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湘湘突然觉得后背一凉。
她缓慢地转过头去,果然见到他们尊上就站在她的后面。
唐湘湘的脸上立刻露出了一抹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她擡起手,同明决打着招呼道:“嗨,尊上,您回来啦?”
乔挽月似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明决的到来,一心放在手下的长琴上,琴音袅袅,方问渔身边的凊芜仍旧目光呆滞不知疼痛地护在方问渔的身前,众位道友看着这一幕也挺心疼,他们中有些年纪大的,也知道些方问渔与凊芜间的往事,但是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以为方问渔是在凊芜失踪以后才转成魔修的,所以此前对方问渔还抱有几分同情。
可事实上,方问渔早在很久以前就背着他师父开始修魔,更是趁着凊芜不注意时,将她杀害,把她做成一个无知无觉无情无爱的傀儡,这样她就永远只能陪在他的身边,永远不会抛下他。
琴音如珠落玉盘,泠泠不绝,凊芜的眼中似乎划过一丝神采,僵硬的面容多了点笑意,然而那就像是风中的残烛,很快熄灭,她整个人再次被一片黑暗阴郁所笼罩,她将同方问渔永生沉沦在地狱中。
方问渔擡起双手,银色的丝线在日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仿佛在嘲笑众人如今只能做这些无用功,他轻蔑地笑了一声,扬起下巴,十根手指上的傀儡丝轻轻一抖,凊芜张开双手,双剑在她的手中挽出万千幻象。
方问渔看着凊芜的背影痴痴地笑起来,反正如今他已经是身受重伤,命不久矣,可是能够在死前过来看看这些人露出这样为难的表情,还能有凊芜相伴,那也没什么值得难过的了。
他这一生并没有得到太多的善意,只有他的师父,给了他以为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得到的温情,她收他为徒,带他修炼,一步一步地教导着他该如何在这个修真界中生存,只是他知道的越多,越不能忍受自己的平庸。
他无意间在一本古籍上看到了修魔的功法,他犹豫许久,最终没能抗拒诱惑,当他第一次吸干了一个修士后,修为突飞猛进,得到了凊芜的夸奖,从那一刻起,方问渔就不能够控制得自己,他表面上仍旧是凊芜的乖乖徒弟,可是私底下,却是越来越疯魔,同时对凊芜的执念也越来越深。
方问渔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他师父知道他修了魔,她会怎么做。
他怕在凊芜的眼中看到失望的目光,怕凊芜会丢下自己,怕自己再也见不到她,所以他先下手为强,在自己生辰的前一日,对凊芜下了手。
这样,他师父就永远不会丢下他了。
凊芜没了思想,手中的双剑胡乱着在半空中挥去,众位道友不想伤了她,只能一再的后退忍让,方问渔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笑容更甚刚才。
道友们似乎只能这么同方问渔干耗下去,虽然他们不会有什么损失,但就是特别的憋气,让人很不爽。
他们没有办法,可是尊上他总该有些办法的,只不过他这人向来冷情,对修真界的生生死死大多是冷眼旁观,不知道他如今成了亲,态度有没有改变。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众人转头看向明决,但见明决的手中的山河剑已经被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柄玉箫,放在唇边,配合乔挽月的琴音,轻轻吹奏起来。
琴声与箫声融合在一起,他们的眼前出现无数的幻象,那是他们一生中最美好的事,只是很快这些道友们就清醒过来,眼前的幻象也如同泡沫般破灭,什么也不曾留下。
他们擡头看向明决与乔挽月,只就这一幕来评价,他们二人也算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然而一想到这两人平日里相处其他是个什么样,在场的道友们心态多少还是有点崩。
众人心中齐齐叹了一口气。
方问渔此时的身体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刚才被幻象所迷惑,为了打破这幻象,几乎是耗尽了他最后的一点生气,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就要死了,丹田正在缓慢地破碎,他不久前还以为自己融合了天魔之气,从此以后在偌大的修真界再没人会是他的对手,然而现实却是给了他重重一锤,他所求之事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罢了。
方问渔踉跄了一下,终于撑不住,坐在地上,他对着凊芜招招手,道:“师父,过来。”
凊芜的动作猛地顿住,她转过身来,走到方问渔的身边,随着方问渔的动作而蹲下身。
“师父……”方问渔轻轻叫了一声,凊芜没有任何反应,
方问渔突然之间有些后悔,想让她对自己笑一笑,哪怕是再看他一眼也是好的,可她的眼睛里空空荡荡的,再也装不下他,他想起自己刚被凊芜收作徒弟后的某个春天,她穿着鹅黄色的长裙,手里拿着刚刚在山下买回来的糖人,笑意盈盈地看他。
然再也回不到那个时候了。
这丝后悔之意只在方问渔的心中逗留了短短的一瞬,即便是死,他也一定要同凊芜一起死去,他本来就是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他将凊芜揽进自己的怀中,他叹了一声,凊芜便闭上了双眼。
乔挽月停下手,清冽的琴音在此时戛然而止,方问渔怀中的凊芜猛地睁开双眼,再不似从前那般浑噩,她此时背对着众人,道友们不清楚她的情况,以为事已至此,就连他们尊上也没有转圜的办法,他们心中做下决定,等这次从长留山回去,一定要加强座下弟子们的思想道德教育,绝不能培养出个方问渔这样的狗东西来。
现在与从前的记忆在凊芜的脑海中交织成一片,她擡起手,无声无息地穿破了方问渔的胸膛,从他温热的胸腔中取出一颗心脏来,当她往回收回手的时候,那颗心脏还在她的手中砰砰跳动。
凊芜不理会方问渔脸上错愕的表情,低头看着手中的心脏,有些疑惑地喃喃问道:“竟然也是红色的么?”
