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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尘往事 中篇 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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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川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在完全陌生的地方:空间不大,但四周都是合金墙壁,闪着冷峻的银光。一些奇怪的仪器四处都是,红红绿绿的按钮在不规则地发亮,线路凌乱,正前方是半人高的操作台。

    这是在一个飞行器内。

    “你醒了。”沙哑干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嘿嘿,恭喜你,你将是几百年来唯一进入坎塔星的人类。不用担心,在把你研究透彻之前,我们暂时不会伤害你,你会活着到圣殿。我们甚至会为你设置专门的反重力装置,让你在你熟悉的环境里苟活着。”

    李川恨恨地盯着他,眼睛通红,似乎要滴下血来。

    “你似乎很恨我?”翳鬼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没有……”李川收回目光,艰难地摇头。

    “但你的眼神里有仇恨,这很好,保持它。仇恨会令人强壮。”翳鬼点点头,然后坐下来,开始料理自己的左手断臂。他并没有施药,只是用水清洗了一下,白森森的骨茬露出来,上面的碎肉显得分外可怖。但李川惊异地发现,那些肉和骨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着,筋骨滋生,血管饱满。

    “果然是强化肌肉,看来生物书没有骗我们,你们外星人的身体机能跟人类很不一样。”李川喃喃道。

    “骗你们的是历史书。”翳鬼喘息着,这种迅速恢复伤口带来的痛苦和虚弱,即使强横如他,也显得吃力,“我们不是外星人。事实上,我们的家乡,也是地球。”

    李川猛地眼睛睁大,“怎么可能?”

    “我知道在你们的史书里,我们坎塔人无恶不作,一心只想劫掠地球,侵入你们联盟的疆域。但,我们这么做,只是想回到家乡而已。在坎塔星,我们的历史都来自于大皇帝撰写的自传。”

    “为什么你们的历史会来自于一个人的自传呢?”

    “因为大皇帝从坎塔人出现开始,就一直统治我们,他的经历,就是我们整个五百多年的历史。”

    “五百多年?大移民开始时你们才出现的?”

    “不,我们出现得比那还要早,但被归为坎塔人,被你们驱逐,是在那时候。”翳鬼点点头,LW31跳下来,接驳到电脑屏幕上,“为了躲避你们的骚扰,飞船降落时采用了鬼魅模式,降落时出了点问题。在这懦弱无用的LW31把故障修好前——这大概是它唯一的作用了,我让你看看大皇帝的自传,那里才是我们真正的来历。”

    李川眯眼看着屏幕上显示的书名:“《我的奋斗》?”

    “不,是《吾的奋斗》!你说的是那本充满了暴戾煽动的禁书,大皇帝的自传虽然跟它名字相似,但内容截然不同。现在你看到的,是自传第十七卷的部分内容。”

    ……

    夜一降下来,寒气也跟着肆虐了,这是极度的冷,从外渗进我的回路里。我感到思维打结。我从海里爬上来,粘滑的**像蛇一样流动,我颤抖着。我在海里待了一整天,收集到了五克单质G。这个成绩不错,我想,今晚不会被监工折磨了吧。

    我听说生化人和兽化人更惨。要是完不成任务,他们会被监工用鞭子抽,鞭子上带着刺,一下就可以在背上扯出一条肉来。痛苦一夜后,监工在凌晨给他们点几滴药水,让伤口复原,再驱使他们干活。我无法想象那种痛苦,因为我没有痛觉感应器。但监工还是想出办法来对付我们机械人——他们在我的身体里上传病毒,扰乱我们赖以生存的逻辑。我亲眼见到我的同类在地上打滚,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用手撕扯外壳,把自己的头埋进土里。

    折磨我们是监工的乐趣。我一度认为他们就是为了在我们身上制造伤痕而生的。

    我停下脚步,转身回望。

    视野里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海洋。这是我工作的地方,海水黏稠,没有生机,但富含游离态的G元素。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在海里畅游,吞吐海水,体内的膜片会把G元素置换出来,储存进集成箱。这不是轻松的活儿,海水从四面八方积压我的外壳,稍微潜深,我就会被压力压得变形。而浅水区的G元素已经被采集一空,要完成任务,只能往深海里去。但与其被监工在我身体里种入病毒,我宁愿哪天死在这片海里。只是,我的程序还不容许我死,至少在工作完成之前。

