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货
025
晚会将在晚上九点正式开始。
八点三十分左右,各式各样的箱式马车纷纷抵达酒店。
马车的角灯辉映着未化的白雪,几乎把整条街照亮。
仆从们放下马车的踏台,以便盛装的主人们能安全下车。
往前数二百年,季节酒店曾经是一位贵族的故居。那位贵族喜好奢靡,尤其喜欢古阿祖尔文明的神庙式建筑。
纯黑的大理石t地板上有金线勾勒出的花纹。在那之上,一根根秀美的科林斯柱立在室内,雕刻着芼莨叶纹的柱头撑起玄关大厅的天花板,与墙壁上的少女浮雕构成一幅幅奢华而高贵的‘画作’。
这座建筑无疑是一件艺术品,入场的宾客无不被这样的风景吸引。可惜美丽的东西总是格外昂贵,建筑也不例外。
外表越是富丽堂皇,每年的维修费越是可观。即使是贵族的后代也渐渐无法维持这样高昂的花费。
当收益远远小于付出,再美丽的东西也会被毫不犹豫地舍弃。
最先被舍弃的是艺术,那接下来呢?
连延续数千年的传统都开始为利益让步,之后又会轮到谁?
莱勒科侯爵看着面前华美的浮雕,不禁感到一丝悲哀。
但不等这样的情绪蔓延开,一道立在二楼的身影引起他的注意。
在贵妇们鲜艳闪耀的衣裙中,玛格丽特公主那身纯黑的礼服反而格外显眼。
作为主办人,她正在接受来宾们的见礼。
莱勒科侯爵虽然年纪大了,但眼神依旧很好。
他在公主身边看到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人——一个十分陌生却又有些熟悉的面孔。
他被那种熟悉感牵引着,踏着大理石铺就的台阶走上二楼。
“莱勒科侯爵。”
在他踏上最后一阶台阶,身穿黑裙的公主也恰好转过头。
她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惊讶,这才浅笑着向他伸出手:“看到您来真让人高兴。”
“能收到您的邀请函是我的荣幸,公主殿下。”
莱勒科侯爵在适当的距离停下脚步,伸手托了下公主的手,垂首,在靠近指尖的上方停驻片刻便放开了。
年长的侯爵退后一步,锐利的目光不加掩饰地落在公主身后的年轻人身上。
“这位年轻的先生看上去有些面熟。”他紧紧盯着小弗鲁门先生那微垂的头,似乎在通过她看向什么人,“不知我是否有荣幸知道您的名字。”
利昂娜擡起头,将自己的脸完整展现出来。
“利昂哈特·卢波希尔·弗鲁门。”金发的年轻人扬着自信的笑,向年长者伸出手,“您也许见过我的父亲。”
莱勒科侯爵定定看了他片刻,才缓缓握上那只手。
“当然……拉塞尔的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他用低沉的嗓音说道,“你的父亲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一定为你感到骄傲。”
他的声音里没有什么感慨也没有太大起伏,就是那么平铺直叙的一句话,却有种微妙的讽刺感。
利昂娜却像是没听出任何不对,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
来与公主打招呼的宾客还有很多,莱勒科侯爵没有耽搁时间,双方客套地说了些场面话便分开了。
“久疏问候,公主殿下。”
莱勒科侯爵刚走,一位衣装华丽、体态丰满的中年贵妇便接了上来,朝公主的方向行礼。
玛格丽特公主难得露出几分真心的笑,等对方行完礼后便向两边介绍道:“利昂,这位是梅兹夫人,梅兹纺织厂的拥有者。爱丽莎,这位就是我之前与你说过的,怀特伯爵的长子——利昂哈特·弗鲁门。”
利昂娜自然听过这个大名鼎鼎的名字。
梅兹纺织厂——马黎北方最大的纺织厂,它的主人自然也不会一般。
梅兹夫人突然发出夸张的笑声,利昂娜只在剧场听到过这种笑声,不由吓了一跳。
“准确说,我的丈夫才是工厂的拥有者。但他身体太差了,只能由我代为管理。”
梅兹夫人毫不避讳地说道,上下打量了一番利昂娜才伸出手:“很荣幸认识您,弗鲁门阁下。”
“这也是我的荣幸。”
利昂娜轻轻托起贵妇人的手,优雅行过吻手礼。
“真难得,你这次没有带男伴。”玛格丽特询问道。
“哦,当然不是。只是这次的小甜心有些调皮,不知跑哪儿去了,稍后我会带他来向您致歉……”梅兹夫人向公主眨了下眼,“您懂得,年轻人就是这样,又有精神又有活力,总是对什么都好奇……”
小甜心……
利昂娜有点被这个称呼腻到,同时也明白为什么这两位能聊到一起了。
女士们开始闲聊,利昂娜只能保持微笑站在旁边。
直到她们说完分开,她感觉自己的脸部肌肉都笑得有些僵硬。
“怎么,不满意我为你准备的推荐人?”
