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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小姐与女仆先生 正文 未归的母亲

    未归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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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起上一条被顺利通过的提案,议员们对这次发言显然有不同的意见,很快便有人提出异议。

    理由也很简单。首先,总监鲁斯特公爵在建立庞纳治安所时提出的理念便是“尽量采取非暴力的手段解决问题”。

    而随身佩带武器巡街的警员势必会让民众感到紧张,更别说携带枪支这样极具杀伤性的武器,只会加剧这份的紧张情绪并让治安所和民众间的隔阂加深。

    且这样一边开始限制枪支的传播,又让最基层的警员都能配备枪支,很有可能会让这几年刚刚消停下来的袭警风潮再次兴起。

    这次可能不只是出于民众的不信任和恐惧,也有可能会有大胆的非法团体参与其中。

    另一方面,尽管治安所现在筛选警员的机制有所提高,但底层警员、尤其是地方治安所中的警员素质还是十分良莠不齐。

    贸然给他们配备枪支,很有可能激化治安所与居民之间本就微妙的矛盾,从而发生不可挽回的暴力冲突。

    于是,就如之前大部分提案一样,在正反双方一顿激烈地辩论后,关于治安所中是否应该增加配枪的问题也被暂时搁置了。

    一场会议下来,能让利昂娜做笔记的点并不是很多。

    趁着他们在台上扯皮骂人的功夫,她还把手中的记录草稿整理了一遍。下面的人吵完,她的会议记录也整理好了。

    只是当秘书就是这点不好。即使自己的工作效率再快,上司不下班,她作为秘书也无法下班。

    现在距离夏洛蒂公主的入教仪式只剩一周的时间,作为内政大臣的莱勒科侯爵现在是整个内阁中最忙碌的成员。

    他不但要与主教和王室协商仪式事宜,在圣奥古斯汀大教堂和艾安萨宫之间来回奔波,还要确保6月1日当天的安保不能出错,以及当天的清道问题……这些都是大事,他能亲力亲为的都要亲力亲为。

    可再怎么说,莱勒科侯爵都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就算身体在老年人中还算硬朗,也扛不住连轴转。

    为了侯爵阁下的身体健康,利昂娜这个尚且年轻的秘书不得不担起很多跑腿任务,回家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晚。

    别说是思考一个已经被治安所结案的案子,连怎么试探谢尔比的方法都暂时抛到了脑后。

    梅太太看到小主人越来越重的黑眼圈,不免有些担忧。

    她想要找人倾诉,但侄子波文最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常常不在家,使得这些担忧只能被她重重压在心底。

    好在海德小姐搬到街对面后经常在白天过来,两人一起边做针线活边聊天,梅太太心中的不安因此缓解不少。

    经过三天的调整,海德小姐的状态已经好了很多。

    再加上“莱姆河屠夫”的案子以及结案,她那些被治安所当做证物扣押下的行李也被还了回来。

    经过这段可怕的经历,海德小姐再次坚定了要离开庞纳城的决心。

    “……其实这种事在庞纳城中也并不常见。”

    梅太太中肯评价道:“庞纳治安所再怎能说也比地方治安所负责。如果去那种偏远的小地方,遇到坏人基本就只能赌当地治安官的人品了。”

    “我明白的,梅太太。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就算是好好走在大街上,还有可能被路过的马车撞到呢,可见一切都只是出于吾主的意愿。”

    海德小姐将穿好的针递给梅太太,脸上带着豁达的笑:“可庞纳的空气实在太差了,物价和房租又高。乡下虽然东西少,但住着舒服啊。”

    梅太太闻言也笑起来:“这确实是个无法反驳的理由。”

    两人就这样一边聊天一边修补着手上的旧衣物和布料。

    这些都是要送到育婴堂的捐赠物,因此女人们每次下针都格外仔细。

    “其实用久的老布比新布更柔软,对孩子的皮肤更好,就是大部分需要修补一下……”梅太太眯眼看着手中的布料,难免想起过去的事,“真是跟过去不一样了……现在的布都是机器纺织出来的,摸起来都跟我小时候用的不同。”

    海德小姐好奇擡起头:“我在万博会上见到了一架一百年前的织布机,就摆在机械织布机旁边。真是不可思议,那时候的女人是不是人人都会织布?”

