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阶下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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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前一晚思虑太重,利昂娜一晚上都没能睡好,很难得在假期起了个大早。
看到她不到六点就从楼上下来时,梅太太都有些惊讶。
“您不用着急,按照平时的时间走就好。”见梅太太面露匆忙,利昂娜也跟着她下到地下室,“反正我也睡不着了,厨房里有什么我能做的事吗?”
梅太太:“您怎么能进厨房……”
“我怎么就不能进厨房?我小时候经常去厨房玩呢,您都忘了?”
利昂娜笑了两声,拎起茶壶走到水槽旁:“放心,我不会打扰您,只会做我会的……您都把炉灶点好了,我来烧个水总没问题吧?”
见她已经开始拧开水龙头,梅太太无声叹了口气,跟着走到一旁的筐中拿出三枚鸡蛋:“您昨晚没睡好吗?”
“有点,半夜醒了好几次,早上五点醒了就再也没睡着。”利昂娜把灌满水的水壶放到铁制炉灶上,“反正也睡不着了,还是不要把时间都浪费在床上比较好……”
梅太太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着把鸡蛋打到碗里,搅匀蛋液,开始热锅。
弗鲁门家今日的早餐包括每人两块吐司,煎蛋卷,搭配几片香肠和新泡好的茶——即使是在庞纳城,这样的早餐也称得上是“豪华”。
在利昂娜的坚持下,她从梅太太那里接过了小煎锅,开始煎吐司。
这不是什么难事,再加上梅太太就在旁边盯着,很快,几片散发着黄油香气的吐司便摆到了盘子上。
第一次下厨总会令人格外兴奋,利昂娜感觉从昨晚积t累的郁气在小麦与黄油混合的浓郁香气中一扫而空,满脸笑容地向刚刚起床的波文展示自己的成果。
“味道很不错……”波文咬了口吐司,缓慢咀嚼了一会,见桌上其他两人还在盯着他看,这才再次继续吐出一句夸赞,“煎的很香……”
利昂娜看着他那蔫巴巴的神态,跟着咬了一口吐司。
外脆内软,非常美味……看来不是自己的问题。
“你昨晚也没睡好?”利昂娜用叉子切下一块煎蛋,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写书不顺利?”
“…………”
“我也不知道这该算什么……”
波文放下叉子,长叹一口气:“您也知道,之前我跟老师……就是史蒂文医生说了汞可能有毒的假设,他并不相信,我就又带他走了好几家制帽厂,让他亲眼看看那些工人的样子……”
在利昂娜回到议院工作的这段时间里,波文依然在针对“汞”进行详细调查。
畜牧业是马黎本岛的传统行业。早在五六百年前,马黎人从中陆引进绵羊开始,羊毛、包括其衍生出的纺织业一直是马黎王国最重要的支柱产业之一。
可尽管如此,羊毛毡却并不是做毡帽的好材料。
因为羊毛的毛质较粗糙,容易起毡但成品不结实,易吸水却不易排水,很容易变形。
再加上大部分羊毛都是灰色的,如果加工成帽子势必要染色,那一旦碰上下雨天简直会成为一场灾难。
考虑到种种原因,几百年来西陆的制帽匠们一直都把海貍的皮毛作为制造帽子的上等原料。
但海貍毛也有自己的问题,这是一种非常不容易起毡的毛,想要用它做毡帽需要一些特殊的处理手段。
将□□用于制作毡帽是近三十年才在马黎传开的“秘方”[*1]。之前这项技术一直被罗兰垄断,高等的毛毡礼帽也都依赖于从他国进口。
波文没有能力去罗兰看看那边的制帽工人是否也有相同的问题,只能不断去不同的毡帽工厂观察问询。
随着海貍帽大范围的流行,一顶海貍毡礼帽已经成为每一位西陆绅士必备的物品,制帽厂的生意只会越来越红火……可能让海貍毛快速起毡的手法目前只有这一种,制帽厂想要继续赚钱就不可能离开□□。
事关自身的利益,波文相信就算他最后证实了自己的假设,告诉工厂主们□□是有毒的,估计他们也不会停止对汞的滥用。
其实如果可以,波文很希望自己的假设是错误的。
可随着他走遍一家又一家的工厂,拜访更多长期与汞接触的人,脑中的假设却越来越清晰。
最后,他把的总结报告递交给了自己曾经的老师,在内科一行声誉极好的史蒂文医生。
毕竟波文现在只是一个被吊销了行医执照的前医生,就算有所发现,他也没有资格发表任何有关医学方面的论文,说出去也不会有太多人相信……所以他希望曾经的老师能给予他一些帮助,至少要让更多人知道汞的危险性。
利昂娜:“他还是不相信?”
