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报复般的发泄得来的那阵快感消失,随之而来的,便是懊悔、厌恶和愤懑。
谢长庚便是怀着如此的心情,走出那扇房门。
从十四岁投笔杀人,铤而走险之后,那个巴山夜雨挑灯夜读、四更鼓漏闻鸡起舞的少年便一去不返。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日赴考归家,迎接他的却是父亲被人抬回呕血而亡的一幕。刻骨铭心,至死不忘。
他的父亲虽然只是一个驿丞,但忠直而博学。谢长庚至今记得小时,父亲教自己写名字时对他说,清晨之时,彼星启明,行至傍晚,便是长庚,北斗错落,长庚诞贵,他出生在长庚星现于天际之时,故给他依时如此取名。
他的父亲,是他这辈子最为敬重的一个人。
那个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在行凶之后便扬长而去的人,不过一个武备将军而已。区区五品,便能嚣张至此。
从那之后,弱肉强食、出人头地便成了一切。他骨血里的不甘人下也注定他天生适合这条道路。他的欲望和野心,随了一次次踩着敌人尸体的上位而不断地膨胀,长江水道,灰暗势力,哪怕至极,也远远不能满足他了。
他要站在光明的巅峰,做天的选子,将一切踩在脚下,叫世人匍匐不能仰望,如此,才算没有枉活一世。
做到长江魁首,他用了五年的时间。
这五年中,他血染双手。死在他手里的,有敌人,有自己的人。同样他亦几度丧命,死里逃生。要杀他的除了敌人,也有他自己的人。
一次次的背叛和争斗,将那少年身上的最后一道软肋也磨成坚甲和锐盾。除了自己,谢长庚再不信任任何人。一切也都是能够拿来利用和交换的,包括他的婚姻。
在他十九岁稳坐长江魁首之位,积攒够了资本之后,他将目光投到了与自己的势力相毗连的洞庭慕氏的身上。
缔下这门婚约的时候,他对慕氏女本身没有任何的兴趣。高矮胖瘦,西施嫫母,于他都无两样。
娶了她,日后他给她以该有的一切,她给他传宗接代,如此便就够了。
他没有想到,从他去往长沙国接她的那一日起,事情毫无预兆,突然脱离了他的预想。
到了现在,甚至变得让他狼狈不堪。
他少时便以才名闻名乡里,内心免不了高傲自负,从无女子能够入眼。与戚家的婚事,也只是父母之命,他谨遵而已。十四岁后命运骤变,刀尖舐血,少时便是偶有的红袖添香之念,也早荡然无存。到十六岁那年,目睹一个赏识提拔了自己的首领死在仇家所派的女人身上之后,更是引以为戒,自律为上。这个慕氏女既对他无意,一心求去,何况早早失贞,生性淫荡,他又何须多看她一眼。
他懊悔。悔自己被这妇人的一副皮囊和伏低做小之态所惑,方才竟一时放纵,自取其辱。
他厌恶。既厌恶这妇人的放荡和狡诈,更厌恶自己。那日在上京书房,分明知她找来虚与委蛇,在听她说出“这个世上,唯一能保护我的人,也就只有你了”的话时,竟也有些为之意动。
他更是感到无比的愤懑。
不只为她果真失贞一事,更是因为在他犹存最后一点期待,想她若真的只是当初在骗自己,他或也可不再计较她从前的轻慢之事,可以待她好些之时,她回给他的,是再一次的羞辱。
在她迎向自己的目光里,看不到丝毫的歉疚或是悔意。
哪怕她失了贞,但倘若还有一丝一毫的歉疚,他也不至愤懑至此地步。
谢长庚当夜冒着严寒,踏着冰雪,去了休屠。
休屠不大,却是边界一个重要的戍卫城池,如同通往姑臧的门户,地理重要。
这里前些时日遭到一支人数众多的漠北异族骑兵的袭击,负责防守的副将刘安领军御守,几番交战,对方得知节度使谢长庚也正在从上京赶回的路上,知这回占不了好,无果撤退。
谢长庚当时到了休屠,便着手加固旧有城防一事,忙碌了多日,见诸事停当,才离开回了姑臧。
前些日才走不久,今日竟又不辞冰雪连夜而回,到时,连头发眉毛都结着冰渣。刘安以为他不放心自己,甚是惶恐,等他稍作休息,立刻引着再去巡了一趟城防,又再三地保证,道自己定会守好休屠,愿立军令状为证。
谢长庚便以巡防为名,在休屠留了几日。
他倒不是非来休屠不可。只是那夜愤而出门,一时不知当去何处,想到休屠,便来了这里。几日过去,现在这里也没什么事情定要自己过问,再留下去,有些勉强。本想离开之后继续去往别城,被刘安率部送出了城门,上路之后,渐渐放慢马速,最后停了下来。
他又何必叫她再留于节度使府邸,替自己添了这许多的不便?当夜走得匆忙,节度使府的诸多事务也未交代下去,几日过去,恐怕已经堆叠。
为了这么一个妇人,如今弄得自己有地难回,也是匪夷所思。
她刚到上京的时候,刘后频频召她入宫,多方试探,不过就是怕她拿捏住自己,朝自己吹枕头风离间关系罢了,他又岂会不知?