    “何止是女人?我的长姐六岁从便开始学习织布,那也是家里重要的一笔收入,但到我出生的时候又变了。”

    “一家家纺织厂建起来,制造出的布又漂亮又便宜。好像就在一夜之间,那些自家织出的布就都卖不出去了……”老妇咬断线头,感慨道,“这个世界变得太快了,快到让人跟不上……”

    在梅太太的念叨声中,两人手上的修补工作进行得很快,不到下午三点就全部完成。

    海德小姐把手上的布料和旧衣服整理好,原本打算就这样告辞,却听到门外传来叩门声。

    打开门,居然是有人送来了一只处理好的生鸡。

    梅太太赶紧找出钱包,上前给送鸡的人结了账,这才把鸡拎到厨房。

    “其实,明天是弗鲁门阁下的生日。”对上海德小姐不解的目光,梅太太向她解释道,“虽然弗鲁门阁下可能忘记了,但该做的还是要做。”

    海德小姐露出恍然的表情,这才问道:“恕我失礼,弗鲁门阁下今年是……”

    “明天就到十八岁了。”

    梅太太的目光中充满柔和:“时间真快……总感觉不久前他还没有桌子高,现在也长这么大了。”

    海德小姐愣了下,失笑道:“他看上去可比十八岁的孩子可靠多了。”

    她这样感慨着,当即就提出自己也要帮忙。

    梅太太哪能让客人做这种事?赶紧说不用。

    “请不要跟我客气。我记得您之前还答应弗鲁门阁下在他生日的时候再做一个干果布丁,那东西也很费时间,还是让我搭把手吧。”年轻的女士轻轻止住老妇推拒的动作,笑着道,“而且这也是我的一份心意。之前我并不知道明天是弗鲁门阁下的生日,现在也来不及准备合适的礼物,这样空着手多失礼呀。”

    论口才,梅太太也不是海德小姐的对手,推诿两次后只能答应下来。

    “那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她回道,“我对帮佣的要求很严格,可不能偷懒。”

    她板着脸调侃的样子让海德小姐再次笑起来,一直笼罩在心头的阴云也尽数散开。

    “在厨房您就是我的女王。”年轻的小姐笑道,“请您尽管吩咐。”

    ***

    五月末的庞纳城虽然开始转暖,但因为下午下了一场小雨,今天傍晚的空气有些冷。

    小艾莉今天很幸运,赶在t天黑前卖掉了所有的花束。

    趁着天色还很亮,她匆匆往常住的旅馆跑去。

    那是一处建在偏僻小巷中的旅馆。即使现在的庞纳因为万博会充满外地来的游客,这样破破烂烂的旅馆也没有太多游客愿意光顾。

    会住在这里的除了没钱租房的劳工,就是跟小艾莉的母亲一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落魄妓|女。

    他们往往会长租一个床位,八个人或十个人睡在同一个小屋里,一眼看去仿佛一个摆满铁制货架的仓库。

    铁架床上的空间十分有限,随着小艾莉慢慢长大,一个床位已经无法满足母女二人。

    而小艾莉的母亲不肯为此多花一份钱。除了自己能有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和足够生存的食物,她需要大量的酒精麻醉自己的神经。

