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上路数日之后,从前方回传来一个消息。
连日暴雪,独登山戍关被积雪拥堵,运送军粮的队伍无法通行,阻滞在了关前。
那里距离金城不是很远了,只剩数百里路。
眼看就要抵达目的地,却被暴雪阻滞在了关前。她的焦虑,可想而知。
谢长庚加快行程,一路急追,十来日,便追到了独登山。
暴雪陆陆续续,前几日方停。运粮的队伍,还在这里继续等待。
慕扶兰却不在这里了。
奉命在此戍守的捉守使向他禀,十来天前,翁主行至这里时,关道被堵,她十分焦急,得知除了这条军道,西去数十里外,还有另一条小道,从谷地而出,虽远了许多,道路险阻,军队无法通行,但却能绕过关隘继续西行,便要求带路。
捉守使应她之言,派了熟悉道路的向导和一队护卫同行,当时已引着她,先行绕走离开了。
“此地还要多久才能通关?”谢长庚问。
“前些时日,雪下得实在太大,刚停没两日。卑职虽已带人全力通道,但估摸着,全部打通,至少也要七八日……”
谢长庚转过身,走到自己坐骑之旁,拍了拍挂在马鞍之侧的一只大皮袋。
大皮袋里鼓鼓囊囊,随他拍动,口子里倏然钻出一只小孩的脑袋。
那孩子蓬着头,脸蛋脏污,也不知几日没洗脸梳头了,一双眼睛却圆溜溜的,黑白分明,顾盼之间,宛若两颗亮晶晶的宝石。
这一路西行,每日除了必要的人马休息,其余时间,不分日夜,一行人几乎都在赶路。大人无妨,孩子却是个问题。谢长庚想出个办法,将熙儿装在这只用老羊羔皮缝成的袋子里,充当睡袋,挂在马上,既保暖,又安全。唯一的不好,就是颠簸。所幸没几天,这孩子就适应得极好。无论马匹怎么纵颠,有时走得久了,谢长庚停马歇息,打开睡袋之时,发现里头孩子还在呼呼大睡,连叫都叫不醒。
熙儿本以为今日就能在这里见到自己母亲,方才捉守使说话之时,他藏在里头,竖着耳朵在听。
“谢大人,我一点儿都不累!”
不等谢长庚问自己,他钻出头,立刻响亮地说。
谢长庚一怔,笑了,习惯般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随即往下,按回在口袋里,转头吩咐:“我有急事,派个熟识道路的人带路,我亦绕行,要去金城!”
捉守使等人起先还以为节度使坐骑带着的这只皮袋里装了什么重要的随身之物,突然看见袋口下钻出个小孩,与节度使十分亲昵,状若父子,那孩子却又唤他“谢大人”,无不吃惊,又不好发问,盯着两人瞧个不停之时,听到如此吩咐,立刻去唤向导。
当日,稍作歇息,补充了些食物,谢长庚命捉守使加强戒备,以防北人利用恶劣天气突袭攻击,随即带着梁团等三十随从继续上路。
那段谷地的地势崎岖无比,又被积雪覆盖,最厚的地方,竟至没腰,马匹也无法乘骑。一行人只能下马,牵马跋涉,艰难走了三日,方绕过关隘,回到那条正道之上,继续前行。
前途若是一切顺利,再赶路个三两天,便能抵达金城。离天山,也就咫尺之遥了。
正午,行经一片雪林地时,谢长庚见人疲马倦,命就地暂时休整。
这三十名随从,无不是身经百战、以一敌十的猛士,但走完这三天的路,停下来,亦是面露乏色。众人就地而坐,生火烤热吃食,抓紧休息,恢复体力。
那孩子早就不用谢长庚抱上抱下了,自己从皮囊里钻出来,驾轻就熟地攀着马腹落了地,攥起一把雪,也不嫌冷,胡乱抹了抹脸,权当是洗脸,随即跑到谢长庚的边上,接了一块刚烤热的馕饼,啃了几口,转头张望着前方,口中道:“谢大人,我们是不是快要到了?”
