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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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夏日社交季走到尾声,庞纳城中的豪华马车数量也开始减少。
今日的午后下了一场小雨,却很快放晴。
路面上有了一点积水,却也让空气清新了不少,并不会影响太多人出行的心情。
居住在裘达尔街的达特一家人就选择在今天一起外出,前往万博会参观展览。
这是达特爵士被绑架后,第一次与妻子和儿子一起出门游玩,也是达特夫人为了能让最近一直愁眉苦脸的丈夫开心起来特地准备的惊喜。
他们的儿子小文森已经从那段可怕的时间中完全恢复,听说要去万博会立刻欢呼着在家中跑跳起来。
而作为主角,达特爵士的兴致反而没有儿子那么高。
可看着满眼期待的家人,他还是强扯出开心的笑脸,带着妻子和儿子一起登上前往伊森公园的马车。
经历了两个月的审查和批评教育,达特爵士的生活也终于回归到原本的平静,只不过这次事件到底对他的生活造成了影响。
因为严重违反与治安所签订的保密协定,他不但没有从那起绑架事件中得到任何补偿,反而需要缴纳一大笔解救他花出的各种费用。
达特爵士对这点倒是没有什么异议——毕竟确实是他违规在先,治安所为了营救他也确实花了很多人力物力,罚款他缴纳得心甘情愿。
可除了罚款,还有一些其他变故。
之前因为他设计出机械飞艇的发动机应用有限,并没有获得太多专利费,可马黎政府不可能亏待这样一位人才,专门将他的名字纳入皇家机械工程学院的院士提名中。
只要成为学会的院士,不管近期是否工作或进行研究,都可以每个月固定从学会领取一笔生活补贴。如果有进行新研究的打算,也可以享受优先申请补贴的待遇。
达特爵士今年才四十一岁,能在这样的年龄就获得院士的称号可以说是史无前例。
一旦成功,他之后甚至不需要继续工作,每个月能领取到的生活补贴都足够一家人不愁吃穿。
可因为6月的那起绑架事件,工程学院高层对他的态度开始变得冷淡。
而政府那边也似有似无地对他进行暗示,声称只要他继续参与对机械飞艇的研究,年底公布的新任院士名单中必然会有他一个。
作为重要参与者,达特爵士非常清楚马黎对机械飞艇的研究已经进入到一个新阶段。
上面的人想要加强飞艇的实战性,而并非仅仅将其作为交通工具这种民用设施使用……
看着万博会中央展示的飞艇模型,以及模型中伸出的炮筒,达特爵士突然感到眼睛有些刺痛。
“哇啊————哇——————”
怀中的儿子不知父亲的烦恼,看到飞艇后只兴奋地挥舞着小手,在嘈杂的人群中高声道:“那是爸爸做的?爸爸好厉害!”
“嘘——不要大声喧哗……”
达特爵士赶紧捂住儿子的嘴,小声解释道:“不是爸爸制作的,是爸爸和很多叔叔一起制作的……”
“您这样说太谦虚了……别人只是制作了它的躯体,可您给予了它最重要的心脏,是您让它飞上天空。”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达特爵士惊讶地转过身,看到身后站着一位身姿笔挺的年轻人。
那是一位比他身高稍矮,年龄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性。
从他的穿着看应当是位劳工阶级的人。但与大多数工人不同,那身简朴的外衣就算看上去有些陈旧却被他穿得很整齐,整个人也显得十分清爽干净。
达特爵士确定自己从没见过对方,却不影响他对这样的年轻人产生好感。
“……谢谢。”
对方显然已经认出自己,达特爵士也非常坦然地接受了对方的夸奖:“不过光有一颗合适的‘心脏’可不足以令飞艇升空。上到气囊所用的钢索,下到飞船的排风系统,上面的每一颗螺丝钉都是它能升空的关键。”
那年轻人似是思考后跟着点了点头:“就跟起重机一样,只要有一个滑轮没有对好就无法运行……能够顺利吊起重物是大家齐心协力的力量。”
“就是这么回事。”
达特爵士露出今天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
他把儿子交给身边的妻子,这才对身边的年轻人道:“你是在港口工作的?对机械感兴趣吗?”
