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沈望春此时的心情异常复杂,在进瞿昙境之前,他想过各种自己可能遇见的危险,就是没想过自己会变成一条狗。
真是长见识了。
不过想到不是自己一个人变成狗,他心里顿时好受多了。
沈望春仰头看向书架上的一卷卷经书,猜测等他们明白老和尚问的“痴狗”是什么意思,他们大概就能从这里出去了。
但问题是,这里的经书这么多,他们要翻到猴年马月去,而且,他们努努力应该也就能跳到第三层,再往上的经书要怎么看。
秦弈是一条长毛的黄色狮子狗,体型不大,一看就很名贵,在人界向来是要进贡给皇家的。
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品种。
算了,管他什么品种,还不都是狗。
秦弈汪汪叫了两声,沈望春动了动耳朵,发现自己竟然能听懂他在狗叫什么。
随即他想起来,自己也是狗了。
那不奇怪了。
秦弈还在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沈望春懒得理他,跑到距离他最近的书架前,伸出一只雪白的小爪,扒拉下一卷佛经,硬着头皮翻看起来。
秦弈暂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跟他一起翻阅这些佛经。
两只小狗认真钻研起来,一时间塔内只剩下他们翻动经卷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他们觉得头晕脑胀,眼前的字好像都飞了起来。
塔内的景象扭曲变换,最后变成一座寂静的小镇,沈望春环顾四周,突然觉得腹中饥饿难忍,他沿着眼前的街道缓慢前行,很快闻到一股诱人的香气。
他停下脚步,蹲在墙角,擡头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远处传来鞭炮声和欢快的鼓乐声,他听到行人说今天镇上的狗大户要为老母亲祝寿,大摆宴席。
听到这话,沈望春只觉得肚子更饿了,或许他应该先去那狗大户吃上一顿。
只是他刚拐过一个弯,就看到萧雪雎提着剑从长街的另一头走来。
理智告诉他,萧雪雎不该出现在这里,可是他无法违背自己的心意,他摇了摇身后那条细细的尾巴,就欢快地跟了上去。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萧雪雎都没有发现跟在自己身后的这条小狗,他们走过小镇外凋败的竹林,走过那片荒芜寂静的田地,后来,萧雪雎看到他,她喂了他一点食物,然后摸摸他的头,又挠了挠他的下巴。
沈望春摇摇尾巴,忽然觉得做条小狗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他太饿了,再也走不动了,他倒在地上,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正在互相蚕食,熟悉的疼痛再一次袭来,而萧雪雎离他而去,再没有回头。
沈望春闭上眼睛,他的意识开始消散,好像到这里就是终结。
在一片混沌过后,一切重新开始,一切重复,他遇见萧雪雎,追随她而去,又死在这条漫长的没有尽头的路上。
这样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有个跛脚的老和尚从他身边经过,突然大喝一声,高举起手中的木棒。
木棒向沈望春的头顶挥去,沈望春轻轻一跳,灵巧地躲避过去。
他不屑地看了老和尚一眼,威风地抖一抖身上皮毛,然后迈着四条小短腿,颠颠地向萧雪雎追了过去。
老和尚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摇头叹道:“痴儿,痴儿。”
痴儿?
沈望春动动耳朵,回头看了那老和尚一样,迟疑片刻,继续追着萧雪雎而去,他明知道结局依旧如此,仍不知疲惫,不顾生死,只要萧雪雎摸一摸他的脑袋,对他笑一笑,他就喜不自胜,把什么都忘了。
这一次,沈望春正仰着头等待萧雪雎的抚摸,然下一刻,却听到耳边传来一道清越女声:“破——”
沈望春一怔,随即眼前的萧雪雎随着他们身后的小镇、竹林、山脉,一同缓慢地破碎,再然后,一场大风吹过,眼前的画面几经转换,他回到塔内。
之前的那些,都不过是他的一场迷梦罢了。
只是不知唤醒他的人是谁,沈望春擡起头向上看去。
他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或是还没有从梦境中醒来。
他看到萧雪雎一身白衣,手执长剑,正站在他的面前。
他使劲眨眼,又晃晃脑袋,她还是站在这里。
萧雪雎怎么会来?她不是应该在幽冥宫里的吗?