谢长庚眺望了一眼前方,带着他,攀上近旁的一块高地,将他高高抱起,一手指着前方远处视线尽头那座犹如白龙披银的高耸雪峰说:“看到了吗,那座雪峰,就是天山的山巅。雪峰脚下,便是金城。”
熙儿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目不转睛地盯着,激动地催促:“大人,我们快去吧!”
谢长庚微笑点头,收回远眺的目光,正要转身,突然,目光微微一动,落在前方十来丈外的一株老松之上,凝神了片刻。
他很快收了视线,不动声色地抱着熙儿下去,将他放回到睡袋里,随即取了弓箭,回到方才的高地之上,张弓搭箭,瞄准那株老松,射出了一箭。
箭簇离弦,破空而去。“噗”的一声,深深地钉入了树干之中。
树枝微微震颤,些须积雪,宛如细尘,从树顶簌簌落下。
藏在树后的人吃了一惊,知自己被对方发现了,急忙转身奔逃,却如何逃得开?一脱离树干保护,雪地里还没奔上几步,身后便又追来了第二箭。
强力而锋利的箭簇,瞬间从后追至,插入膝窝,击碎膝骨。
箭簇带着血肉,穿腿而出。
那人惨叫一声,扑倒在了雪地里,但竟悍猛得很,很快又从雪地里爬了起来,拖着一条伤腿,一瘸一拐,继续奋力逃离。
梁团等人被叫声惊动,一把抓起武器,从地上跳了起来。
“应是北人。抓住了,就地审讯!”
谢长庚放下弓,淡淡地吩咐了一声。
众人奔了上去,很快将那个还在雪地里逃亡的北人捉住。知节度使不欲让小公子亲眼目睹血腥场景,遂照他的吩咐,就地审问。
距离有些远,看不到审讯的场景,但那人发出的阵阵惨叫之声,还是传入熙儿的耳中。
熙儿一双小手紧紧地攀着马背,不住地张望着那边。
又一阵凄厉惨叫声传了过来。
他仿佛有些不安,转过小脸,默默地望着正在喂马的谢长庚,欲言又止。
谢长庚抬头,望了这孩子一眼,走到他的边上,一边替他整理着皱巴巴的衣领,一边柔声道:“熙儿莫怕,亦不必可怜。那人是我们的敌人,想要对我们不利。”
熙儿转头,看了一眼那发出惨叫声的方向,小声地问:“谢大人,你都没见过那人,怎么知道他是我们的敌人?”
谢长庚道:“方才那人躲在树后窥探我们,鬼鬼祟祟,我发第一箭,是为警告。他若没有恶意,自会出来解释。但他转身就逃,可见心虚,自然是对我们不怀好意。不怀好意,便是敌人。”
他顿了一顿,加重语气。
“熙儿你记住,对敌人心慈手软,被加害的,可能就是你自己,还有你想保护的人。”
“你想这样吗?”
熙儿立刻摇头。“我想保护的人,是我的娘亲。我记住大人的话了!”
“遇到敌人,该当如何?”
“杀!”
熙儿想了下,扬起还带了几分稚气的嗓音,大声地说。
谢长庚赞许,点了点头。
那边,梁团已经审讯完毕,疾奔回来,禀道:“大人,果然是个北人探子,招供了!出事了!北人一支数千骑的军队,此刻应当在攻打独登戍了!”
