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桾山的路不止一条,不过最容易走的那条被巨石隔断,孟弗只能选择另外一条绕过骆山的小路。
在这个冰冷的雨夜里,孟弗骑着白马穿过了一条条寥落长街,穿过林间、穿过平原,穿过山丘,远处桾山已是愈加的近了。
答答的马蹄声被轰隆雷声淹没,孟弗的耳边剩下一片急促的风雨之声,眼前所视之物只有一道深色的轮廓,远处山脉连绵如同一条负伤的巨龙,身边破旧的庙宇空无一人,银色的闪电骤然划过天空,将孟弗的前路再次照亮,余光里,庙中落了漆的佛像正向她微笑,只是眨眼间,雷声将这一切都打入黑暗。
白马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孟弗握紧缰绳在马上,恍惚间她觉得自己的背上生出了一对有力的翅膀,她展翅乘风遨游在这片广阔的天地之间。
此时,李钺等人已经来到了桾山,暗卫们动作迅速地在这里扎好帐子,虽比不过原本的帐子舒服,但用来遮雨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李钺在这方面没有那么多的挑剔,他在北疆待了那么多年,什么样的苦都吃过,对他来说,睡觉的话有一处能躺下的地方就行。
前来桾山围猎的其他人马还停在原地,要等着天晴后将路炸开,才能过来,李钺的身边只有高喜和数十暗卫,暗卫们在外面守夜,李钺坐在帐子里面,高喜在一旁伺候,他先点了灯,又三下两下将床铺好。
下着雨的山间本就甚是无聊,现在李钺的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雨水滴落在帐子上头,像是千万铁蹄横扫而来,秋风顺着帐子的缝隙吹拂进来,烛焰摇晃,落在帐子上的影子随着烛火一起摇摆跳跃,跟群魔乱舞似的。
李钺蓦地又想起孟弗来。
雨下得这样大,不知道阿弗现在这么样了?她在做什么?那个谢文钊会不会欺负她?
李钺现在想要回去也来不及了,只是他实在不放心,想了想,干脆派了两个暗卫去宣平侯府瞧一瞧,别让阿弗吃了亏。
阿弗若是没办法了,就去请太后帮帮忙。
暗卫们将李钺的话都记下,他们陛下越来越细心体贴了,但既然这么放心不下,早上的时候干嘛让他们回来。
陛下与宣平侯夫人间的情趣他们不懂,但是他们好累啊。
李钺将这些暗卫们打发走,思来想去地睡不着,他从暗卫那里打劫了本风月话本,看了两页便觉得没什么意思,都这么些年了,暗卫们怎么还没脱离这些低级趣味?他又让高喜去找了本兵书来看,兵书倒是写得很好,然陛下也不是很看得进去。
这场雨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李钺单手支颐,把眼前兵书又翻过两页,外面电闪雷鸣,狂风吹过漫山的枫树,留下一片呼叫之声,过了一会儿,有暗卫来到帐子门口,高喜瞧见了,赶紧小步走过去,询问有什么事。
暗卫看了一眼坐在帐子里面看书的李钺,在高喜的耳旁低语了两句,高喜一惊,忙走到李钺身侧,轻声唤他:“陛下。”
李钺停下翻书的手,擡头问他:“什么事?”
高喜答:“暗卫说,有人看到那位夫人正骑马往山上来。”
李钺开始时根本没反应来,下意识要开口问什么夫人,只话一到嘴边,他便意识到高喜说的是孟弗,他扔下手中的书,腾地一下站起来,快步向外走去。
高喜撑着伞连忙追出去,李钺向暗卫问:“她在哪里?”