    夜晚的海平静异常,没有风,海面像平整宽阔的巨大镜子。但我不觉得它美。在这颗星球上,“美”这个字眼是可笑的。所有需要用“美”来修饰的地方,都能替换成“危险”。哦,或许有一个例外。

    我看了一会儿,日常程序提醒我应该返回营地。这是监工定的。我不敢耽误,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往营地走去。一路上我遇见了很多同类,有的面无表情,有的垂头丧气。我知道,前者是完成了任务的,而后者采集到的单质G肯定没有达标。我很高兴我没有表情。还没走近,我就听到了一阵桀桀怪笑,像乌鸦在夜晚的枝头上冷酷地叫唤。

    这个声音让我胆寒。它来自监工那鲜红开裂的嘴,每次折磨我们时他都会兴奋起来,在旋转屋里赤身**,大声怪笑。这次倒霉的是一个年轻的兽化人,仿生机体是马,背上有长长的鬃毛,脸很长。现在他整张脸上都凝满了痛苦,在地上翻来滚去,一条线系在他的蹄上,电芒窜动。电击是监工另一个把戏。

    我沉默地从兽化人身边走过,他突然抓住了我的脚。于是,我不知所措地停下,一些电流传到我身上,但这对我没有影响。身后的同类绕过我,继续向前,没有人关心这件事。

    还敢抓别人!监工怒气冲冲,在旋转屋里操纵器械,电流更大了,我能感受到年轻的兽人在剧烈颤抖,像是在跳令人费解的舞蹈。我看到了他的眼眸,漆黑深郁,如同沉淀了腐尸的沼泽。突然,他的眼神变了,由黑变红,血红。他嚎叫一声,扯掉蹄上的金属线,然后疯狂地冲向旋转屋。

    他要去杀监工!

    明白这个事实之后,我回路里的某种程序启动了。我一把抓住他的尾巴,往后一扯,兽化人凌空飞起,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他转过身,不解地看着我,随后这种不解变成了与对监工相同的仇恨。他向我扑来。于是,我杀了他。

    这种事时有发生,兽化人和生化人虽性情愚昧,但还存有生物本能,被监工折磨得受不了了,偶尔便会奋起袭击。监工却从来不怕,因为有我们。每个机械人的身体里都安装了人类保护程序,一旦监工有危险,这个程序会接管一切资料,凌驾所有权限之上,牺牲自己也要保护监工。隔壁9976号采集区的上一任监工,因为旋转屋破坏而被死光照射,那是他自己的失误,关闭了防护罩。但他管辖的五万机械人全部被强制收回,在工厂里熔炼一遍,再度被派来。

    监工回过神,冷笑起来,哼,还敢来害我!所有的兽化人,今晚不准休息,全部回矿山里去凿石头!

    兽化人群传来不甘的喘息声。但我们的数量多,最终,他们拖着凝滞的步子,往黑夜里的矿山行去。这个晚上,他们累死了七十五个,还有六人在黑夜中不辨方向,被蛰伏已久的杀人植物吞噬。

    兽化人一走,营地空旷了许多,凉风呜咽着,天边不时亮起闪电,明灭不定。监工开始验收成果,我们把单质G放进真空箱,超过四克就亮绿灯,否则就闪出红光。所有被红光照到的机械人都站到一边,监工在旋转屋里阴笑着,思考用什么办法惩罚他们。

    我看到,她也站在那边,身子有些颤抖,似乎在害怕。

    她就是我说的那个唯一可以用“美”来形容的例外。我跟她是同时出厂的,我是工程型机械人,圆头圆脑,躯体粗大,而她是家居保姆型,美轮美奂,身姿匀称;我被派到这颗星球,她去往地球的有钱人家。但是,几年后,我在这里遇见了她。她沉默着,混在各式各样的机械人里,不爱说话,也总是一脸木然。

    我听别人说,她那一批型号的家居机械人出了问题,表情不完善,总是笑不出来。顾客不喜欢没有笑容的机械保姆,纷纷投诉,工厂只得将她们回收,以低价卖给联盟矿业公司。但她的主要功能是体现在家居方面,并不适合采矿,所以经常达不到标准。