这回一时不慎,冒着被刘后猜忌的风险,费神将人弄了出来。人既到了,外人眼里,也处了些时日,这就以不合之名遣她回长沙国,消息传到刘后那里,既不至于与自己想要维持名声的说辞相悖,也能叫刘后相信当日对慕氏女所下的判断。
说起来,最后还是自己帮了这妇人一把。
谢长庚冷冷地想。
这回就当栽了个跟头,吃个教训。回去了,当面和她说清楚,让她滚回长沙国,和她的那个王兄放老实些。日后大事若成,看在老长沙王的面上,或也可不必赶尽杀绝。
他沉吟了一番,很快便做了决定,调转马头,回往姑臧。
两地相距数百里,他在马上疾驰一日,天黑时分,将胯下那匹健马跑得犹如刚从水里捞出,四蹄也打着颤,终于又入城门,回到了节度使府的大门之前。
管事正站在门口,和个小厮在点着门口照明的灯笼,忽见家主回了,惊喜地迎了上来。
谢长庚翻身下马,吩咐人将马匹牵去马厩喂食休息,自己朝里走去,走了几步,状似随口,问随同跟了进来的管事:“我不在的这几日,翁主在做什么?”
管事应道:“有人求来看病,翁主便给人看病,有属官夫人上门,便应酬,无事就在府中。和前些日一样。”
谢长庚双目望着前方,没有应声。
管事笑着恭维:“大人快进去吧。小人听儿子说,翁主先前为了能早些赶来这里与大人团聚,在路上都不肯多歇片刻,不辞辛劳,这才早到了那么多日。可惜大人事也多,常出城在外,还一去就是几日,翁主对大人必定想念得很。这会儿大人回了,翁主不知道多高兴呢。”
管事的儿子是先前送慕扶兰来这里的护卫中的一名。管事见慕扶兰医术高明,人也亲善,便大着胆子提了句自己有老寒腿,发作之时,酸胀难忍,她教了他一个灸法,说时常灸疗,必能缓解酸胀。管事很是感激,也是为了在谢长庚面前说她好,此刻特意提及自己前些里从儿子那里听来的话。
他倒是被提醒了。
这妇人之所以不辞劳苦地赶来这里,怕是牢牢记着自己先前的话,想着早到,再早些回去吧。
他的脸上浮出一抹冷色。吩咐管事不必跟来,自管忙去,自己往居处而去。
他跨入院落,迎面看见一个侍女从屋里出来。认出是几天前在房里要给她递衣裳进去,却被自己一时意动给拦了出去的那个。
丹朱正出去,撞见几日不见的谢节度使回了,一愣,急忙过来向他见礼。
“翁主在屋里,我这就通报去……”
“不必了!”
谢长庚脚步没停,人到了阶下,跨了上去,推门而入。
房里烛火明亮,慕扶兰身上只穿件紫色纱地单衣,坐在镜前,自己擦着还没干透的长发,听到身后传来门又被推开的声音,以为是丹朱去而复返,笑着道:“怎的这么快就回了?和慕妈妈说了吗?菜少做些,她累不说,我也吃不了多少……”
她转过头,看到突然出现的谢长庚,一怔,脸上的笑容凝住,话停了下来。
屋里暖和如春,她刚洗过澡,加上没想到他忽然这时候回来,身上的单衣有些薄,并不适合对着男子,虽然对方是自己“丈夫”,几天前还有过那样的事。
她起了身,拿起垂在一旁的外衣,加在身上,随即转身,脸上露出微笑,和他招呼:“你回了?”
他没有反应。
慕扶兰悄悄望了眼对面那个不说话的男子,心里忽然掠过一丝不祥的感觉。
三天前的那个晚上,事后的他显然是怀着怨气离开的。
慕扶兰知道当时在他看向自己的时候,她的反应应该比她早已告知的不贞,更深地刺激了他。
高傲如谢长庚,在这几天里,最后悔的事,必定就是碰了自己的身子。
其实在离开上京的那个前夜,出于一种直觉,慕扶兰就知道,他应该对自己动了点兴趣。
虽是可有可无的那种,但若一直这样悬而不决,自己真的不知何日才能回去了。
无法避免的事,晚到还不如早来。
倘若她所料没错,现在,他亲身确认她不贞,必会打发她走的。
所以那夜他离开后,这几天,她心情一直很是不错,就等着他回来开口。
但现在,对着这个突然回来的谢长庚,她忽然又有点不确定了。
她感到了一丝疑虑和忐忑。
谢长庚的目光从她身上挪开,扫了眼屋角。
那里叠着几只箱箧。
这几只箱箧,是她从上京带来的,到了后,便一直放在这里,始终未曾开箱归置过。
他早就看到了。只是从未像此刻这样,入目扎眼。
他的视线从那几只箱箧上慢慢收回,再次转向她那张片刻之前分明还笑语盈盈的脸,今日回来路上,在腹内曾翻覆想过的见了她便出口让她滚回去的那些话,忽然不想说了。
他面无表情地说:“叫人打水送饭来。我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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