又接待了几名来宾,趁着无人上前的间隙,玛格丽特用扇子掩住半张脸,小声询问身边的年轻人。
“如果您是指莱勒科侯爵……既然他不愿意,这种事也强迫不来。”
利昂娜依然淡笑着,说出的话却也与老侯爵一般不带任何情绪。
“哎呀。”玛格丽特公主扬了下眉,“我没想到,这么点小障碍就让你退缩了?”
“…………”
“……当然不。”
利昂娜深吸一口气,低头整理了下衣襟,再次擡头时已经重新调整好情绪。
“容我失陪片刻。”她向公主殿下微微欠身,大步朝侯爵离开的方向走去。
***
舞会和拍卖会几乎是同时举行的。
如果跳舞跳累了就可以到拍卖会场稍作休息,欣赏一下慈善家们捐出的拍卖品。如果碰上喜欢的便可以将心中的价格写到卡片上,投入相应的箱子。
因此,没有人知道自己的价格会不会是最高的,所有人都要等到晚会结束才会得知拍卖品的归属。
这与传统的增价拍卖不太一样,但它既能让想出风头的大出风头,又能保全囊中羞涩者的面子,让所有人都有足够的参与感,实在不失为一种有趣的游戏。
隔壁舞会大厅已经传出管弦乐队的奏乐声,大部分年轻人都聚集在那边。
在这个时代,参加舞会是成年的象征,也是一种变相的相亲活动。
六十多岁的莱勒科侯爵显然没有那样的热情,只短暂在舞会大厅驻足片刻便逆着人流转向拍卖厅。
与隔壁热闹的气氛不同,拍卖厅显然有些冷清,却也恰好对上老侯爵的胃口。
他婉拒了侍者递上的酒杯,背着手观赏起今天的拍卖品。
从这些精美的拍卖品里也能看出,即使远离庞纳数年,玛格丽特公主的面子依然很好用。
他一一看过去,还真看到几件令他感兴趣的物品。
随意往箱子里投入几张竞价单后,老侯爵又变得无聊起来。
要知道舞会要到凌晨三点才会结束,这么长的时间如果不跳舞真的很难消磨。
无聊的莱勒科侯爵开始欣赏起酒店墙壁上的浮雕。
这么仔细一看,他居然真从中看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那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华美浮雕,而是一段古阿祖尔神话的节选。
一名善良的王子因得罪了昏庸的国王,被刺瞎双眼后驱逐出王国。
但美丽的四季女神十分欣赏他的品质,在给予王子重重考验后让其重获光明。
王子重新回到腐败的王廷中,手握女神们给予的正义之剑,一一斩下恶人的头颅,最后在众贤者的簇拥下登上王位。
莱勒科侯爵对这段神话没什么特别的感触,但墙壁上的浮雕实在做得太好了,四位女神的动作流畅自然,表情栩栩如生。
金色的天花板下,乳白的大理石雕像似乎也沾染上生气,让人感觉上面的人物随时都能从墙上飞跃而出……
不知不觉,莱勒科侯爵已经顺着墙走到拍卖厅的边角。
他还沉浸在美轮美奂的雕塑中无法自拔,冷不防后腰传来一股大力。
莱勒科侯爵被那道力量撞得不轻。如果不是一位侍者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他很有可能就要当众出丑了。
回过神的侯爵很是愤怒,带着一脸怒容看向始作俑者。
很巧,是个刚刚才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一位年轻女士……可能说女士还有点早,尽管她穿着一身深粉色的低胸礼服,可露在外面的细瘦肩膀昭示着她还是个少女的事实。
一双清澈的眼眸里满是惊惧,仿佛正在被猎人追赶的小鹿,不论谁见了都会产生怜惜。
莱勒科侯爵认出了她,这就是之前在背后议论他的两个女孩之一。
当时他见那两个女孩年纪都不大,想来也是刚刚进入社交界的孩子,便没有太多计较……但他也万万没想到还能以这种方式再次碰上。
“对、对不起……对不起……”少女见他看过来,全身抖得更厉害了,“我、我……真的很抱歉……”
她都抖成这样,莱勒科侯爵还能说什么呢?
