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庚出关之前,虽早做了部署,但长沙国如此凭空杀出,在超乎了他预料的绝对力量的撕扯之下,预先布置好的防线相继被撕破,联军一路猛进,直逼上京。
这是谢长庚生平首次遭遇到的战略上的失败。不久,雪上加霜,他又收到了另外一个消息。
随着齐王反叛,从前的表面衡势一夕瓦解,再没有什么君圣臣忠,一派和气了。
不止刘后,他的任何一个敌人,都有可能要以自己母亲为胁拿住他,故他早早便安排了人,将老母从谢县送走。
他没有想到的是,竟然还是出了纰漏。
那一行人,避开了刘后的人马,却没有躲开齐王的人。
他的母亲在转移的途中,被齐王的人追踪而至掳走了。
狼烟滚滚,十里连营,边境之上,刚结束一场血战。数十万的北人铁骑,还在与河西军队隔河对峙。下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谢长庚刚从战场上回来,还未来得及卸去战袍。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传信之人,额角青筋,一道一道地迸现,半晌,一动不动。
人人都知,节度使是个孝子。
他的部下望着他那张僵硬得几乎扭曲的脸,无不摒息。片刻之后,刘安上前。
“节度使勿要过于焦心!请分末将一支人马,末将这就领兵入关……”
他话音未落,谢长庚抬手,阻止了他的话。
“他们拿我母亲,为的便是要挟,不到最后,谅不至于伤人。河西战事是为如今的第一要务,你们不必分心,我自会处置!”
谢长庚双目通红,一字一字地说道。
……
慕宣卿领兵北上之后,胜利的消息,不断传回岳城。到了十月,联军已逼近上京,上京岌岌可危,而此时,谢长庚的主力军队仍被羁在关外。蒲城令照着谢长庚此前最后的安排,将刘后母子和一众文武接到了龙关。
上京破,齐王入城,在众藩王的拥戴下,三天后便登基称帝,一边宣布大赦天下,与万民同乐,一边借机大肆搜刮财物,扩充军队。
慕宣卿并未参与这场闹剧似的狂欢,领着军队继续发兵攻打龙关。蒲城令仗着地势,死守不出,双方陷入了僵持局面。
十一月初,谢长庚大败北人铁骑,杀入王庭,北王弃地,逃回旧都。
这场持续了将近半年的大战,至此落下帷幕,北人元气大伤,送来降书贡物,俯首称臣。
这一天,深夜,龙关之外的旷野地里,军营黑漆漆一片,大帐之中,此刻烛火依旧通明。袁汉鼎匆匆入内,呈上自己刚收到的信。
“殿下,刚收到的确切消息,谢长庚大败北人,料就要回兵了!”
前些日攻城时,慕宣卿胸口曾中了一箭,经军医治疗后,或是连日焦思,夜不成寐,此刻的脸色,看起来很是憔悴。
“齐王那拨人呢?”他问。
“正要禀告殿下。齐王虽自号为帝,想必也是知道上京难守,探子来报,他们数日前起,便在撤兵,去往东都。龙关久攻不下,不宜再耗下去了,请殿下这就发令,立刻整军,回长沙国!”
他的神色凝重无比,说完,朝着慕宣卿下跪。
慕宣卿咬牙道:“龙关里的守军已经不多了!明日集合将士,饱餐一顿,我亲自领兵,再攻一次!”
袁汉鼎望着慕宣卿,一言不发。
“你怎的了?照我的命行事便是了!谢长庚他就是回兵,也没那么快!”
袁汉鼎转头,朝外呼了一声,只见涌进来十来个身穿战甲的副将,一齐跪了下去,齐声道:“恳请殿下发令!”
慕宣卿一愣,目光扫视了一圈面前的人,最后投到袁汉鼎的身上,面露怒容,猛地站了起来。
“汉鼎,你此为何意?我将你视为手足,你竟敢逼我?”