暗卫刚刚去通知帝都那边准备好火石,雨一停下就送到骆山去,将陛下的旨意传达后,他赶紧返回桾山,他是在回来的路上看到雨中骑马的孟弗,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认出那人是宣平侯夫人,只是见她一路往桾山赶来,担心她可能会对陛下不利,所以多关注了一会儿,这才发现那人原来是孟弗。
暗卫回道:“回禀皇上,属下和孟夫人一同到的山下,她应该马上就到了。”
“她走哪条路上的山?”李钺问。
没等暗卫开口回答,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马的长嘶,马蹄重重踏在山路上,四溅起水花,再往上是数层青石石阶,孟弗不得不在这里停下马,剩下的几步她可以走上去。
她先是去了遭遇刺杀的那片树林,但那里已经没人了,好在地上有些车马走过的痕迹没有完全被大雨冲刷,她是根据那些痕迹一路寻到此处。
希望陛下能平安。
按理说既然是往桾山来了,陛下应该没有出事,不过在见到陛下前,孟弗还是不能完全放心。
李钺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冲了过去,那石阶下面,孟弗还坐在马上,雨水顺着她头顶的斗笠不停落下,她身上的油衣早就被树枝刮得破破烂烂,里面的衣服也都湿透了。
孟弗听到上面传来的声音,仰头看去,一道银白闪电几乎贯穿整个夜空,世界一片亮白,她的身影在这场大雨中终于清晰起来,她的脸煞白煞白,眼睛却很亮,好像今天晚上那些没有来得及出现的星星都落在这里。
她看到陛下站在石阶上面,看起来没有受伤,孟弗抿唇对李钺笑了一笑。
天地浑浑,风雨促促,她在这闪电的光照下,像是误入了凡尘的妖魅,却又比任何妖魅都要惑人。
李钺感觉自己心脏漏跳了那么一瞬,他想,自己前世一定是欠了她什么的,才会让她在这一世这样牵动自己的心神。
他只用几步就从石阶上面跳下来,伸出手扶着孟弗下马,一碰到孟弗的手,李钺就蹙眉道:“怎么这么凉?”
孟弗一边下马,一边笑着说:“没事的,等会儿就好了。”
嘴上是这样说的,但身体却实在是撑不住了,她是凭着一股气从帝都来到桾山的,在路上她心里记挂李钺,不觉得难受,现在到了这里,见到李钺平安,她的这口气就泄了,孟弗晃了一下,若不是李钺扶住她,她这一下肯定是要摔到地上的。
李钺立即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到孟弗身上,随后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向台阶上快步走去。
孟弗吓了一跳,她惊道:“陛下?”
“别说话,”李钺沉着脸直直向石阶上走去,对孟弗道,“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这么大的雨,你还生着病,这能出来吗?多大的人一点都不知道轻重?身边连个人也不带,要是在路上出了事怎么办?”
孟弗抓着他的袖子,轻轻扯了一下,说:“您别生气啊。”
李钺垂眸看了孟弗一眼,她正被他抱在怀里,她的眼睛含着水波,映着两侧暗卫手中的灯火,很是动人,李钺冷哼了一声,对孟弗说:“我不生气,我哪有生气啊,我生什么气啊,你说说你,这么大的雨,你稍微顾及一下自己的身体,等病好了——”
孟弗突然开口打断李钺的话,她说:“我担心你,陛下。”
她顿了一顿,目光看向别处,她的声音轻轻,几乎要融进这场大雨中,可李钺却听得清清楚楚,她说:“我太担心你了,我害怕你受伤,害怕你出事,我想来见一见你,还要提醒您明日不要忘记吃药。”
说到最后,孟弗忍不住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声,也不知道陛下的药能不能吃。
陛下不会被自己惹得生气了吧?