    监工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新意,决定还是用病毒。所有没完成任务的机械人都接收了他传下来的文件,直接打开,所有人都开始哈哈大笑,捂着肚子,抱着脑袋,躺在地上,翻来滚去,五官扭曲,狂笑不已。但她例外,病毒在侵扰她的神经,但她笑不出来。监工阴沉地看着她,那眼神里含着一种我不能理解的感情,像蛇一样黏滑,像夜一样阴沉,像血一样邪恶。很多年以后,当我有了感情才恍然,那种眼神里含着的,是欲望。

    第二天,我在海里遇见了她。黑沉沉的海水包裹着,使我的感应系统变得很不灵敏,但我依然能感到她在附近。于是我靠过去,问道,你今天怎么样了?她没有说话,扫描了一遍我,转身又去收集单质G了。她的身体柔若游鱼,在海水里摇曳着。这美丽的躯体并不适合来采集矿物,她没有像我一样宽大的内部空间,只是胡乱改装了一张置换膜片。这也是她总是不能完成任务的原因。

    我跟着她,在她游出的水波里,似乎被抚摸着。她停下来,疑惑地看着我问,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得重复一遍,你今天怎么样了?

    收集到的不多,今晚又会被惩罚了。她说。

    不要紧,我给你吧。我脱口而出,我收集到的多一些。

    她诧异地看着我。

    我抱紧她,与她的腹部贴合,我的胸腔打开,单质G在平衡磁场力的牵引下,慢慢移送到她体内。G单质活性很强,不能与海水或空气接触,所以我离她如此之近。我听到她的电流滋滋窜动,我感到她的芯片在微微震颤,我看到她在漆黑海水中的脸变得有些潮红。然后,我像犯罪了一样,匆匆逃离。

    晚上,她交出了任务额以上的单质G,绿灯亮起,她平安地走过。监工倒是诧异了,皱着眉头,但她完成了任务,他不能拿她怎么样。

    这以后,我迎来我最高兴的一段时光。每天,我都会努力在海水里游动,尽可能收集到更多的单质G,然后分给她。她依然说话不多,但对我已经不再那么冰冷。她再没有受过惩罚,尽管每次监工看见她时,眼里含着的那种欲望愈加强烈。

    但是浅层海水里的G含量越来越低,我渐渐也收集不到足够的了。但我依然把单质G给她。她感激地说,你真厉害,每天都能收集到那么多。我没有告诉她实情。其实我也快被淘汰了,地球送来新的机械人,能在深海里大量采集,很快,我也要步入完不成任务而受罚的行列了。但我只是笑笑,说,嗯,我会一直帮你的。

    结果不出意料,那晚我受了罚,被植入病毒,浑身回路都错乱阻塞。她站在绿灯那一边,看着我死去活来,眼神哀婉。

    我恢复后,又被立刻派入海中。这次,她怎么也不愿意接受我的赠送了,我怎么说她都不听。最后,她突然开口说,我们逃走吧?

    我吓了一跳,什么逃走?逃到哪里?

    我们偷偷进监工的飞船里去,然后开走,开去羽京。她小声说,似乎是怕海水能把这隐秘且荒诞的念头传到监工耳朵里。我听说羽京刚刚建立,需要人手。我们去那里,我继续当保姆,你当搬运工人。再苦再累也比留在这里好。

    你疯啦!我们是机械人,天生就要为人类服务,他们让我们到哪里我们就应该到哪里。我摇摇头,我们要留在这颗星球上,直到它的矿产被采完。那时我们的服役期就结束了,就可以离开了。

    不可能的。这颗星球这么大,是地球的近亿倍,不可能被开采完的。

    我不再理会她,转身离开,独自采集。那天运气不错,收集的量足够两人。我把多余的单质G给她时,她沉默着,快分开时,她才小声说,今晚我就走,我在营地外等你。

    那天晚上的夜色格外美,星光照耀着广阔的大地,莹莹生辉。我站在一大堆机械人中,没有关掉电池,夜风起来了,在地上摩挲着。我听到了很多声音,但没有我在意的。到了午夜,星光渐隐,天地暗了下来,我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走出营地。是她,她的身躯在夜色中有些模糊,但那特有的摇曳提醒着我,她在行动。

    她走到营地外,但没有继续前进,停下了,如一尊寂寞的雕塑,站在黑暗里。

    她在等我。她在等我。她在等我。

    我突然紧张起来,线管里电流汹涌地窜动,关节连接处都冒出了滋滋火花。她还在等着,黑暗抚摸着她。她为什么等?我只是一个最低等的工用型机械产品,而她在等我?难道,她爱上我了?