“是的,先生。我在修建奥古斯汀大桥的工地工作,也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起重机。我很好奇它们是怎么运转的,为什么能够擡起那么重的东西,可周围人都不在意这些……”少年带着明显的王国南部的乡下口音,在面对达特爵士的问话时站得很直,仿佛在课上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学生,“我的朋友说万博会里有更多这种机械,也许我能在这里找到答案。”
少年紧张的表情让达特爵士有些忍俊不禁。而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在面对充满求知欲的年轻人时总会产生一些怜爱。
于是,在跟妻子商量过后,他带着年轻人来到蒸汽机的展示区。
“你想知道它是怎么运转的,不能只看起重机本身,要了解在它身后、为它提供动力的机器……”
“起重机本身是依靠滑轮、也就是杠杆原理,用更小的力气提起重量更大的东西。这种机械本身出现的时间很早,千年以前的古阿祖尔人就会使用……当然,最开始是用人力驱使的,而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为了能更高效地完成工作,后来人们开始在自然中寻找其他能代替人力的‘力’驱动机械。”
达特爵士带着少年走过展示区,对着模型一一向他解释道:“比如你们工地现在正在使用的起重机,在两百年前是用水力驱动的,所以这种东西最开始只会在港口码头这种靠近河流的地方使用。可现在不同了,有了蒸汽机后,对机械的使用开始不再受区域的限制,只要有充足的燃料,推动机械的力就不会停止……”
紧接着达特爵士又详细说明了蒸汽机的基本运作原理。
他讲得很投入,却没发现身边正在“听讲”的年轻人看他的眼神愈加复杂。
“永远不会停止……”年轻人突然呢喃道,“那是不是也能当做推动枪炮的动力使用呢?”
达特爵士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正色道:“当然不可以!就算是现在已经有了更小型的蒸汽机,可它的必要体积还是与武器本身不适配……”
这么说着他又慢慢沉默下来,最后像是下定某种决心般摇摇头:“很抱歉,我是工程师,不是刽子手……武器方面的问题我无法给予你答案。”
年轻人深深看了他一眼,很快向他行了一礼。
“是我唐突了,先生。非常感谢您的解答……”他直起身,又向男人身侧的达特夫人微微躬身,“打扰了您与您家人的休息时间,我感到很抱歉。”
达特夫人抱着儿子,笑着朝少年摇摇头:t“不用这么客气。我也是第一次听科西莫说工作上的事,这么听上去还蛮有意思的。”
她又看向自己的丈夫:“不如你也给文森讲一讲?我看他对这些模型也很感兴趣。”
达特爵士把儿子接回自己怀里,无奈道:“他还这么小,根本听不懂……”
“我听懂了!”小文森立刻不服气地举起手,“是河水推动了水车的叶片,所以水车会自己动!”
“哎,就是这么回事!”
达特爵士高兴地举起儿子:“没想到我们的文森还是个小天才!”
“这根本不难,我还在外祖父家看到真正的水车了呢!”
“是吗?既然你喜欢,秋天的时候再去看看外祖父和外祖母好不好?”
“好——”
谢尔比看着面前的一家人,神情突然有些恍惚。
视线中,微笑的母亲、开心的父亲,以及那个被父亲高高举起的金发男孩慢慢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快看妈妈!这是我自己射到的!」
黑发的男孩一手持弓,一手高高举起一只肥美的兔子:「我自己射到的!」
「真的?不是你捡到的?」
包着头巾的女人放下手中的水桶,转身看到后惊讶道。
「当然不是,这根本不难!」男孩大声抗辩道,「爸爸看到了!是我自己射中的!」
「没错,一箭命中!」
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后抱起男孩,发出豪迈的笑声:「我们家孩子的双眼可是被鹰神什阿达祝福过!是天生的猎人!」
「你总是这么夸他,他可要得意忘形了……」
「哈哈哈哈,我说的是实话啊!」
男人把孩子放到肩膀上,另一只手搂住妻子:「不要总是板着脸……」
「是你太惯着他了!」女人瞪了丈夫一眼,「他要学得更谦逊,不能因为一件小事就沾沾自喜,否则长大后会……」
「不管他长大成为什么样,他都是我们的骄傲!」
男人把孩子放到地上,一双大手按在他小小的肩膀上,满眼都是藏不住的喜悦。
「你要记住,你是我们的骄傲,我的——」
“……你还好吗?”
回忆的画面突然被现实打碎,谢尔比的视线再次有了焦距,并对上了达特夫妇有些担忧的面容。
“我……我没事。”他露出一个苦笑,“很抱歉,我只是……有点想家了。”
这话再次让达特爵士心软下来,拍拍他肩膀:“你家在什么地方?你听上去好像是南边人?”
