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栖池与华卿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这位新来的国师与小皇帝一叨叨起来简直没完没了,他们虽然没有看到小皇帝的表情,但大概也能猜出小皇帝此时崩溃的内心,国师短短的一盏茶的工夫,不带停歇地说了整整三十七句话,其中有二十二句是“帝君说过”的。
云栖池想了想,自己应该没有这么话痨,不可能说这么多。
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他们两个始终站在这里也不好,然云栖池刚一活动,要带着华卿离开此处,就听到那国师又说:“帝君说过,背后偷听并非君子所为,二位这样不太好吧。”
云栖池笑了笑,脸上没有丝毫的羞怯,他只说道:“国师与陛下如此光明正大谈论帝君说过的话,我与夫人也是光明正大站在这里,应该不算是偷听,最多算是聆听帝君的教诲。”
华卿拍拍云栖池的肩膀,偷看都能说成侦查,现在偷听,换了个词,叫聆听教诲,也是非常可以的。
小皇帝大概也是被这位国师给唠叨烦了,看到云栖池与华卿的时候眼睛刷的一下就亮了起来,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从国师的眼前快步走过来,笑着同云栖池打了招呼:“皇叔,你来了?”,他对云栖池刚才听了自己与国师的对话竟是半点也不介意。
这倒也是,若是真的说了什么不能与外人听的话,他们怎么可能选在这么个人来人往的地方。
云栖池稍微矜持地同小皇帝点了点头,小皇帝笑笑,然后将目光放到了云栖池身边的华卿的身上。
他之前已经到兰台宫看过华卿一面,也觉得皇叔的这位夫人虽然姿色平庸了一点,但是浑身的气质却是一般人难比的,他猜测着皇叔的这位夫人多半也应该是修仙之人了,可笑他那个母后还妄图想要将自己的侄女塞到人家的怀里,真是在人间界待得久了,以为天下间所有一切都能被她掌控,小皇帝心中暗笑了一声,太后将云栖池得罪的越狠,就对自己越有利,他也乐得看戏。
想了想,小皇帝对着华卿道:“这条裙子,很配安王妃。”
他说的是实话,他从前常听人说起一句话,叫美人在骨不在皮,却不太明白这个骨和皮都是怎么区分,至少他见过的美人们骨和皮两者都挺好看的,但是见了华卿以后,他隐隐明白这话的意思了,即使眼前的人五官并无特别之处,可还是跟人一种不可说的感觉,他那皇叔也是一样的,虽然第一眼看起来平庸,但是越看越有韵味。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另外一种夫妻相?
华卿笑笑,对眼前的小皇帝说了一声谢谢。
小皇帝笑得就更加灿烂了,看了一眼不远处高高在上的国师,开口道:“那皇叔、国师,我们一起走吧。”
国师跟了上来,扬着下巴,他在修仙界的时候只是众多修仙者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修士,虽然有些天赋,但是修仙界如他一般的修士从来不在少数,如今来了人间界,才体会到了鹤立鸡群的感觉。
只是人间界的灵气委实稀少了一些,对他的修炼无益,他想着将此间事了,就能回修仙界去了,不过能在这里体验一番被凡人瞻仰的感觉也是挺不错的。
云栖池很自然的落后了一步,与华卿走在一起,看着国师与皇帝走在他的前边也没有在意。
众人落座后,跟在小皇帝身后的太监拖着长音喊了一声开宴,数十位身着红色纱裙的舞姬从外面纷纷涌入,随着丝竹之声翩翩起舞。
皇帝至今还没有立后,他与太后坐在主位上,太后看到云栖池带来的华卿的时候,眼睛中闪过了一丝不屑,为了不承认华卿的身份,她从来没有主动召见过这个人,不过也听宫人说,安王爷的夫人长得十分一般,那时候太后听了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曾放在心上,以为是宫人讨自己开心,今日见了,才知道宫人们说的是实话。
气质倒是确实不错,有些不像是普通人家出来的女儿,不过这有什么用呢?世间的男子向来重色,即便当年的先帝能为了一个民间的女子连皇位都不要了,可最后还不一样是有了一个又一个的新人。
太后之前说的那个小侄女也参加了这场宴会,年纪刚过十六,像是一朵刚刚盛开的娇艳的花,等着人来采摘。
她生得也算美丽,虽然比不上传说中的修仙界第一美人紫溪长老那般绝色,但在人间界也是个少见的美人,太后当时能动心将她嫁给云栖池,其实也是挺心痛的,毕竟她之前是打算将这个小侄女嫁给皇帝的。
可惜皇帝跟他那个死鬼爹一个样,心中有了个人,就不愿再接受其他人了,太后倒是不相信小皇帝能这么一直硬气下去,只是自己那小侄女今年已经十六了,可不能再陪着皇帝耗下去了,而且太后的侄女也不止这一个,反正等到皇帝想要立后的时候,那后位必须是他们世家的囊中之物。
只是不知道小皇帝喜欢的女子究竟是什么人,如果也能被他们掌控,那就更加完美了。
