,脚边洒满了断裂的树干树枝,地上泥土翻起,痕迹一路延伸进湖中。
湖面非常平静,只偶尔有鱼儿打摆,将月光捣散。
红袖低头,仔细看泥土翻涌的痕迹,推测天空之城应该是落到了地面,再一路滑行,最终滑进了湖里。
她再抬头,突然胸口一窒,险些摔倒。
因为湖边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长衫,低着头,两手在前,像是在把弄着什么。他的头发束在背后,夜风拉动他的衣服,晃晃****,就像此时红袖的心跳——这身姿,这背影里透出的风骨,分明是林公子!
哪怕几年未见,红袖只看一眼,就知道绝不会认错。她连忙加快步子,向湖边跑去。
这时,林公子却突然动了。他抬起头,迈步走进湖里。湖水立刻沿着他的衣服,浸漫而上,他丝毫不介意,很快走到了湖水及腰处,然后一个起跳,跃进水里。
眼看林公子没入水中,红袖也跑到了湖边,没有犹豫,也跳进湖里。时值五月,又是深夜,春水寒凉透骨。她在水里打了个冷战。她原以为水里会一片幽暗,但睁开眼,竟诧异地发现水里竟然有光。
光是从前方深水里散发出来的,摇摇晃晃,像是有一丛巨大茂盛的发光水草在湖底招摇。晃动的光晕里,鱼草可见。红袖忍着眼睛的刺痛感,向前看去,果然看到了一个人影正在向前游动。
他似乎比红袖更容易沉进水里,不怎么动弹,身子很快潜到了湖底,然后手脚划动,便像鱼一样向前游。
红袖连忙扑腾,向着人影追去。
但林公子速度很快,沿着湖底向前,没几下就要游进那团光晕中了。红袖虽然出生水乡,却不擅长潜泳,扑腾几下想要追过去,但速度追不上,险些把胸中憋的气给呼出去了。
眼看林公子越来越远,红袖心里一凉,手脚慢了下来。
原来,等了这么久,依然追不上。
她悬在水底,橙黄的光穿过冰凉湖水照过来,仿佛冻在琥珀里。她突然有点倦,不想再游出水面,就让湖水冻结成冰,将自己凝固吧。她这么想着。
这时,前方的林公子突然蹬了一下腿,身子停了下来。
红袖眯眼看去,迷糊的光影里,可以隐约看到林公子腿上缠了一丛黑色的丝状物体。她看了一眼,忽然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湖底水草!
但凡生在江南水乡的人,都听说过水草的厉害:这种东西柔软坚韧,缠住手脚后就不肯放了,使劲把人往淤泥里拖去。与其说是水草,倒更像是从地狱里伸出来的恶鬼之手。
林公子猛蹬了几脚,水草缠得更紧。他连忙弯腰去解,但因为太过着急,一弯腰,胸中吸进来的气顿时吐了出来,咕噜咕噜冒出几个水泡。
人在水里,一失了气,手脚也很快无力。林公子又挣了几下,一口气没上来,脚被牢牢缠住,往湖底落去。
红袖尚在浅水区,见状迅速上浮,猛吸口气,再一头扎进水里,向林公子游去。她很快游到林公子身边,见林公子已经闭上了眼睛。他的一头黑发散开。于是她咬咬牙,凑到林公子嘴边,唇挨着唇,将气息度了进去。一些细碎的气泡从他们嘴边逸出,在清冷湖水里飘飘摇摇上升,又破碎成更细小的泡沫。
林公子下意识呼吸了一下,眼睛微微眨了眨。
红袖见他吸了气,稍微放心,抓住他的腰带,转身去解水草。这滑腻柔韧的东西很难解,红袖扯了扯,没扯开,干脆倒转身子,用牙齿去咬水草。
她的牙齿上下咬合,左右错开,水草便像被刀切一样裂开。一股苦涩的味道溢满了口腔。她顾不得吐出嘴里的苦味,继续咬下去。很快,水草被咬断了大部分,她再一扯,终于将水草扯断,拉着林公子往上浮。
林公子果然比普通人重很多,但好在他没力气挣扎,任红袖拉扯着。红袖手脚并用,一点点上浮,就在力气和气息都快耗尽的情况下,终于到了水面。她深吸一口,又向着岸边游了一丈多远。这时,她终于踩上了淤泥,拖着林公子一步步走上岸。
月光轻洒,落在林公子脸上,照得纤毫可见。一别经年,他的样子一点都没变,仿佛从醉仙楼逃离的事情只是发生在昨晚。他像是个被时间遗忘的人。
红袖怔了下,才想起来林公子已经溺水了,需要急救,一颗心顿时又悬起来。