袁汉鼎道:“殿下息怒,汉鼎自己岂有如此胆量。只是发兵之前,翁主曾召我至先王神殿,言战事若是长久阻滞,或是知悉谢长庚回兵,便命我务必要将殿下请回。”
“翁主命我转告殿下,她知殿下心愿由来已久,亲自为姑姑复仇,亦是慕氏之人职责。故殿下当初决意发兵北上之时,她未劝阻殿下,因殿下当时所想,并非全无道理。如此良机,倘若错失,只怕殿下终究是意难平。”
“翁主言,尽人事,听天命。将士忠诚,殿下如今也已尽力了,倘若天意如此,再执意复仇,置长沙国将士的安危于不顾,则姑姑在天有灵,亦必不安。”
“恳请殿下,听取翁主之言,这就休兵,以图后计!”
袁汉鼎叩首于地,声音掷地有声。
他身后众将,跟着叩首,齐声请求。
慕宣卿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过跪在脚前的袁汉鼎等人身畔。
他掀开帐帘,朝外看去。
夜空之下,目力所及,是一顶顶的连营。远处不知何方角落,随风隐隐飘来叶笛之声。笛声呜咽,犹如带着几缕思乡之念。只是吹了几下,便猝然消声,想是被近旁之人给制止了。
慕宣卿僵立了许久,慢慢地回过头。
“传令,回兵长沙国。”
他的声音艰难无比,说完,呕出一口血,身体晃了一下,一头摔倒在了地上。
……
她年轻的王兄,终究还是意气难平,在南归的途中,神郁气悴,以至伤势不断恶化,在进入了长沙国后,便无法行路,停在了云梦城中。
慕扶兰和陆氏阿茹,以及陆琳等人,赶到云梦城的时候,王兄已经昏迷了数日,人也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慕扶兰以金针催醒了他。慕宣卿睁开眼睛,和紧紧握着自己手的妻子对望了片刻,涣散的目光,渐渐变得清明了起来。
他朝妻子微微地笑了笑,又吃力地抬起另只手,抚了下阿茹的头发,低低地道:“我对不住你们了……”
陆氏和阿茹泣不成声。
“阿妹,你不要自责,这大约就是命。”慕宣卿又说。
“当初无论你说什么,王兄也是不会听你的。王兄会有今日,全是我自己的过……”
“父王当初之所以要将你许给那姓谢的,是因为信不过我这个儿子。我一直不服,我以为这一次,我能证明给父王看,我能做到。如今我才知道,王兄是真的没用……”
他喃喃地说,视线仿佛穿过了围在他身边的人,飘到了那不知何处的虚无之中。
“王兄去后,事情交给你了……”
慕扶兰泪流满面,几乎不能自己。
长沙国年轻的王,于南归途中,得疾遽殒。消息传开,民众悲痛,举国缟素。
外面世界的那些人和事,并没有因为这里的变天而停下,每天,都在不停地传来新的消息。
谢长庚回兵了。
刘后返上京,朝廷恢复了秩序。
齐王退兵到了东都,占了半边国土,聚拢势力,另立朝廷。
谢长庚也封王,从此,彻底地把持朝廷,手握大权,并且很快,应当会以平叛之名,向阻碍着他大事的势力,发动战事。
而在长沙国的近邻,此前被击败的复州刺史,如今也蠢蠢欲动,大有卷土重来之势。
从目送王兄发兵北上的那一刻起,慕扶兰便知道,迟早会有这样的局面,无论王兄人在或不在。
她已做好准备。
白天,她面对着惶然不可终日的长沙国群臣,以冷静的姿态,处置着层出不穷的各种事情。但天黑下来,她却无法避免,整夜整夜地失眠,不能入睡。
王兄临终之前,叫她不要自责,但她怎么可能做的到?