而且这孩子看上去跟他的外孙女差不多大,他t也不好为难一个小姑娘。
“没关系。”他像所有正派的马黎绅士一样,向这位明显处于惊吓中的年轻女士表达适当的关切,“您看上去脸色不太好,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少女的眼眸似乎亮了一瞬,但那抹希冀很快便被更加汹涌的惊慌替代。
“圣母在上……”她发出细弱的低喃,眼睫飞速眨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溃地哭出声。
好在她并没有真的哭出来,勉强维持住最后的尊严,再次向莱勒科侯爵低头致歉后便跑开了。
莫名其妙。
这是莱勒科侯爵的第一想法。
但想到自己那同样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外孙女,他也只能摇头叹息。
随口让附近的一名侍者跟上去照顾一下,莱勒科侯爵再次欣赏起墙上的艺术品。
“《目盲的塞切尔》……我来过这里好几次,还是第一次注意到这边的墙上藏着故事。”
身边传来一阵轻笑,再次打断莱勒科侯爵的思绪。
年长的侯爵甚至没有转头,只向旁边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您应该陪在大公主殿下身边,弗鲁门阁下。”他说,“现在就来拍卖厅会不会太早了?”
“公主殿下从不跳舞。”利昂娜也很坦诚,“更何况,就是她让我来找您商量有关介绍人的事。”
莱勒科侯爵被噎了下,终于忍不住转头看向身边的年轻人。
“……我以为你会更委婉一点。”他蹙着眉,浓密的发须聚在一起,看起来更加不好惹。
“您是聪明人。既然都猜出殿下的目的,再扭扭捏捏就没有意思了,不是吗?”
金发的小绅士却没有因此有任何退缩,迎着那张臭脸露齿一笑。
“但请放心,玛格丽特殿下不会勉强您做任何事。您如果不愿意完全可以拒绝。”
莱勒科侯爵本想用一声冷笑表达自己的质疑。可对上年轻人那双没有任何遮掩的眼神,反而有些不确定了。
“……我需要考虑一下。”
沉默良久后他还是让步了,暂时把问题推给未来的自己。
利昂娜无不意外地“嗯”了声,却也没走,依然与莱勒科侯爵并排站在墙边欣赏上面的浮雕。
“…………”
“……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十分突然地,莱勒科侯爵向身边的年轻人抛出一个问题。
利昂娜保持着仰头的姿势,眼睛微微眯起。
他们面前的浮雕已经是故事的后半部分。
此时的王子已在女神的帮助下重获光明,将终日饮酒作乐的国王和弄臣斩于剑下。
浮雕中的王子高昂着下巴,一手持剑一手高举着旧王的头颅,以此宣示自己的胜利。
“一个再经典不过的故事。”利昂娜道,“一个人历尽磨难、在挫折中获得力量,最终成为人人称赞的英雄……从古至今的英雄传说都逃不过这个套路。”
“你不太喜欢这个故事。”莱勒科侯爵肯定道。
“谈不上喜不喜欢,只是类似的故事看多了会感到无趣。”利昂娜的目光从浮雕上移开,“但不得不说,这些浮雕实在很漂亮,和这座建筑原有的装潢很相配。”
莱勒科侯爵倒是不知道这个:“这些浮雕是后加上的?”