众人和方问渔一样,被凊芜的动作吓了一跳,他们都以为她再也无法清醒过来,如今看着她手中捧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他们记忆中的凊芜,还是好几百年的凊芜,那时候她善良又心软,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伤害,修真界只要有道友需要帮助,她定然会尽全力相助,绝没有任何保留。
那时候她也曾被欺骗过,被伤害过,只是一腔热血从不曾冷却,她怀着最大的善意去对待自己所遇到的每一个人,修真界里有很多人不大喜欢她的行事作风,却也佩服她能够一直保持着这一颗初心。
而现在,这位从不曾伤人的凊芜将自己的纤纤玉手探入方问渔的胸膛当中,只为看一看她这个徒弟的心到底是什么颜色的。
方问渔在最初的惊愕过去以后,他擡起头对上凊芜的那双眸子,时隔多年,他终于又一次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他的心脏已经不在身体当中,可灵魂空缺了多年的那一块终于被填补好,他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一般,将怀中的凊芜抱得更紧一些,贴在她的耳侧,轻声赞叹说:“师父,你真美。”
鲜红的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滴答滴答落在这只凊芜的肩膀上,方问渔眼皮一点点耷拉下来,呼吸愈加的微弱,他开口缓缓说道:“我将留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我不后悔,有些遗憾的是,因为一点私心给你保留了一点神智,你现在好像不会愿意和我死在一起了。”
方问渔的眸光闪过,他微微张开嘴,低下头便要向凊芜的肩膀上咬去,无论如何,他还是想要带着这个人一同离开,乔挽月指尖微动,一道银白神光向方问渔射了过去,那白光落入方问渔的嘴中,直接将他的一口银牙打碎了一半去。
唐湘湘切了一声,拨开人群走了上去,将凊芜一把从方问渔的怀中拉了出来,凊芜愣了一下,心脏从她的手中掉落,她低头看着脚下的心脏,唐湘湘一脚将它踹得远远的,她对凊芜道:“看这恶心的东西干什么,不怕以后吃不下饭?”
凊芜没有什么反应,从方问渔利用她害死了无数曾经相熟的道友那一刻起,这个人就不再是她的徒弟了。
方问渔杀过凊芜一次,可此时看着凊芜就这样将自己的心给扔在了地上,竟也会觉得心痛,气急之下,一口血喷了出来。
他整个人奄奄一息,却因为凊芜不会如他曾经设想的一样与他死在一起而吊着一口气,不肯死去,他像从前一样,每次做错了事就露出一副可怜的模样,对着凊芜说师父,徒儿错了,他期待凊芜的怜悯,以为这一次凊芜还会心软原谅自己。
乔挽月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刚才明决好像也对自己说过,她擡头往明决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在明决手中的玉箫上微微停顿了一下,此前明决与那位银面人前辈都有在她的面前吹过箫,那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两个人有些许相像,最后又觉得这个念头太过荒谬,故而没有深想。
乔挽月摇摇头,将长琴收进自己的灵物袋中,而后起身,人群中央的方问渔不知说了什么,唐湘湘正冷嘲热讽道:“说话都漏风了,也不撒尿照照自己,你配吗?”