国丧之后,阿嫂便病倒了,慕扶兰却知道,她不能也跟着倒下。
熙儿,阿嫂,阿茹,家人需要她的保护,万千刚刚失去了王的惶然不安的长沙国子民,更需要她站出来,让他们知道,已经庇护了他们两百多年的慕氏王族,并没有抛弃他们。
……
这一天,是长沙国国丧的最后一日,赵羲泰代表齐王,从东都来此吊唁。
他入了王宫,毕恭毕敬地于灵堂前拈香祭拜后,被引到了宣崇堂。
慕扶兰一身缟素,乌发如墨。她凭窗而立,清减得仿佛一朵沾在梨花蕊之上的三月轻雪,靠近些,呵一口热气,人便会融化成水。
赵羲泰定定地望了她片刻,朝她慢慢地走了过去,低声道:“你王兄的事,我极是过意不去。我知道我这么说,你不会相信,但有些事,如今我真的无法做主。攻破上京后,我亦想发兵去助你王兄攻龙关,只是我父皇……”
“恭喜你。”她微微一笑,打断了他的话。
“如今你做了太子,还记得来这里送我王兄一程。”
“翁主!”
赵羲泰几步走她的面前,紧紧地握住了她一只冰凉的手。
“你怎么骂我都没关系!我这趟过来,固然是受我父皇差遣,但更是我自己的心愿。前次我来求婚,你未曾见我一面,便拒了我。不管你是如何做想,或是外人如何看,我是真的一心想要娶你。”
“如今我这边,东都在手,有地势倚仗,钱粮俱足,兵马日增,足以与谢长庚抗衡下去了。你长沙国若是愿投效我父皇,从今往后,我们便是自己人,你我结盟,你这里若是遭到谢长庚的攻击,我父皇也不会坐视不管……”
慕扶兰抽回了自己的手,冷笑。
“太子,你觉得你的父皇,他真的可信?”
赵羲泰一字一字地道:“翁主,你我从小玩伴,我赵羲泰的心里,只有你一人。我愿以命,对天发誓,日后,等我掌握了东都,我必保你到底!”
慕扶兰望着他,笑:“但不知,你何时才能掌握东都?”
赵羲泰咬着牙,又靠近了些,低声道:“原本是家事,不足以与外人道。你也知,我从小体弱,没有想到,我的父亲,他竟也早早做好了我死的预备,早些年起,便养了许多的术士,沉迷房中之术,一心求子。我母亲年初才知道此事,他竟真的弄出了一个儿子,已经不小了,怕府里的风水冲撞夭折,一直养在外头,没有带回来而已。这回倘若不是顾忌我的母族之人,这个太子的位置,恐怕也轮不到我。”
他冷笑。“他一心另求子嗣,全力栽培,对我何曾有半分父子之情?既如此,我亦不会坐以待毙。”
“翁主,谢长庚对你无情无义,我和他不同。我定会养好身体,等我掌权之后,必事事以你为先,你相信我!”
慕扶兰望着面露激动之色的赵羲泰,轻声道:“我听说,谢长庚的母亲,如今在你们手里?”
赵羲泰颔首:“不错。刘后本也要动手的,奈何蠢笨。我略施小计,便得手了。有他母亲在,日后到了关键时刻,他必束手束脚,对我们大有用处。”
慕扶兰沉默了片刻。
“可惜,你现在的话,说了还是不算。”她说。
“你这趟来,倘若回不去了,以你来换谢长庚的母亲,你觉得你的父皇,他会答应吗?”
赵羲泰一愣,迟疑了下,“你何意?”
慕扶兰凝视着他。
“这个天下乱了,想做皇帝,各凭本事,即便阴谋诡计,亦是无可厚非。但有一条,你可知何,我最是瞧不起?”
她顿了一顿。
“我生平最恨的行径,便是捉敌方父母妻子,以此为挟。”
“你既来了,那就在我这里好生休养些日子,我有空,也可以替你再调养下身体,等到你的父亲想通了,愿意将谢母送来,你再回去,也是不迟!”
她拂袖,扫落了手边的一只玉瓶。
玉瓶碎裂声中,门被人迅速推开,涌进来几十名卫士。
袁汉鼎的剑,指在了赵羲泰的脖颈之上,冷冷地道:“太子殿下,你在东都,自己想必也是有人。倘若你的父皇舍不得拿人来换你,我劝你,那就叫你自己人怎么想个办法,把老夫人送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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