沈望春一时想不到答案,便蹲在原地,静静看她。
不远处的秦弈与他同时清醒过来,他看见萧雪雎的时候可比沈望春热情多了,目光炯炯,一脸兴奋,他相信萧雪雎一定是来救自己的。
“汪汪!”
“汪汪汪!”
萧雪雎听不懂秦弈在狗叫什么,但沈望春可以,他听着他雪雎雪雎叫个不停。秦弈确定萧雪雎就是为他来的,他忍不住自己炫耀的心思,那张嘴一刻也不停。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沈望春只觉得无比心烦,想把他变哑巴。
于是他转身向秦弈扑过去,秦弈猝不及防之下直接被扑倒,吓了一跳,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声,这人有病吧。
秦弈自然不想在萧雪雎面前挨打,立刻奋起反抗,结果被打得更重了,他全无还手之力。
秦弈被打得脑袋发懵,他既不明白对方为何突然对自己出手,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这么一只小小土狗压制。
可能他是真的狗!
萧雪雎有些迷惑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她上前一步,问:“怎么打起来了?”
沈望春将秦弈摁在地上,弓着腰,警惕地盯着萧雪雎看。
她是不是要为秦弈出气了?
萧雪雎对上他的眼睛,叫了一声:“沈望春?”
沈望春动作僵住,随即更加凶恶地瞪着萧雪雎,汪汪了一声。
萧雪雎本来是不太确定他的身份的,毕竟这只黑背白肚白爪的小狗只是比另一只尾巴摇的更勤快些罢了。
但眼下他在叫完后,还对她呲了呲牙,他自以为叫得凶狠,身后的尾巴却仍是摇个不停。
萧雪雎忽然明白平日里的沈望春在她面前到底是什么模样了。
她弯起嘴角,蹲下身,对沈望春道:“好了,知道是你了。”
沈望春:“……”
她怎么就知道了!
萧雪雎笑得眉眼弯弯,沈望春很少看到她笑,更是从来没见过她笑得这样开心,身后的尾巴不受控制地摇得只剩下一片残影。
萧雪雎看着他的尾巴笑了好一会儿,待她笑完了,轻声问他:“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沈望春哼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伸出爪子在地上划拉两下,却留不下任何痕迹。
萧雪雎倒是根据他笔画大概猜出他要说的话,问他:“痴狗?”
沈望春点头,缩回爪子,乖巧蹲在原地。
萧雪雎问:“你就是因为这个,变成这副样子的?”
沈望春又点头。
秦弈看看萧雪雎,又看看那条小土狗,所以萧雪雎不是为他来的是吗?所以他们一人一狗就真的没人在意他的想法是吗?
怎会如此!
秦弈有些自闭,他趴在地上,思考起来。
萧雪雎对佛经也有涉猎,《大品般若经》里是将不向富裕的地主乞食,反而向佃农乞食的狗称为痴狗。在佛经中是指那些不修大乘佛经,反而钻研小乘佛经的修炼者,再做延伸,便是指那些为世间声色迷惑满足的世人。
“……弃深般若而攀枝叶,痴狗者。”萧雪雎对他解释道,这是《大品般若经》中的原文。
明悟了吗?
恍惚中,沈望春好像听到梦中的跛脚老和尚向自己问道。
可是沈望春想,何为般若?何为枝叶?
他仰头看着萧雪雎,一言不发。
佛家中讲,得到般若就能消除一切痛苦,得到解脱。
要得到般若,就要先学会放下。
而在那梦境里,他明知结果,还是一次又一次的,踏上那条注定要痛苦的路。
他如何才能放下?
是爱是恨,他都无法解脱,也不想解脱了,就让他永远留在那片苦海里吧。
沈望春的尾巴拍拍地面,他笑了一声。
听在萧雪雎的耳中,却好像是小狗压抑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