李钺本来是还有许多许多话要教训这个怀里的这个姑娘,然等到孟弗说完,他的那些话在嘴边转了好几个来回,再也说不出来,最后全都咽了回去,他低下头,望向孟弗的眼睛,认真对她说:“我没事的。”
孟弗沉默一会儿,对李钺说:“要不您明日还是把庞神医叫来,让他看看您用不用吃药。”
李钺瞪着孟弗,对她道:“我现在就想找个大夫,给你看看。”
孟弗闭上嘴,不再说话了,她的病似乎是更严重了些,头晕得厉害,身体时冷时热,不过陛下的胸膛很温暖,让孟弗感觉稍稍好受了些,陛下走得又稳又快,很快就到了石阶上面。
孟弗和李钺交换身体后,为了学习骑射,他们两人经常会有身体上的接触,但那时与现在是不一样的,那时孟弗用的毕竟陛下的身体,对于这些触碰并没有太大的实感。
而现在,她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她被陛下抱在怀里,男女授受不亲,何况她现在还是宣平侯的夫人。
可她现在不想去想那些令人心烦的事了。
李钺将孟弗抱进帐子里面,放在高喜铺好的床上,他蹲下身,对孟弗说:“你先等一会儿,我让人去找套干净的衣服过来。”
不久后有人送来一套衣服,是男子的衣服,孟弗知道桾山附近根本没有卖衣服的,而且这个时候任何一家成衣店都不可能开门,她低头看着眼前的衣服,这上面的龙纹也太明显了。
李钺对孟弗解释说:“是我的衣服,没穿过的,先换上吧,等明早我让人再买套新衣服回来。”
他说完便转身出了帐子,在外面等着,过了会儿,帐子里的孟弗说自己换好衣服,他才重新进了帐子里面。
李钺看着坐在床上的孟弗,他的衣服对孟弗来说太大了,好在她现在不需要出去,只需要在这里好好睡上一觉。
孟弗将袖子挽起一些,向李钺问道:“那些刺客呢?”
李钺说:“都被杀了。”
孟弗啊了一声,还想再问问其他,却被李钺抢先,李钺对她道:“你过来些,我帮你把头发擦擦。”
“不用了吧。”孟弗觉得现在这样也行,不是很难受。
“快点,”李钺见孟弗不动,又催她说,“再不过来我要生气了。”
这个威胁确实还挺好用的,孟弗立即往陛下这边挪了点,她实在担心他这个毒到最后还解不了,庞神医肯定要疯的,虽然说陛下刚才好像也生过气,但还是能少生点就少生点吧,李钺拿起长巾帮她把头发擦干,又抖开一条小毯子,盖在她的身上,问她:“还冷不冷?”
孟弗摇摇头。
李钺伸手摸了摸孟弗的额头,有些发烫,她的病本来就没好,又这么淋了一场雨,肯定要加重了,幸好她来的路上没有出其他的意外,李钺道:“我去让高喜想办法找个大夫过来。”
“不用麻烦了,”孟弗捂着嘴低低咳嗽两声,问李钺,“对了,高公公怎么样了?”
李钺端了杯热水给她,抱怨说:“你不问我,你问他做什么?”
正要进帐子里的高喜听到这话脚步一顿,觉得时机不对,他该等会儿再进去。
孟弗捧着杯子,仰头对李钺说:“我刚来的时候不就问过您了吗?高公公武功厉害吗?”
李钺道:“也就凑合吧。”
孟弗觉得在那种情况下,高公公能避开迎面的一剑,是得有些功夫在身上,既然陛下说凑合,那功夫应该不会很高。
不过孟弗知道高公公没事就行了。
过了会儿,听里面的二位都不提自己了,高喜才掀开帘子进来,李钺想让高喜去抓个大夫来,孟弗按住李钺的袖子,对他说:“真不用去找大夫,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
李钺回头对她道:“你知道什么?知道还能冒着这么大的雨出来?”
孟弗抿了抿唇,她微垂下头,不再说话,她突然的沉默下来倒是李钺有些慌了,又摸了下她的额头,自己先软了下来,说:“好了好了,那先不找了。”
高喜:“……”
自己站在这里真的好多余啊。
见这二位都没有要使唤自己的意思,高公公悄悄退了下去。
高喜离开后,李钺对孟弗说:“早些睡吧,病也好得快些,不然你半夜再发了高热,我肯定要找大夫的。”
孟弗依着陛下的话,老实躺下去,她想起自己刚才还没问出口的问题,她问李钺:“您查出今日的那些刺客是什么人派来的吗?”