在江南这块儿,但凡有人溺水,都是用筷子插进嘴里,再将其身子横放在牛背上,驱赶着牛,边走边颠,将腹中积水颠出来。但现在且不说找不到牛,就算找到了,以林公子的体重,也很难把他抬到牛背上。
红袖左右看看,急中生智,在身侧找到了一截圆木块塞在林公子腰下;又折断了一根树枝插进他嘴里。红袖跪在地上,两只手不停地来回推着木块,林公子也随之前后颠动。
她这么推了有一会儿,林公子还是紧闭眼睛,呼吸全无。她焦急起来,更用力地推着木块。春天的深夜里,起了风,颇有些寒,但她额头还是很快沁出了汗珠。
“咳……”
一声咳嗽响起,林公子嘴里淌出一股水流来,沿着脸颊,倒流到耳旁。
红袖大喜,再推几下,林公子连声咳嗽,转身弯腰把树枝吐出来,又咳出几口水。
“你醒了?”红袖道,“小心,你刚刚溺水了。”
林公子表情痛苦,以手撑地,想爬起来,但手脚乏力,又摔到地上。
“你小心一些,还没有恢复。”红袖提醒道。她看着林公子的表情,有些心疼,忽而又想起——她第一次遇见林公子时,是林公子救了溺水的她,从此念念不忘;现在因果倒转,轮到自己将他从水里救了出来。不得不说,仿佛真有命运在头顶暗中安排。
“溺水……”林公子喃喃道,挣扎起来,向湖里看去。
偌大湖泊里,橙黄光晕透水而出,仿佛一块巨大的宝玉沉进了水里。
林公子面色焦急,勉强站起来,道:“多谢姑娘相救!”迈着步子走向湖里。
红袖愣住了,拉住他衣袖,急道:“你身体还没恢复,不能下水。”
林公子往前一步,被拉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转头道:“姑娘,请放手。”
他的眼神格外陌生,令红袖心里发凉。她反而捏得更紧,道:“林公子,你……你不认识我了吗?”
林公子似乎这才看了红袖一眼,脸上掠过一丝迷惘,道:“这位姑娘,我们——难道见过吗?”
夜风起了,拂过湖面。红袖浑身发抖,竟比之前在湖里还冷。她紧紧攥着林公子的衣角,指节泛白,青筋跳起。
“你不认识我了?”她从牙齿缝隙里挤出这几个字,“林公子,你怎么能不认识我……”
“姑娘……”林公子看了一眼湖里,湖底的光在慢慢减弱,语气焦急,“姑娘你认错人了。”
“我怎么会认错人!我过上了这种日子,都是因为你啊,我活下去,也是因为你啊!我怎么可能认错你!你看我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她突然大声道,用另一只手拉开自己的衣服,肩膀和胸口的大片肌肤露出来,赫然布满了暗青色的伤痕——有些是还没消肿的淤青,有些则是结痂后留下的疤痕,如同白皙的玉石上爬满了许多细密的蜈蚣,“这些只是一部分,如果你想看,还有更多!你不知道他们在牢狱里怎么对我的,他们,还有那些女人,所有可以羞辱我的东西,他们都用过了。连他们都好奇,为什么我还不去死。因为,只有活着,才能见到你啊。我活了下来,但你怎么能装作不认识我呢?”
她的声音逐渐尖利,到最后已经成了嘶喊。她抓紧林公子的衣袖,在地上跪行一步,站起来时,已经满脸泪水。她身上的伤疤**裸地暴露在月光下,触目惊心。
然而,从始至终,林公子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里带着疑惑和怜悯。
“对你的遭遇,我感到很遗憾。”林公子后退,把袖子从她手里一点点抽出来,道:“姑娘,你认错人了。”
红袖瘫坐在地上,神情恍惚。
她眼里盈满泪水,把视线里的一切都溶解了。在这样模糊的视野里,她看到林公子一步步走进湖里,那些冰凉的水从他的脚下一直吞没到腰间。然后,他向前跃出,如游鱼一样扎进湖水里,消失不见。
红袖继续坐着,抱紧肩膀。她浑身湿漉漉的,夜风一吹,寒意一下子渗进了骨子里。
湖面上已经看不到林公子了,只有一圈圈涟漪在**开。
原来等了这么久,等到的却只是涟漪。她悲哀地想着——散开后,就融进水里消失不见的涟漪。那这么多煎熬和凌辱,有什么意义呢?