太后也知道小皇帝不喜欢自己,而且他不想立后其中肯定有几分原因是不想立他们准备的人,可先帝子嗣凋零,就剩下了小皇帝与那个冷宫里出生的叶昭炆,她也没有办法将那个叶昭炆从修仙界叫回来让他来继任皇位,且叶昭炆那样的修仙之人应该也不会任由他们来摆布的。
她还不想与小皇帝的关系搞得太差,故而这些年也没逼着他立后,不过她不说,自然是有其他世家帮她开口的。
就是眼前这个皇叔,让她心中很没底,偏偏自从国师来了以后,世家们就不再把这个人给放在心上了。
她今日来宴会之前本来还想着,要看看云栖池见到她那如花似玉的小侄女时是怎样一副后悔的表情,然而事实却是让她失望了。
云栖池的目光却根本不曾在那个女孩的身上停留过的片刻,扫过她的时候就好像是看见这天地间的一片云,一棵树,她与它们没有任何的不同。
太后一阵气闷,她有时候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偏偏要将那个小侄女嫁给云栖池,这样的执念简直是莫名其妙,然而越看着云栖池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她便越想撕碎那张平和的表象。
宴会上的众人们大多在之前已经见过云栖池了,对国师却是第一次见,纷纷好奇地偷偷打量着这位新国师,他只有不到三十岁的模样,单是从面相上来看的话,倒是比上一任国师要正派许多,让人看了一眼心中不禁生出些许好感与尊敬,想来这位仙师必然是入了第四重入长画了。
这位国师的性格与上一任也是大不一样,话尤其的多,说实话,这么多年来,他们像这样话多的凡人都很少见到,更何况这还是个修仙之人。而且这位国师说起话来往往三句不离帝君,要不是大家都知道他口中的帝君是谁,恐怕都要以为这是他亲爹了。
国师的目光在宴会的众人身上一一扫过,见着有人此时已经面带绯红,眼神迷离,不禁又道:“帝君说修仙之人应当少酗酒,多修身。”
刚刚举起酒杯的云栖池脑袋上缓缓升起一个小小的问号。
见宴会上的众人们齐齐放下了了手中的酒杯与酒壶,国师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只是一转眼,发现自己对面的云栖池手中还觉得酒杯,并没有被他的话给影响到了。
其实还是影响到了,只是国师没有看到他脑袋上挂着的那一排问号。
云栖池在与他对视了一眼后,毫不犹豫将自己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
“……”国师感觉自己好像被人给无视了,他在心底安慰自己说,对面的这个安王爷修行如此低微不是没有原因的,定然是因为他不尊重帝君才会这样,国师很快就想开了,再扫了一眼众人,又道:“帝君还说,万物皆有灵性,该少吃肉食才是。”
正看着眼前的熘玉簪鸡准备要动筷的华卿,愣了一下,看了身边的云栖池一眼,想了想前不久他好像还下厨,做了肘子和烧鸭。
啧啧,你们帝君当时该吃的可一口没少吃。
华卿尽可能将这位国师的话完全给屏蔽在自己的世界之外,然而那些声音还是不断地钻进她的耳朵里。
“帝君当年可从来没有像各位今日如此奢靡,沉迷享乐。”
“帝君如果今日看到诸位在此这般,必然要失望至极。”
“说起来,当年帝君也是文采斐然,我这儿还有几本帝君的诗集,诸位可要看一看。”
“……”
云栖池与华卿,以及宴会上的众位宾客们,听得这位国师帝君巴拉巴拉的,巴拉了整整一个时辰。
云栖池疑惑了起来,他什么时候巴拉过这么多的话,国师口中的帝君大概不是自己吧。
虽然他也不知道,这天底下除了他自己,是不是还有第二位帝君。
这场宴会就成了国师一人的宣讲会了,最后云栖池实在忍不下去,开口对对面的国师说:“帝君说,”他刚起了这样一个头,就看着那国师的两只耳朵都竖了起来,像是一只乖巧的大白兔,一时间竟然云栖池不太好意思下手欺负了。
他顿了下,还是说了出来:“少说话。”
新国师歪了歪头,脸上出现了少见的困惑的表情,他向云栖池问道:“这话帝君什么时候说的?”
云栖池倒了杯酒,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然后将酒杯放下,对新国师微微一笑,然后说道:“就刚刚。”
新国师只是对帝君的事格外热情了一点,但又不是脑子不好使,当即明白云栖池是在诓骗自己,他嗤笑了一声,对云栖池道:“安王爷也是修仙之人,随便捏造帝君说的话可不太好,小心天雷降下,把你劈了,可不太好,”
云栖池:“……”
华卿擡起胳膊,掩着嘴边的笑意,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在云栖池的胳膊上掐了一把。
云栖池:“……”
他转头看了华卿一眼,抓住她的手,摇了摇头,眼神中带着些宠溺。
国师抽了抽嘴角,明明今天晚上他在宴会上还什么东西都没有吃,现在却莫名觉得自己已经饱了,眼前这个安王爷的身上必然有古怪!