这个探子,出自一支长年游骑在河西至天山边境线上的骑团。
他们此前在天山一带活动,窥伺金城,自知没有把握夺取,加上大雪封地,粮草不继,便打算先回王庭,前些时日,行经这一带时,探到河西有批军粮要发往金城,恰天降暴雪,粮队被阻在了独登山的关口之前,东西交通断绝,遂认定这天赐良机,临时制定了一个计划,决定抓住机会,倾尽全力突袭独登戍,夺取军粮。
如果冒险成功,金城这种腹地孤城,将士没了过冬粮草,只剩死路一条,而且,更重要的是,切断河西节度使府这几年建立起来的这条军道,则独登山以西,天山全境,还有通往西域的通途,就此将全部入北人之手。
“这个探子趁着大雪潜来此地,是为打探烽火台的具体位置。他们除了突袭独登戍,也分出人马,计划将附近的烽燧断下,以防消息传递,引来救兵。派出去寻烽遂的,不止这一个探子!”
梁团禀完,三十侍卫,全部围拢过来,几十道目光,紧紧地盯着谢长庚,等着他的示下。
谢长庚望向独登戍的方向。
雪过天晴,那里的天空,一片明净,不见半点狼烟。
两种可能。或是独登戍还未遭到攻击,守军毫无察觉。或者,另外一种可能。
那就是他们离开后不久,独登戍便就遭到北人突袭,烽燧已被北人控制。
“西去方向下一处的烽燧台,应是墨离烽。你可知道路?”
谢长庚对西行军道上的所有烽燧台,了若指掌,转头问向导。
“知道!距离此地三十里路!”
“立刻去墨离烽,赶在北人到达占领之前起烟!”
墨离烽燧起狼烟,下一烽燧收到传递,如此,三个时辰之内,战讯便能次第传至金城,三日之内,将士必会赶来,支援独登戍。
以独登捉守使的能力,即便兵力不占优势,坚持守上三日,问题应当不大。
情况紧急,一行人立刻上路,朝着墨离烽的方向疾行,然而,终于赶到之时,梁团等人,却被眼前的所见给惊住了。
烽燧台为求传远,多建在高地,墨离烽也是如此,建于一座山脊之上。
数日之前,这里仿佛发生了一场雪崩。
大量的积雪,从烽燧台上方的陡坡上滑陷而下,几乎将整座烽燧台的高耸台基都埋在了下面。
原本在此守卫的几名烽卒,已是不见踪影,十有八九,应也被压在了雪下。
梁团立刻带人刨挖积雪,想挖出个口子,通往台基,以便入内点燃烽火,半晌过去,陆续挖出了两具早已冻得僵硬的烽卒尸首,然而距离烽燧台的台基入口,却是遥不可及。
以如此的堆雪,今夜便是不眠不休,挖到明天,也未必能够挖通。
“叮”的一声,一个侍卫用来挖雪的刀,插入一块随了积雪滚落的巨石缝隙之中,发力之时,断为了两截。
“大人!时间怕是来不及了。只怕我们还没挖通,北人便已寻来此地。还不如赶去下一个烽燧台,或许还快些!”
梁团满身大汗,停了下来,劝道。
谢长庚眺望着下一个烽燧台的方向,沉吟之时,忽然,听到身后有童音说道:“谢大人,我可以爬进去,帮你们烧起火。”
谢长庚回头,见熙儿指着烽火台的上方,对自己说道。
梁团亦转头,盯着烽燧台顶那几根还没被雪给埋住的通烟口和两侧的通风口,如同醍醐灌顶,狂喜不已,猛地跳了起来。
“小公子说得是啊!那些口子,我们进不去,但小公子人小,可以试着爬进去,只要堆起柴火和狼粪,浇上火油,点了火……”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自己也觉不妥。
这孩子即便真能从通烟口爬进去,烧起了火,彼时,也是如同置身炉中,能不能安全地从原路出来,谁也不敢保证。
他忙闭口,看了眼节度使。
谢长庚神色凝重。
他沉默了片刻,慢慢地蹲了下去,注视着自己面前这个片刻之前还在用一把匕首呼哧呼哧地努力挖着雪的孩子,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不行!”
他说完,站了起来,下令离开,立刻动身,去往下一个烽燧台。
“大人!我可以的!我真的可以!你相信我!”
那孩子却十分固执,仰脸望着他,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袖,不肯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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