    小艾莉今年八岁,却要开始寻找自己能做的工作。

    她想要成为报童,可街上的报童都是男孩,他们有各自所属的地盘,不可能允许她加入。

    男孩们揪着她的头发嘲笑她,直到把她欺负哭、引来巡警后才一哄而散。

    她想要进工厂工作,可就算是纺织厂的工作也不会随便给街上的流浪儿。就算是童工,他们也更倾向于内部介绍的孩子。

    小艾莉不但没有工作经验,还不识字,自然而然便被工厂赶了出来。

    后来还是旅店的老板见她可怜,才教她用野花编成小小的花束,到有钱人经常出没的街道或广场售卖。

    有钱人经常出没的地方也许会有很多小偷,但相对地,巡警也会比其他区域更多,至少人贩子和暴力分子不会在那种地方闹事。

    小艾莉身材瘦弱,却有一双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仰头看人时很容易让人产生怜悯感。

    靠着这种半乞讨的方式,女孩渐渐也有了收入,至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

    她的母亲发现这点后不但没有感到羞愧,反而开始向自己未成年的女儿伸手要钱。

    如果哪一天她没能带回足够的钱,女人就会发很大的脾气,喝醉的时候甚至会打人……

    想到母亲酒后癫狂的神色,小艾莉不禁打了个哆嗦,可她的双腿还是交替着向前走,转身拐入旅店所在的方向。

    母亲……虽然会打她,但心情好的时候还是会夸奖她的。

    女孩还记得母亲抱着自己哼唱着摇篮曲的时光,记得那双手臂带给她的温度,记得她那时温柔的话语……

    心中进行着习惯性的自我安慰,艾莉悄悄靠近旅店,探头探脑地观察着旅店内的情况。

    确定母亲并不在门口守着,这才快步走到前台,将几枚硬币整齐放到柜台上。

    “这是今天和前两天的床位钱……”她用细弱的声音说道,“谢谢您没有赶走我们。”

    旅店老板看到她,也只是在心里无奈地叹口气。

    他当然知道这孩子有多不容易,但会沦落到住在这里的人谁都不容易。他如果为这孩子一个人破例,那这家旅店也不用干了。

    如果她们再不能补足之前欠下的床位费,他也不得不把这对母女赶出去。

    “好了,放那儿吧。”老板淡淡瞥了她一眼,视线再次转到手中的报纸上,“今晚剩了点土豆没吃完,想吃就去把厨房收拾一下。”

    小艾莉那双大眼睛亮了亮,道谢后立刻往厨房跑去。

    旅店老板一家的晚餐,即使只是残羹剩饭对她来说也十分丰盛。

    她用被剩下的小土豆蘸着褐色的不知名汤汁,快速填饱饿了一天的肚子。

    之后的刷锅和刷碗的工作对小艾莉来说已经十分熟练。

    她很快便打扫好了厨房,去水井打了好几桶水填满水缸,这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属于自己的床位。

    在她的床位的下铺,她的母亲揉着头坐起身,赶在女孩爬上床铺前拽住了她的手臂。

    “钱……今天的钱呢?”女人身上还残存着浓重的酒臭味,大着舌头问道,“快、快拿出来……”

    “没、没有了……都用来交房费了……”

    小艾莉无法挣脱母亲的桎梏,抖着声音答道:“三、三天没交,再不交,劳尔先生会把我们赶出去……”

    “……啧。”

    也许是因为理智尚在,女人只是把女孩甩到一边,一边用手拢着乱糟糟的头发一边抱怨:“真没用,还得靠我……”

    小艾琳扒着床铺的铁架,屏住呼吸等待女人走出门才松了口气。

    她手脚并用地爬到上铺,盖上被子,打算就这样进入梦乡。

    可不知为什么,已经习惯的霉味今天却格外让人焦躁,任凭小艾莉如何想要入眠也无法睡着。

    她突然感到喉间十分干渴,再次从铁架床上爬下,朝旅馆后院的水井走去。

    打上一桶水,用手捧着喝了几口,那种干渴感终于消去大半。

    女孩把水桶放到一边,再次往屋内走,却听到了旅店老板和老板娘的谈话声。

    “你觉得那个杀人犯……‘莱姆河屠夫’,他真的死了?”