“应该吧。这里曾是特南子爵的宅邸,小时候我曾随父亲来这里拜访过。”利昂娜的视线将整个房间环视一圈,不急不缓道,“我记得这里曾经是一间礼拜堂,不可能在墙上放置这种内容的浮雕……”
话说到一半,漂亮的年轻人突然停了下来,蹙着眉看向某处。
莱勒科侯爵不明所以地看过来,又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也发现了些许不对。
此时的拍卖会场并没有太多人。即使有人,也都如莱勒科侯爵和利昂娜一样,只安静地观赏,偶尔低声闲聊一下。
在这样安逸的氛围里,一个面容焦躁且在展柜前不停走动的人就格外显眼了。
而放置在那个玻璃展柜的,正是玛格丽特公主亲手挑选出的拍卖品——一枚钻石胸针。
这枚胸针由中央的一颗名为“月神之泪”的大钻石和周边二十二枚小碎钻组成,是公主殿下的亡夫——威瑞迪安公爵为公主准备的订婚礼物,其价值也可想而知。
任何与公主相关的事都不能懈怠。
利昂娜匆匆与莱勒科侯爵告辞,快步朝展柜的方向走去。
***
戈尔丁无法不焦躁。
他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可这个秘密太烫手,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一个失误还是公主殿下的故意为之。
如果是前者还好说,他也许还能凭借这个获得些许好处……可如果是后者,他贸然说出来,也许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晚上好,先生。”
身后的声音把戈尔丁吓了一跳。
他转过身,正好对上一双含着清浅笑意的烟灰色眼眸。
“弗、弗鲁门阁下!”戈尔丁显然认出这位公主殿下身边的红人,习惯性地扶了下眼镜,这才握住小弗鲁门先生伸来的手,“晚、晚上好……”
“您看上去好像遇到了麻烦。”
突然,那只手将他拉近了一点,年轻的小绅士在他耳边轻声询问道:“也许我能帮上忙?”
戈尔丁一开始还有些犹豫,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弗鲁门阁下成为公主殿下的新男宠”——这个传闻早在晚会上传遍了。
比起当面质问公主殿下、说她拿出拍卖的珠宝有问题,不如委婉提醒一下这位“新男宠”,也好从中明白公主殿下对此的态度……
众多思量流过脑海,做出决定也只用了几秒钟。
“是这样的,弗鲁门阁下……我、我发现这枚胸针上的钻石有些……不对劲。”戈尔丁又扶了下自己的眼镜,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当、当然,如果是公主殿下提前设下的防盗措施,您就当我从来没说过……”
钻石是假的?
刚听到前半句利昂娜就怔住了,以至于戈尔丁后面的找补她完全没听到。
“钻石有问题?”
她低声打断男人的话,看向对方的眼神陡然变了:“你能确定吗?”
戈尔丁本想说这不是什么高明的伪装,但被小弗鲁门先生的眼神骇到,只磕磕绊绊地点头:“我、我做宝石生意十几年了,这枚胸针上的火彩不强,不够闪耀……应、应该是用锆石切割出的仿品……”
利昂娜定定看了他半晌,直到戈尔丁的双腿都开始无法抑制颤抖才松开他的手。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提前恭喜你,你要走运了。”金发的年轻人整理了一下衣襟,向珠宝商人叮嘱道,“站在这里不要动,不要声张,等我回来。”
***
小弗鲁门先生出现得很突然,走得更突然。
莱勒科侯爵还没反应过来,那抹黑色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年轻人真是……不但性子急,走路速度也很快。
老侯爵在心中腹诽着,也很好奇对方突然离开的原因。
但看着那站在玻璃展示柜旁、一动都不敢动的男人也知道,他无法从那家伙嘴里问出什么。
正好端着酒杯的侍者从身边走过,他顺手拿了一杯,一边品酒一边在心里推算着,全当打发时间。
不经意地,手在伸进口袋时突然触碰到了什么硬物。
莱勒科侯爵神情一凛,立刻将其从衣兜里掏出。
只一眼,他就差点被上面反射出的光晃花眼。
那是一枚造型精巧的钻石胸针。
二十二颗碎钻簇拥着“月神之泪”,与黄金铸成的藤蔓共同组成花朵的形状。在灯光的加持下,整个胸针都在闪闪发光。
莱勒科侯爵太熟悉这枚胸针了……倒不是他对女人的珠宝有什么特别的研究,只因为他刚刚见过一枚一模一样的胸针。
玛格丽特公主和威瑞迪安公爵的订婚信物,怎么会出现在他的衣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