“怎么可能不相信……我带他去了庞纳附近十一家生产毡帽的工厂,近一千名工人里有四分之一的人都有这种病,而且都集中在做同一份工作的工人身上……”
波文双手抱住头,发泄似地揉搓着:“吾主在上……但凡是个人,看到他们的样子都会心生怜悯……”
就算曾经有过隔阂,但史蒂文医生到底对这个曾经的学生有很高的好感。
而且制帽工人们惨状确实是可见的,再加上海德医生留下的行医笔记,他也开始怀疑“疯帽病”就是一种慢性中毒的体现。
可他也告诉自己曾经的学生,让他、或是让其他所有医生相信汞是有毒的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因为现在不单单是制帽厂,梅毒治疗馆、药店、涉及冶金和镀金的各行各业,汞都是他们的关键核心,他们不可能单单因为汞会让人中毒就停止使用它。
这样的结果让波文大受打击。
不是因为自己辛辛苦苦在外跑了半个多月的成果被否定,而是他明明已经确定一样东西有毒,且会危及人们的健康,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挫败感让他更加沮丧。
利昂娜完全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事实上,自从跟随莱勒科侯爵出入议院后她就一直浸泡在这样的感觉中。从最开始的愤慨和忍耐,到现在已经几近麻木。
向工厂主们说明汞有毒是没有用的,因为这会严重侵害到工厂主的利益。
它涉及到的行业太多了,不管是代表旧贵族的保皇党还是代表新资本的莱博党,一旦要求禁止使用汞,他们的产业必定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
而更糟糕的可能是,因为汞的毒素很有可能是积累到一定程度才会爆发,没有立竿见影直观的反应。
比如“疯帽病”,工人最多也只是精神失常,并没有证据证明它会危及人的生命,那些决策者们也许会从根本上否认汞有毒,立法禁止更是天方夜谭……
“可……那都是人啊……”
波文放下双手,似是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雇主:“那都是人,活生生的人啊……他们原本都很健康,他们原本可以避免这种事……我不知道就算了,既然已经知道,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
恍惚中,利昂娜从他瞪大的眼睛中看到了一个被翻转了的自己。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说出了什么。
就跟往常一样,用一段非常理智而冷静的分析得出一个可以预见的结论。
可这不一样,这不是单独的一起案件而是事关无数人生命的现实,她不该用这样的态度面对……
或者说,逃避。
“…………”
“你说的对。既然知道了,那就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利昂娜快速把快要凉掉的吐司塞进嘴里,一口喝尽茶水后站起身。
“快点解决掉你的早餐,波文。带上你的初稿,我需要面见玛格丽特殿下。”
***
就跟往常的每一天一样,今天庞纳城中的街道也被各式各样的马车填满,马车走一段便会因为拥堵停一下……如果不是尤默尔大街到艾安萨王宫的距离太远,利昂娜恨不得跳下车走过去。
“今天确实有些太堵了……”
波文感慨着,趁马车再次停下后伸头向外看去:“……哎,我好像看到巴顿警司了,还有那个谁?就是他那个上司,治安所的总警司……”
利昂娜听着他的话不由皱起眉。
按照切尔曼伯爵给她的线索,庞纳治安所总警司盖德·亨利应该因为自己曾经的违规行为被软禁在治安所内。
别说以总警司的身份出来跟进案子,不立刻逮捕他只是因为上面想要整顿盘踞在城中的帮派实力,不想打草惊蛇罢了。
而且退一万步说,庞纳治安所的人手一直都是不足的状态,会让一位区警司和总警司同时出现在案发现场的案子利昂娜确实还没见过。
看看窗外这一动不动的路况,只经过短暂的思考,利昂娜当即选择立刻开门下车。
她穿过人群,跟守在周围的警员们打了个招呼便快速找到自己的目标。
“早上好啊,巴顿警司。”她拍上对方的肩膀招呼道,“我们也有段时间没见面……”
招呼还没打完,在看清面前的一幕时所有话语都堵在了嗓子里,再也无法发出声音。
一个男人俯趴在独栋别墅的楼梯之下,后颈处插着一把短刀,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他的肩膀、后脑、身体各处都有被刀砍过的痕迹,在光线充足的白天显得格外可怖。
而借着白日的光线,利昂娜也看清了那张溅满鲜血的脸,脑内瞬间被一阵巨大的嗡鸣填满。
庞纳治安所前总监,哈蒙·米切尔森,就这样被人乱刀砍死在自己的家门口。
而他的头边,有人蘸着他的血画了一个马头,并在旁边写下一行字——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