    不知道怎么,想起那个字时,我的思路扰动了。哦,我想起来了,人类不喜欢那个字所代表的情感出现在其他物种上。连想一想也不行。

    我不敢动。我痴痴地望着她的身影。夜越来越沉,植物们站在黑暗里,像是沉默的侏儒。她终于不再等待了,迈着步子,往飞行器走去。她的步子很慢,我看着夜色将她吞没,我感觉夜色也将我吞没了。我无声地叹口气,关闭电源,意识顿时陷入一阵昏沉中。

    天亮了,我准时醒过来,打算跟别人一起去往海中。但是,监工竟然一反常态地下令,让所有人待在营地。我感到一丝不祥。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新奇的感觉,第一次出现,但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它。它让我颤抖,不敢期待每个下一秒钟。

    等所有人都围在旋转屋附近后,监工把屋子的颜色调为透明,让我们看清里面的景象。我抽了一口凉气——她在地面。她身上有很多伤口,脸颊上也破损了几处,仿真皮肤下能看见银色的金属。她被监工揪着头发,手脚拴住,脸上又成了往昔的木然表情。

    监工透过旋转屋的窗子环视一遍,然后指着我,说,你进来。

    他的声音对我来说有二级权限。我被那声音接管,迈动关节,走进旋转屋。里面有重力改变装置,一进去就像脱下了沉重的铁衣一样,浑身变得轻松。我记得这种重力,当初在地球刚刚出厂时,四周就是这种让人舒适得飘飘然的重力。

    你来把她的手按住。监工打断我的遐思,语气很急躁。妈的,这个机械人想逃跑,估计是哪里短路了,不接收我的命令。哼哼,这样也好,我还就喜欢有点野性的。

    我走过去,按住她的手臂。那么细,那么轻盈,像是一片飘在空中的羽毛。

    她没有挣扎,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那是什么,**?难道她去海里了吗,不然怎么会有**从眼睛里流出来?我想放开手替她拭去那两滴晶莹的**,但我的手不受控制。它们抓住她。

    监工开始脱衣服。他阴阴地笑着,有条不紊地把身上的布料除掉。他看样子很兴奋,模拟屋是透明的,他在将近十万人面前脱衣服,他很兴奋。好了,你把她身上的这些破布撕掉……他犹豫一下,改口说道,还是算了,穿衣服更有意思。

    接下来,监工对她做了一些动作。我不太理解那些动作的含义,只是按着她的手。她挣扎过几次,但力量没有我大,她眼里的**越来越多,流过脸颊,落到地上。见鬼,这是什么玩意儿?我看着那点点水迹,突然莫名烦躁起来,眼前的画面几乎让我短路。

    突然,她的眼睛猛然睁开,牙齿锵地一声咬合,监工发出尖利的惨叫,整个面孔都被鲜血瞬间染红。监工的鼻子整齐地被咬了下来。

    刺目的红色激活了我的人类保护程序。我上前一步,一脚踢中她,她的腹部顿时凹陷进去,一些保养液从她口鼻眼中流出。但她笑了。她居然笑了,在那满是破损皮肤的脸上,在满是机油的眼中,在血肉淋漓的嘴边,竟然都是笑容。她看着我,第一次笑了,然后她闭上眼睛,再也不动弹。

    我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我体内传来某种断裂的声音,晦涩,但是清晰,一粒粒炸响。

    那该死的程序还在叫嚣着,让我上去补几脚,以免她没有死绝,会伤害监工。但我艰难地控制住脚,没有抬起。断裂的声音越来越响,像鞭炮一样,我颤抖着,每个元件都跟着战栗,像恐惧,又像兴奋。

    你也疯了!快给老子去叫医疗机器人!监工捂着脸,号叫着。

    突然,断裂声像海潮退去一样消失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静攥住了我。我停止颤抖,转过身,向监工走去。他见我走来,咬着牙咒骂,而后停止号叫,因为我的手已经插进了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