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瑜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今日的天气明明不错,春光融融,春风和暖,但这一刻她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冷透了。
她心中的那点优越感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尽的惶恐与悔恨,与此同时,谢文钊在不远处叫她:“孟瑜,还不跪下!”
跪下?
眼前之人是当今圣上,她当然得跪下,可是看到孟弗好好地站在那里,孟瑜的心里生出万般的不情愿来。
她一颗心仿佛掉进酸水里面,纵使再不情愿,也得老老实实弯下双膝。
李钺没有理会他们两个,站在原地低着头先任由孟弗将自己脸上的灰土都擦干净,孟弗的鼻尖上还顶着一抹他刚刚点上去的灰印,陛下下意识伸手想要帮她擦干净,结果却被孟弗瞪了一眼。
陛下面露疑惑,阿弗怎么还嫌弃自己呢?
随后陛下就看到自己满是灰土的手掌,悻悻收回手,等着孟弗将他的双手都擦干净了,才擡手轻轻刮了刮孟弗的鼻尖,将那抹灰印擦干净。
期间谢文钊一直跪在地上,垂头看着地面上的影子,他不知道孟瑜刚才在这里都做了些什么,陛下一直不发话,谢文钊的心就一直高高悬着,不管怎么样,现在孟瑜是他的夫人,她的一言一行与宣平候府都断不开关系。
许久过去,谢文钊开口说:“陛下,贱内不知您的身份,若是有冒犯之处,还望陛下宽恕一二。”
“冒犯之处?”李钺冷笑一声,转身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他拉着孟弗的手,问道:“阿弗,刚才她怎么说的?”
孟弗垂眸看了陛下一眼,陛下对她眨了眨眼,孟弗便与陛下一唱一和道:“她夸您木活做得不错。”
听到这句话,谢文钊稍稍松了一口气,只是不等他把这口气松完,就听到孟弗继续道:“她说想让您去侯府上做工,到时多给您些银钱。”
听到这话时谢文钊都替孟瑜脸红得慌,多给陛下些银钱?她把侯府全卖了,也不够给陛下的!
孟瑜一张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只恨不得从地上扒出一条缝来钻进去,也好过跪在这里忍受孟弗的嘲笑。
李钺讥嘲道:“不知这位夫人能给朕多少银钱啊?”
孟瑜答不上来,她刚才说这话只图一时爽快,雇个下人能花多少银子?她哪里能想到这人是当今的皇上?她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谢文钊知道孟瑜的性子担不了事,只能开口道:“贱内前些日子生了病,脑子有些糊涂,陛下若是要责罚,请责罚微臣吧。”
李钺转头看了孟弗一眼,孟弗摆摆手,她无意与孟瑜有更多的牵扯,而且孟瑜现在是宣平侯夫人,陛下才说了封后的事,就对宣平侯府有所打压,世人难免要多想,陛下是不在意这些名声的,她却是很在意,她希望日后史书上关于陛下的都是很好的评价,没有任何胡乱的揣测。
李钺收到孟弗的意思,垂眸冷声道:“既然脑子不好,就带回去好好医治吧。”
孟瑜张嘴想要反驳,谢文钊及时出声:“微臣谨记。”
“退下吧。”
李钺这一发话,谢文钊赶紧带着孟瑜离开,孟瑜几乎是被谢文钊生生给拽出去的,等到了街上她还是一副梦游的模样,低着头不看路,嘴里一直在喃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孟瑜,我不管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日后见了孟弗,你最好老实些,今日你我能活着从里面出来,是陛下仁慈,”谢文钊顿了一顿,他轻轻叹了口气,“孟弗她应该也不想认你这个妹妹,你还是尽量避着她些吧。”
孟瑜仿佛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根本听不到谢文钊与自己说了什么,她摇头道:“不可能,都是假的,都是假的!这一定是在做梦!”