她呆呆地坐在湖边,瑟瑟发抖,周围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都遥远而迟钝。
所以,当水面破开,那座巨大的城市从中升起时,她都无动于衷。仿佛眼前这寻常人一生都难以见到的奇景,只如庭前花落般随处可见。
她迷离的眼睛里,也看不清这座引起众人追捧的天空之城长什么样子,只记得它布满了银亮的色泽。
天空之城破水而出,径直上升,进入云层中后,发出一道轻微的声音,然后消失不见。
身后传来脚步声。
红袖没有回头。她像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在发抖,牙齿抖出咯咯的打战声。
来人是陈麻子。他在身后的密林里不知站了多久,此时走出来,将手缩在袖子里,仰头看向天空之城消失的方向。
“这下,你终于见到你的林公子了。”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来,一如他的表情。
红袖依旧怔然,没有回答。
“我觉得,他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陈麻子垂下头,声音低了些,道,“你看,他每次出现,天空之城也会现世。红袖姑娘,他是追随着天空之城的人,而我们,是活在地上的人。”
“嗯……”红袖点了点头,却不知是赞同陈麻子的话,还是只是下意识的动作。
陈麻子上前一步,看着因天空之城升起而泛着水波的湖面,出神了好一会儿,突然道:“但你说,为什么他要追随着天空之城呢?这座城市到底是什么?他们说,那是仙人的居所,里面金银满地,但刚才它升起来的时候,我也看到了,整个外面都很光滑,没什么装饰。那些庙里面画的给神仙修的宫殿都富丽堂皇的,全是亭台楼阁,就算这座城真是白银造的,这么单调,也没有哪个神仙会住吧……”
他回头看了红袖一眼,见她依旧沉在自己的思绪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说起来,那林公子真是奇怪,这么多年过了,脸上一点变化都没有,倒真跟话本演义里那些驻颜有术的神仙一样……”他喃喃自语道,“我记得在城南土坑那里,他也是这副模样,还说我们生命短暂,在时间里只是蜉蝣……”说到这里,他突然一愣,似乎想起了别的什么,“时间……比书更恒久,在它面前,什么都会消失……”
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抹平湖面上的褶皱,来到岸边,穿过各自发呆的男女,一路钻进沉默的树林。
过了很久,陈麻子才猛地抬头,自语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的脸上罕见地露出狂喜神色,转过头,却愣住了。
红袖不见了。
他再回头,看见泛着微光的湖面上,正站着红袖孤单的身影。“扑通”一声,红袖的身子没入水中。
陈麻子站在岸边,安静地看着。但过了好一会儿,湖面上半点波纹都没有,他才皱了下眉,也跳进了湖里。
红袖跳湖自尽不成,被陈麻子救起后,又因沾水受寒,发起高烧。陈麻子不得不去请了大夫。
几天后的黄昏,红袖退烧,幽幽转醒。
她坐起来,发现自己躺在老屋的**,而四周已经被收拾得一尘不染……
大夫站在一旁,见她醒来,点点头,吩咐她多休息多喝药。红袖愣愣地听着。末了,大夫道:“对了,你——”他又停下来,欲言又止,最终只看了红袖一眼,转身出了屋。
红袖听到,大夫似乎在门口跟人说着什么。
她坐起来,头有些晕。
大夫交代完,背着腰匣出了小院。一直站在门口的人推开木门,黄昏的光照在他身上,却是陈麻子。
“你刚醒,多睡一会儿。”陈麻子却不走进来,站在门旁。
“你……”红袖声音干涩,看着面无表情的陈麻子,瞬间明白了前因后果。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在她心里迅速掠过,她先是悲哀,眼角沁泪,继而咬紧牙齿,爆发出怒气,“你凭什么管我!你以为你救了我,我会承你的情吗?你是人贩子啊,你把南莺卖给妓院,把我卖进妓院,现在救我起来,还想再卖第二次吗?我身上到处是伤,已经不值钱了!”
陈麻子站在斜阳晚照里,安静地看着她,过了好久,才道:“要活下去。”
“活下去?”红袖怒气更盛,咳嗽起来,不得不扶着墙壁,缓了口气,“这样的世道,为什么要活下去?你跟我说,活下去就能见到林公子。的确,我熬下来了,在牢狱里被打得昏过去都熬了下来。可是现在呢,他装作不认识我。那个要带我走的人,成了陌生人……早知道这样,还真不如当初就跟南莺一般,死了一了百了,也不用再尝人间苦果……”
“他不是装作不认识你,”陈麻子犹豫了一下,“他可能真的不认识你。”
红袖停下,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至于原因,我还不能告诉你,我也要去弄清楚。但你要活下去,大夫说……”
他后面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红袖没听清。她本能地拒绝相信陈麻子。连林公子都欺骗了她,这世间已无可信之人。她心里被失望、迷茫和悲哀充斥着,最后汇聚成巨大的愤怒,尖利道:“跟你一样活着吗?每天就想着挣银子,丧尽天良的事情做绝,晚上还睡不着!辛辛苦苦挣的钱,全被药店给骗走,这样活着,有意思吗?”
陈麻子表情黯淡,低着头,好半天才抬起来,看着红袖。
他的目光沉静而凄凉,像是屋外的暮色全都涌进了他的眼睛里。“你早点休息吧,别想着再自尽了,”他转过身,留下幽暗的背影,“你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活下去。”
红袖一怔,道:“什么?”
“大夫说,你有身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