“还没,暗卫们正在查,明天应该就能查出来了,”李钺伸手帮她被子往上拉了拉,“别想其他的,赶紧睡觉。”
孟弗应了一声,合上双眼,她以为自己身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当中,身边又坐着陛下,她今晚应该是睡不着的,但事实上很快睡了过去。
甚至还做了一个不错的梦。
李钺一直守在床边,手里拿了本兵书,然大半个时辰过去,那兵书却是一页都没翻,他低头看着床上沉沉睡去的孟弗,时不时地擡手摸一摸她的额头。
过了会儿,高喜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压低声音问:“陛下,您也该休息了,要不奴婢在地上给您铺床被子?”
李钺回头瞅了高喜一眼,对他道:“一边去吧。”
高喜并没有立刻离开,他笑着道:“暗卫们在旁边又搭了个帐子,被褥也铺好了,您要是困了,就过去歇一歇吧。”
李钺摇头道:“不用了,朕在这里守着她,那帐子你们用吧。”
高喜悄悄退下,李钺回过头来,见床上沉睡中的孟弗嘴角上扬了些,李钺歪着头看了她良久,跟她一起笑了起来。
她做了个什么样的梦?
他将帐中的烛火吹灭,外面的风雨依旧,可听起来倒是好听了许多。
第二天孟弗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或许是这一觉睡得太好,她烧退了许多,没有昨天晚上那么难受了,暗卫一大早就去外面买了套女装回来,放在床边,她换好衣服帐子里出来,李钺正在外面舞剑。
晨曦的光洒满他的周身,身姿飘逸,剑气如虹,他见孟弗醒来,立刻收了剑,走过来问她:“感觉好些了吗?”
孟弗点点头,望了眼骆山的方向,来桾山围猎的剩余人马马上就要到了,让那些人看到陛下的身边跟着一个女子,实在不妥,她对李钺道:“陛下,我要回侯府去了。”
“现在回去?”李钺皱了皱眉,“你的病还没全好,再养两天吧。”
孟弗摇头,她认真地说:“我有件事要做。”
李钺看了她一眼,正色问她:“是一定要今天去做吗?”
孟弗点点头,应道:“是。”
李钺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最后还是点了头,对她说:“那去吧,我让暗卫找辆马车送你侯府,要照顾好自己。”
孟弗嗯了一声,她走时叮嘱李钺说:“您今天让庞神医过来给您看看吧,”
孟弗目光恳切,透着担忧,李钺只能无奈地点头应道:“好好好,知道了。”
她在明媚的日光下离开桾山,回到帝都。
昨天晚上孟弗离开侯府后,谢文钊独自回了宴上,宾客们问他最多的话就是孟弗怎么不在,谢文钊根本无从解释,好好的一场生辰宴,他却是气都气饱了。
今日刚过了午时,就听到下人说夫人坐着马车回来了,谢文钊知道如果要等孟弗来找自己多半是等不到的,他干脆主动来到霁雪院中,在这里等着孟弗。
于是孟弗一进了霁雪院,就看到谢文钊站在院子里,见她回来,谢文钊冷笑一声,问道:“你昨日到底干什么去了?你这还知道回来啊?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岳父大人有多生气?如果不是孟瑜劝着,他怕是当场就要走人了,岳父大人让你回来立刻去一趟孟府,孟弗,你能不能正常一点?好好做你的侯府夫人,你都得到你想要你的一切了,为什么还要这么不可理喻?”
谢文钊从昨天,或者说是从三月之前积攒下来的怒气在这时全部朝着孟弗发泄出来,他不停地说,不停地说,树丛间的秋蝉都不再鸣叫了,他仍在说。
而直到谢文钊停下声,转身坐下,孟弗才终于开了口,秋日午后的日光笼罩在她的身上,一片金黄的树叶落到她的肩头,从汀水阁传来的清越琴声惊起几只飞鸟。
她表情平静,声音也没有太大的起伏,她对谢文钊说:“谢文钊,我们和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