她自幼在孟家就是被千娇百宠着的,有什么好东西都要先紧着她,那时孟雁行在朝上风光无两,来巴结讨好他的官员每次见到她也要说上一番恭维的话。
可从孟弗被接回孟府后,她就总避不了被人拿着与她这位姐姐一起比较,他们说她是真正的大家闺秀,而说起自己时便是敷衍地笑笑,孟瑜不是没想过变成孟弗那副样子,只是她又忍受不了孟雁行的严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孟夫人护着孟雁行也不会苛责她,故而学到最后也是半瓶水晃荡。
最让孟瑜接受不了的就是孟雁行准备让孟弗做太子妃,同样都是孟家的女儿,为什么她的父亲从来没有想过自己?那时候孟瑜动过最恶毒的念头是如果没有孟弗就好了,如果没有孟弗,这些原本都该是她的。
她不想以后每次见到孟弗都要向她跪地行礼,可兜兜转转最后竟还是落到这般田地。
孟瑜好像还没从这场可怕的噩梦中清醒过来,她不断地安慰自己说:“她一个嫁过人的妇人,皇上怎么会娶她?皇上早晚会不要她的!”
谢文钊眉头紧蹙,见孟瑜越说越不像话,出声喝道:“不管陛下会不会娶她,现在她是皇上心上人,但凡你有点脑子就应该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你自己想要找死没关系,别拖累了侯府!”
她如果不是自己的夫人,谢文钊真想把她扔在这里一走了之,自己从前到底喜欢孟瑜什么呢?
去年孟弗在侯府胡闹的时候,他一直觉得是上天给他的惩罚,如今看来,这才是真正的惩罚。
好不容易拖着孟瑜回到侯府,谢文钊一擡眼,就看到他的上司户部尚书钱东舟正从轿子里出来。
钱东舟起身擡头见到谢文钊,与他打招呼道:“我正要找你呢!”
这位大人无事不登三宝殿,看着钱东舟脸上的灿烂笑容,谢文钊心中不知为何却有一丝不好的预感,他拱了拱手,问道:“是户部有什么事吗?”
“不是不是,”钱东舟摇摇手,对谢文钊说,“是皇上想要立后了。”
他是专门过来看笑话的。
“是好事啊。”谢文钊干笑着说,他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
钱东舟还故弄玄虚地问他:“你知道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谢文钊答。
钱东舟敛去脸上的笑容,对谢文钊道:“是孟弗。”
他这话刚说完,眼前的宣平侯没反应,他身边那位上个月娶回家的新夫人却突然捂着耳朵尖叫一声,发了疯一样向侯府里跑去。
钱东舟吓得一哆嗦,这是什么情况?
怪吓人的。
他擡手按着自己胸口,问谢文钊:“她她她……她怎么了?”
谢文钊回头看了一眼,让下人们追上去看看,然后回答钱东舟说:“受了些刺激,现在脑子不大好使。”
钱东舟看向谢文钊的目光又多了几分同情,他拍拍谢文钊的肩膀道:“你受苦了,赶紧找个大夫给她看看吧。”
将专程过来看笑话的钱东舟送走后,谢文钊找到被下人围住的孟瑜,他吩咐下人说:“让夫人在凌香馆里好好待着,她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让他出来吧。”
有人来宣平侯府报信,自然也有人把这个好消息带到孟家去。
第一个来到孟家是门下侍郎李顽,当年先皇在世时,他与孟雁行就互相瞧不上眼,整日吵个没完没了,因孟雁行更得先皇宠爱,所以李顽在他面前没少吃亏,如今总算又有了看他笑话的机会。
一出了午朝门,李顽就赶紧让轿夫擡着自己冲向孟府,下人禀报过后,他急匆匆跑进孟雁行的书房,口中呼喊:“孟老兄——孟老兄——”
想到朝上陛下特意否认孟弗是孟雁行的女儿,李顽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他这次总算能亲眼看到孟雁行的笑话了,他一进门就蔫坏蔫坏地跟孟雁行说:“孟老兄,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件喜事,大喜事!天大的喜事!”