唐湘湘看着方问渔那双猩红的眼睛,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凊芜擡手打断,凊芜轻轻开口,对方问渔道:“我心里确实有过你,那年你的生辰,我本来想要告诉你,我可以不做你的师父,我们可以试着做一对道侣,方问渔,是你自己放弃的。”
凊芜这一点刚刚生出的爱意并没有得到该有呵护,便在一阵狂风暴雨中彻底湮灭。
方问渔愣愣地看着凊芜,他根本没有想过凊芜会接受自己的爱意,他只怕自己惊吓了她,从此失去她,所以便狠心杀死她,将她留在自己的身边,而现在她却告诉他,他曾经差一点就得到她了。
凊芜声音清冷,无悲无喜,她继续说道:“方问渔,我这一生鲜有后悔之事,唯一后悔之事便是当年为什么没有任由你死在那座破庙里。”
她的前半生从没有对谁说过半句恶毒的话,而现在她能说出的最恶毒的话竟然也只是这句罢了,看着方问渔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绝望的神情,凊芜擡起脚,踩在他的脸上,将他的头颅硬生生地踩进脚下湿软的土地中,当再也感受不到方问渔的呼吸,与被唐湘湘踢走的那颗心脏的跳动,凊芜脚下用力,红色的血迸溅出来,这个就在不久前还不可一世想要荡平整个修真界的破天君,终于死去。
原来这样的人心也会是红的,血也是热的。
凊芜勾起嘴角,轻声说道:“你我黄泉碧落,永不相见吧。”
周围的道友们看到这一幕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过凊芜仙子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也能够理解,被最亲近最信任之人背叛,当成傀儡当成工具被用了几百年,不将这人千刀万剐可能都不足以他们平息心中的怒气。
这样想想,凊芜或许还是太仁慈了一点。
凊芜转过头,目光穿过重重的人群,落在乔挽月的身上,她知道刚才是这个小姑娘用琴声唤醒了自己,可惜她自己的身体早已是破败不堪,不能好好地报答她,她曾经的那些宝贝已被方问渔占为己有,即便现在能从方问渔的身上再搜出一二件来,她也嫌恶心,送不出手。
凊芜微微歪着头,像是在思索,半晌后,凊芜开口对乔挽月说:“小姑娘,我如今孑然一身,没什么可以送给你的,只有当年积攒下来的一点福缘,如今于我已没有用处,便送与你吧。”
凊芜一挥手,一道金光落入乔挽月的眉心处,消失不见,而她自己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向后倒下,幸好唐湘湘眼疾手快,将她扶住,只是眼下这般,唐湘湘也救不了她。
乔挽月仍站在原地,看着唐湘湘怀中的凊芜,微抿着唇,她想要救下这位凊芜仙子,却不知自己该如何去做。
明决见乔挽月有话要说,正要开口问她,却被云落影抢先一步,向乔挽月问道:“怎么了?”
乔挽月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不远处唐湘湘抱着凊芜向他们走来,她开口道:“那个尊上啊。”
明决问:“何事?”
唐湘湘问他:“您看这个凊芜还能救回来吗?”
乔挽月紧张地看着唐湘湘怀中的凊芜,她尝试将凊芜刚才送给自己的福缘还回去,然而屡次尝试而不得法门。
明决看了乔挽月一眼,而后对唐湘湘说:“有,”
唐湘湘眼前一亮,问明决:“要怎么做?”
明决道:“你现在就带她先回谷瑶池去,以星雨珠之力并玄阳功,先将她的魂魄温养起来,等她的魂魄稍微好些,你再去寻我。”
这样至少唐湘湘在近几十年来是没什么时间了。
唐湘湘点头哦了两声,从前她与凊芜的关系倒也没有多好,她可烦凊芜那副活菩萨的模样了,可现在却也见不得她就这样陨落在自己的面前。
乔挽月悄悄将一堆灵药塞到了唐湘湘的手中,唐湘湘知道这些都是给凊芜用的,便也没有客气,全部收下,然后还对着她笑起来,道:“乔小道友,以后有空记得去找我啊?我那里可有好多惊喜在等着你呢。”
明决:“……”
他考虑此时自己要不要送唐湘湘一程。
唐湘湘带着凊芜离开后,长留山的这场劫难就算是彻底告一段落了,云落影觉得有些不对劲,抓住乔挽月的手腕,向她道:“如今你是什么修为了?”
乔挽月道:“我只拿到了一半的传承,感觉有些奇怪,并没有突破。”
乔挽月在接受这些暮族的传承的最后,觉得自己好像沉入了深深的海底,冰冷的海水灌入她的身体之中,在她即将溺死之时,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托举而出,并且告诉她,有人在这里等她。
云落影擡头看向明决,他们这位尊上知道的应该会比他们多一些,明决道:“回去再说。”
此处人多眼杂,关于暮族之事他们还是要稍微避讳一点的。
眼下他们差不多可以收拾收拾回家去了,不过在此之前,乔挽月还记得他们刚才在那座密林中曾答应了那绿衣女子帮她找一个人,得先把这件事给解决。
“刚才……”乔挽月望着明决,欲言又止,她现在不太想跟这个骗子说话,但刚刚这人上去同天道打了一场,她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担心的,她问道,“你没有受伤吧?”
明决道:“我没什么,只是还是让它逃了。”
天道与明决之间的因果牵扯不多,以明决的实力的确可以压制住它,却也没有办法彻底消灭它。
乔挽月哦了一声,转身下山去了,明决跟在她的身后,琢磨着这次回去得跪坏几个搓衣板才能让他娘子消气。
清风拂过山岗,荒芜了许多年的长留山在这一年的寒冬尽头,终是冒出了一丝青翠绿意。
乔挽月等人从长留山赶赴那片密林,而与此同时,秦凡也踏上了这条他们走过的小路,准备前往长留山去。
秦凡在路上还遇见了一位天辰宗的道友,名叫叶冰。
两个人在修炼一事上志趣相投,引为知己,相互熟悉后,秦凡没少同叶冰抱怨他们家主的那位夫君。
他觉得他们家主什么都好,就是看男人的眼光有些差劲。
叶冰很少说话,只是在一旁认真听着,如今她对秦凡口中的那位茶里茶气的小白脸印象可谓是非常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