    “那还用说?被火车撞成那样还能活?”

    “哎呀,那个被火车撞了的当然是死了……”老板娘用神秘兮兮的语气说道,“今天我在外面听到有人说,那人是找了个流浪汉,让他穿上自己的衣服、带上包裹,然后把人推到铁轨上,其实本人早就逃跑了!”

    “你别听那些人瞎说……”

    “怎么就瞎说了?人都被碾成肉泥了,谁能看得出他是谁!”

    老板娘不服道:“再说,治安所那些人是什么德行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们为了早点结案什么事没做过?不然怎么会这么巧,专杀妓|女的杀人犯转眼就发现自己老婆以前也是妓|女,杀了老婆孩子后还直接被火车撞死了,巧合到有些诡异了吧……”

    老板娘后面的话小艾莉已经听不清了。

    她只听到“专杀妓|女的杀人犯”时就无法再继续思考,满脑子都只有一个画面。

    那个夜晚,她被一个醉汉追着跑到陌生的街巷,被迫在一个木箱中过夜……

    半夜,她听到一个女人的喘息声……与母亲和其他男人在一起时相似的喘息……然后,然后……

    旅店老板还在听妻子分享八卦,突然眼前闪过什么,让他惊得立刻站起身。

    “艾莉?”他伸长脖子向外喊道,“天都快黑了,你出去干什么?!”

    小艾莉已经听不清他的呼喊,只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

    她的心脏在怦怦直跳,不安的情绪蔓延到大脑,麻痹了思维。

    杀人魔还在……母亲出去会有危险……

    脑中的想法促使着她不停向母亲常去的街道奔去,还真在那条街上看到了母亲的背影。

    母亲并非一个人,她身边还有一位身着体面的男士。

    小艾莉在看到男人头顶的高礼帽时就愣在了原地。

    那天被煤油灯照映出的影子慢慢与男人的轮廓重叠到一起。

    “砰砰”的撞击声与心跳重合,恐惧如潮水涌入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发出一个音节,只能定定看着那个男人的侧脸。

    紧接着,那男人低头与女人说了些什么,率先拐入一个窄巷。

    母亲也没耽搁太久,跟着拐了进去……

    “不……”

    女孩终于发出小猫般的一声呜咽,快步就要往前冲:“不要————”

    “别去!”

    她的手臂突然被人抓住,小艾莉惊恐地回过头,却发现是跑得大汗淋漓的旅店老板。

    “你在这里干什么啊……快跟我回去!”旅店老板自然也看到之前的场景,低声恐吓她,“你的母亲正在工作!你现在去打扰她,回去又要挨揍!”

    小艾莉都快急哭了,一边比画一边跟旅店老板说明自己的想法:“不、不是……那个人,那个人可能是杀人犯……那个真正的莱姆河屠夫!”

    旅馆老板差点笑出声,也想到她可能是听到自己与妻子的对话,这才生出那样荒唐的想法。

    但这孩子的表情实在可怜,旅店老板心中不忍,最后还是妥协道:“这不是小孩子能看的。我帮你偷偷看一眼,要是不是你立刻跟我回去。”

    小艾莉忙不叠点头答应,跟在老板身后靠近那个小巷,看着他朝里面探了下头便立刻缩了回来。

    “好了,真的不是。”旅店老板红着脸轻咳一声,“要是被发现就不好了,我们快回去吧。”

    小艾莉就这样不情不愿地被拽回旅店,回到了自己的床铺上。

    她带着不安慢慢入睡,可半夜便被噩梦惊醒,之后就再也t没能睡着。

    黑暗中,女孩睁着眼紧紧盯着紧闭的房门。

    直到窗外慢慢出现光芒,直到周围的鼾声都渐渐消失,那扇门都没有再打开。

    她的母亲,一整夜都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