孟雁行坐在书桌后面,看着门口喜气洋洋的李顽,微微眯起眼睛,他心中清楚自己与李顽一直不对付,自己要是真有喜事了,他绝对不会是这副模样。
李顽怕是过来笑话自己的,只是还不清楚他要笑话什么,孟雁行放下手中的书,皱眉问道:“什么事?”
李顽笑得眉毛都要飞起来,他对孟雁行道:“是关于您的大女儿的。”
孟雁行瞬间了拉长脸,他想起自己去年派人打听到的事,难不成孟弗真与那个车夫一起了,既然李顽说是喜事,那他们两个是要成亲了?!
而更让孟雁行感到心惊的事,这事连李顽都知道了,也就是说可能大半个帝都都知道了。
孟雁行顿时有些庆幸,幸好,幸好自己早早地将孟弗给迁出族谱,不然以后孟家的其他女孩要怎么嫁人。
他冷着脸道:“什么大女儿?我没有大女儿!”
李顽听到这话,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快皱成一朵花了,他对孟雁行说:“是孟弗啊。”
果然是孟弗。
“她早就不是孟家人了。”孟雁行冷冷道。
李顽脸上笑意不减,他走过来些,劝道:“孟老兄,你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孟弗怎么说也是你的女儿啊。”
孟雁行发出一声冷哼,表明自己态度:“她不是了。”
他察觉到李顽的表情有些不对,但具体是哪里不对他一时间又琢磨不出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李顽今日来孟府绝对没好事。
“哎,”李顽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说,“我要跟你说的喜事其实是陛下要立孟弗为后了,既然你不认这个女儿了,那这事与你也没关系,真是可惜了。”
孟雁行冷笑道:“我就知道,她——”
他的声音猛地顿住,一下子跳起来,两只眼睛瞪得老大,他问道:“你说什么!”
李顽非常好心地同孟雁行解释说:“陛下今日在朝堂上说,他要立孟弗为后。”
孟雁行拍桌吼道:“荒唐!荒谬!简直可笑!”
李顽在朝上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觉得挺荒唐的,但现在看到孟雁行这般暴跳如雷,突然间觉得陛下这个决定真是好极了,他道:“孟老兄,陛下金口玉言,说不定这个时候都让人下诏书了。”
他话音落下,书房外面又响起一串孟先生、孟兄,十几位官员不约而同地来到孟家来“报喜”。
这些人在门口挤挤攘攘,嘴里都说着有喜事,然而不等孟雁行开口,李顽就先对他们摇了摇头,一脸惋惜道:“哪有什么喜事?这喜事与孟老兄可没关系,孟老兄刚才说了,他是绝不会再认孟弗这个女儿了,我劝了好长时间,孟老兄就是不听。”
李顽转过头,笑嘻嘻道:“是吧,孟老兄。”
“我……我……”孟雁行觉得自己的胸口好像是压了一块巨石,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皇上竟然会想要立孟弗为后?
疯了!全都疯了!
孟雁行的身体晃了晃,他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李顽冲上前叫道:“孟老兄!孟老兄!你怎么了!快叫个大夫过来给孟老兄看一看!”
孟府上下瞬间乱成一团,不知过了多久,孟雁行觉得额角一痛,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他睁开眼,看到孟夫人拿着帕子坐在床边默默流泪,孟雁行坐起身,喝了口水,他对孟夫人说:“夫人,我好像做了个梦,梦里有人说,皇上要立孟弗为后了。”
他话刚说完,李顽的脑袋就从帘子后面探出来,对孟雁行说:“孟老兄,那不是梦,是真的啊。”
孟雁行两眼一翻,竟是又晕过去,孟夫人哭得更伤心了。
屋子里的其他同僚看向李顽的目光多少带了一点责怪,李顽对孟雁行未免太残忍些。
李顽耸耸肩膀,孟雁行这身体也太差了吧。
孟老兄的福气还在后头呢,他可得好好保养啊!