宴会结束后,小皇帝就把云栖池给叫到了御书房,他们刚谈论了不久,又听说华卿被太后给叫走了,小皇帝有些担心,想要带着云栖池赶紧将华卿从太后的手中拯救出来,结果云栖池只笑着,说不用。
小皇帝就更加肯定了,云栖池的夫人并不简单。
他那位不简单的夫人此时在太后的眼前,十分无聊地听着太后说自己的身份如何与云栖池不相配,如果有点脑子的的话,就已经劝着云栖池再娶一门贵女。
若是云栖池在这里,华卿倒是很愿意配合着他演一出戏逗逗这位太后,但现在她一个人在这儿就没有什么意思,听着太后话里话外都在强调自己配不上云栖池,华卿笑了笑,打断太后的话,挑了挑眉,问她:“太后又是什么样的身份?”
太后一怔,她完全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女子竟然能狂妄到问自己这样的话,这是一点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啊,她擡手在桌面上重重地一拍,正要喊出一句放肆,又听眼前的女子说道:“是谢家的女儿?还是北汉的太后?亦或者是身后还站了些修仙者?”
太后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人,那些话堵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不知为何,眼前这名女子身上的气势与那日她在云栖池身上所感受到的一模一样,让她此时升不起半分反抗的心思。
华卿点了点桌面,缓缓说道:“可你这些身份在我眼里什么也不是,我杀你,于我而言,便如碾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
太后的双手忍不住抖了一下,她虽也活了许多年了,但仍旧是怕死的,她终于开始有些后悔招惹到这个人了。
华卿继续道:“太后久居深宫,怕是忘了,这世间的许多事都不在你的掌控之中。”
她的声音渐渐冰冷,仿佛无数的风雪向着太后袭来,她听到她在自己耳边说:“谢春荷,你逾矩了。”
谢春荷正是太后的闺名,从眼前女子的口中说出,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可此时太后什么话也问不出来。
怪不得话本里反派杀人前都要说两句话装个逼,这个感觉真的挺爽的,华卿扔下仍旧处在震惊中的太后,起身整了整衣衫,慢悠悠地从这宫殿中走出,满殿宫人竟无一人敢拦她,她踏着一地的月光,回到兰台宫中。
而御书房里,小皇帝还在与云栖池抱怨着自己被世家打压得这些年,说到激动之处,声音都哽咽了起来:“幸好朕的兄弟们都死得差不多了,就剩下一个三皇兄,还是修仙之人,不然的话朕估计被他们害了,说起来朕的三皇兄前一段时间给朕发了一封书信,说最近可能要回来,也不知道他回来后是要站在世家那一派,还是要站在朕这一边”
云栖池知道小皇帝口中的这个皇兄是谁,上元派弟子叶昭炆,曾经也是华卿的二徒弟。
小皇帝与叶昭炆并不亲近,毕竟他们兄弟二人相处的时间不是太长,只是想到当年他曾偷跑到冷宫去看过当时还是三姐姐的三皇兄两眼,想起当年,不禁叹了一口气,感叹了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而不得,辗转反侧啊。”
云栖池不明白他刚刚还在说叶昭炆,怎么突然就转到淑女上去了,不过他也听说过这小皇帝心中有个人,他笑道:“什么样的人能让陛下都求而不得?”
小皇帝摇摇头,带着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深沉,与云栖池说道:“皇叔不懂啊。”
云栖池心想他能有什么不懂的。
“你喜欢她?”他又问。
小皇帝:“朕不配。”
云栖池:“……”
你一个皇帝不需要这样妄自菲薄吧。
小皇帝倒也不是在妄自菲薄,他是真的这么觉得自己不配,且他对那女子也没有他对众人说的那般刻骨铭心的爱恋,只是那女子实在太过美貌,让多年都记在脑中,让他无法忘怀,
却也知道自己与对方有天壤之别,恐怕此生都不会再见到。
所以他与外人提起这女子的时候,其实更多是为了逃避立后之事。
他仰起头,道:“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云栖池心中忽然升起一丝不太好的预感,然后听着小皇帝说起当年他是如何偷跑到冷宫中,看那女子为叶昭炆庆生的,他当时看了那女子一眼,是如何惊为天人、寤寐思服的。
好了,他知道皇帝刚才不算是妄自菲薄,最多算是有自知之明。
小皇帝说完,擡起头看向云栖池,便发现云栖池看向自己的目光中似乎带着无数的深意,一言难尽,他问道:“皇叔为何这样看朕?”
云栖池轻叹一声,道:“我觉得你刚才说的那句话甚有道理。”
小皇帝刚才话说的有点多,他觉得自己的每一句都很有道理,但看皇叔这个意思,好像其中有一句可能格外有道理的,小皇帝不禁有几分好奇,问道:“哪一句?”
云栖池想了想,对小皇帝说:“我刚才问你喜欢她,你回的那一句。”
小皇帝歪了歪头,仔细想了想,自己当时说的好像是……我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