“……是,我老家在怀特郡的乡下……”
“怀特郡啊,那可是个好地方。”达特爵士安慰道,“现在铁路这么发达,票价也不贵,过去只需要几个小时,有假期就回去看看吧……对了,说了这么多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
一个名字差点脱口而出,却被谢尔比再次吞了回去。
“乔治·琼斯。”
他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羞涩笑容,向达特爵士伸出手:“非常感谢您,先生。”
“不客气。”达特爵士与他握了下手,笑道,“万博会里还有很多展览,可别把精力都放到一样上,不然你会错过很多精彩的展品。”
谢尔比看着一家三口的背影消失在人潮中,转身走向博览会的出口。
他的脚步很快,走出伊森公园后登上了马车,很快回到自己落脚的公寓。
“你总算回来了。”
公寓的管理员叫住他,直接从桌下拿出一个信封递去:“这个月的账单。”
谢尔比默默收下,回到房间后却没有第一时间打开。
右手向上一翻,指缝里出现一枚小小的胶囊。
胶囊中的剧毒不需要目标服下,只需要弄到对方的皮肤上……只需要一点点,就能在悄无声息中取走一条生命……
他紧紧盯着胶囊看了许久,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从柜子里取出一只小瓶和一个纸包,快步走到公寓楼的屋顶。
胶囊上被捅出一个小孔后扔到地上,小瓶中的液体倾倒其上,等待里面的东西慢慢反应完毕,再撒上一包石灰粉。
看着微风将石灰吹散,谢尔比一步步向后退,缓缓闭上眼。
顺着光源转过头,当他再次睁眼时,正好看到夕阳慢慢靠近莱姆河的模样。
原来庞纳城中的落日也很漂亮……只是他从来没有花费时间停下来欣赏……
可已经足够了……看过一次就足够了,即使之后的行动失败,感到遗憾的事也少了一桩……
透过楼房的缝隙,他看着夕阳慢慢沉入河流,只把依旧绚丽的晚霞留在天上,这才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他摸出刚刚收到的“账单”,十分机械地取出里面的纸张阅读起来。
但这对现在的他已经不再重要——他注定不会按照上面的指示去做。
既然不能杀死萨哈木的目标,那至少他要完成他来到马黎的使命。
整整九年,从一个连枪都握不住的孩子到可以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打破同类的脑袋……有时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的耐力居然允许他保持清醒地忍耐这么久。
可已经太久了,不能再等下去了……
谢尔比这么想着,目光却在接触到上面的一个名字后猛地顿住,眼中的麻木瞬间被诧异取代。
他快速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后翻找起这两天的报纸,快速阅览后总算弄明白了这条指令的来由。
事情似乎总是不会按照人们预想的方向行进。
偏偏就在他决定孤注一掷,准备启动夺回「预言之书」的计划时,基金会竟然派给了他这样一个任务……
有那么一瞬间,早已失去信仰的他居然真实感受到名为“命运”的拉扯感。
不知道为什么,谢尔比突然很想笑。
仿佛一个人被撕扯成两半,即使灵魂已经无比疲惫,身体却想要大笑。
可常年养成的习惯已经不允许他这么做。
喉管中只是发出一声短促的“哈”,便再次被主人吞咽回去。
他似乎听到了很久以前,很久以前的某人对自己说过的话。
【我想帮助你,孩子。我是真的、想要帮你】
那人有着一头狞猫版的头发和胡须,一双颜色很淡的眼睛,光是对视就让人想到传说中的鬼怪,令人感到不安。
可他却努力说着他能听懂的语言,用双手做出堪称滑稽的动作,只为了向他表达善意。
【我想、帮助更多人……没有理由,我认为、我该这么做。】
夕阳终究会沉入地平线,那抹让人温暖的金光也会彻底消失不见。
而很快,就连金光之后的殷红也会被幽深的靛蓝吞没。
那个人是否也会这样,就像她的父亲一样……即使再努力也无法避免被黑暗吞没的结局?
她又与她父亲不同,身上还怀揣着那样致命的秘密……如果监视的是其他人,会不会跟他一样发现她的秘密……
相似又不同的两张面孔重合到一起,谢尔比拿着信纸的手不断攥紧又松开。
…………
再帮她一次吧,这也是在帮自己。
如果被基金会其他的成员发现她的秘密,那他这个监视时间更长、还没有发现端倪的人也会被再次怀疑……
所以,再帮一次,这会是最后一次……
谢尔比这样反复对自己说道,把信纸重新装回信封,缓缓将其揣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