见孟雁行一时醒不过来,这些个官员们纷纷告辞。
孟夫人一直守在孟雁行的床边,他直到傍晚才再醒过来,醒来后也只是瞪着双眼睛看着床顶,一句话都不说。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老天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他生平行事最是谨慎,生怕踏错一步,他以为同意把孟瑜嫁到宣平侯府去会是自己这一生最后悔之事,万万没想到,孟弗还能送给自己这么大的一个“惊喜”。
皇上到底是怎么想的?
孟雁行想不明白,他这样一个读了多年圣贤之书的大儒根本想不到皇上会去娶一个嫁过人的女子为后。
但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李顽今日又摆了他一道,但凡他要一点脸,都不可能再把孟弗给迁回族谱里。
想到这里,孟雁行只觉得喉间涌上一股血腥气,从孟弗和离到今日,不过才过了半年,孟雁行却觉得自己苍老了十几岁。
……
封后的诏书被孟弗放进匣子里,下午她与李钺两人都没什么事,去了一趟风积山,见了怀明大师,想问问怀明大师两人日后是否还会再互换身体。
怀明大师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大堆,孟弗没大听明白,她转头看向身边的李钺,见他笑着点了点头,似乎是有所收获。
孟弗正想要问问陛下这位大师是什么意思,就看到陛下撸起袖子,摩拳擦掌,向着怀明走过去。
两人迅速打在一起,孟弗看他们一时半刻打不完,干脆走到一边的亭中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颇有闲心地旁观,这两人动手的时候还挺讲究的,你来我往了十几招,都不打脸的。
陛下的功力这段时间恢复了不少,怀明大师起初有些轻敌,后来意识到陛下功力大增,认真起来,结果陛下揍得更凶了。
最后怀明大师抱着光头缩在墙角,终于开始说人话了:“此番机缘已尽,二位可以安心了。”
孟弗放下手中茶杯,起身走过来,双手合十道:“多谢大师,大师武功真不错。”
怀明摸着脑袋笑了一声:“一般一般,比不得皇上。”
陛下擡了擡下巴,一脸骄傲,比不上他那不是很正常的吗?
孟弗转头看向李钺,问他:“疼吗?”
陛下刚想说不,对上孟弗那双水盈盈的眼睛,瞬间改口说:“疼,疼死我了,我现在身上全是伤,你看看我胳膊被这个秃子打的。”
陛下说着便将自己的袖子挽起来,孟弗也觉得刚才他们两人打得很激烈,只是等她低头看去,却发现陛下露出的小臂连红都没红。
孟弗:“……”
李钺也注意到自己的话跟事实不太匹配,他咳了一声,有些不自然地放下袖子。
孟弗为陛下挽回尊严,她抿唇点头道:“我知道,都是内伤。”
“是啊,”李钺接话道,“身上的伤更多,阿弗等会儿跟我一起回宫看看吧?”
怀明:“……”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明显自己挨得揍更多吧?他那拳头几乎是没挨着陛下的。
而且他们两个怎么都秀到和尚面前了?这到底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他今天就要在白马寺前门竖个牌子,李钺不得入内!
《岐山夜谈》已经印刷上市,反响不错,这样的书那些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不一定会去看,但是在民间却很受欢迎。
孟弗写这本书的时候脑子里琢磨的就是要怎么写才能多赚点钱,现在果然有一大笔稿酬到手,书坊的老板想要向孟弗再约两本,只是她最近要与陛下一起准备大婚,实在是没时间了。
宫里能主事的只有李钺与太后,李钺白日得处理朝政,时间不多,太后一个人有些忙不过来,孟弗干脆进宫来操办自己的大婚,她本来擅长组织这些事宜,了解了流程后,便指挥宫人筹备起来,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钦天监算了三个日子出来,李钺与孟弗商量过后,选了最近的那个。
五月十八。
作者有话说:
应该是不会再换的,因为以后陛下还要出去打仗
也快完结了,我感觉我最多还能写个十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