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决者与殉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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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管身后人的反应,利昂娜这次没有再回头,转身走进位于船尾的二等舱吸烟室内,又顺着廊道来到位于其身后的二等舱专属楼梯。
此时时间还算早,很多二等舱的乘客还没起床,吸烟室和这处专属楼梯间都没有人。
利昂娜转入楼梯间后便停住脚步,看着楼梯间悬挂着的复制壁画,一直挂在嘴角的笑容也跟着慢慢落下。
那是教经中经常被画家青睐的一幕——父神给年轻的先知伊乌斯提亚降下预言,让他告诫古巴里王,如果再继续剥削百姓、纵容腐败和犯罪,他的国家必将会在三天后遭遇屠城。
城中的百姓会被屠杀殆尽,他和他的妻儿会被蛮族的士兵砍下脑袋,剃光血肉,头骨会被当作邀功的物品制作成酒杯。
可古巴里王完全听不进先知的劝诫,反而让人砍下先知的脑袋,悬挂在了城墙上……
画中的先知虽已身首分离,可他眼眸紧闭,面露悲悯t,眼角有泪水流淌下来,与人头分割的身体还保持着向父神祈祷的姿势,仿佛已经看到了这个国家被外族毁灭的那一刻。
利昂娜的目光停留在画中先知伊乌斯提亚那被士兵拎起的人头上,思维却不自主地飘向了其他地方。
谢尔比会出现在这里无非只有两种原因。
一是与上次一样,恰好“基金会”给予他一项要去新大陆完成的任务,而又很巧合的,他们恰好买了同一艘船的船票。
可这艘“爱丝塔斯城堡号”并不是属于马黎王国的船,听波文说船票还很抢手。
“基金会”想要派遣成员去新大陆办事,搞一张马黎本国的船票总比搞一张外国航运公司的船票容易,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那么,就有可能是第二种原因——谢尔比的任务目标就在这艘船上,他不得不登上这艘船。
考虑到出发前不久,大公主殿下与自己单独谈话时用动作暗示有人在旁听,利昂娜已经有八成把握确定谢尔比的目标就是自己。
谢尔比是被“基金会”派来监视她的……因为她没有遵循大公主的指示,擅自把汞的问题推到了明面上,这让一些人产生了警惕?
还是……“有人”发现了她去新大陆的真正动机,委托“基金会”调查跟踪她?
如果真的是这样,她也许要感谢父神对她的偏爱。
要是“基金会”派来的是其他人,她也许一路上都不会察觉到自己在被监视,即使有所察觉也无法快速确定对方的身份……可偏偏是谢尔比,一个她最熟悉的“基金会”成员,还在上船后的第三天就遇到了……
…………
不过也不能完全懈怠,说不定这次的“谢莉”只是作为障眼法出现,后面还有另一人在暗中监视。
比如那个刚刚还在与谢尔比说话,却在她出现后立刻从甲板消失的少年。
利昂娜努力回忆了一下那位少年的相貌,却只觉得那人浅棕色的发顶有些熟悉
,怎么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她摇摇头,暂时把无法解决的疑问抛到脑后,擡头时视线再次落到楼梯间的壁画上。
作为先知,伊乌斯提亚在踏进王宫前会知道自己将迎来这样的结局吗?
利昂娜认为他知道……就像史诗中的许多故事一样,有人为了自身利益装聋作哑,那也有人会不顾自身利益站出来,捅破那腐败的脓包,即使代价是付出自己的性命……
有一段时间,利昂娜对这种只存在于史诗中的英雄式人物很不理解,尤其是先知伊乌斯提亚的故事。
按照教经中的说法,那位国王在位几十年的时间里都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他统治下的古王国已经站在了毁灭的边缘,各种各样的内忧外患都很齐全。
即使他翻然醒悟,真的按照先知的说的去改,那也无法阻止三天后的蛮族入侵。
她曾经以此为话题,与父亲展开过讨论。
在利昂娜看来,先知的行为与送死没有太大区别,她并不认同这种形式的自我牺牲。
“假设这是真实存在的,那他的牺牲最后也只满足了自己。”
她似乎看到了十四岁的自己,站在那幅复制壁画前侃侃而谈:“单在这个故事中,伊乌斯提亚的牺牲没能拯救任何人。他只是一个道具,一个衬托出吾主全知全能的工具……如果是在几百年前我还能理解人们为什么要宣传这个故事,可现在的时代已经变了,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还要推崇这样一个人。”
“那如果你是他,你会怎么做?”
父亲的幻影出现在少女的对面,用低沉平缓的声音问道:“如果你是伊乌斯提亚,得知了自己的故乡即将在三日后毁灭的消息,你会说出来吗?”
“当然。”十四岁的利昂娜这样答道,“可我不会直接告诉国王,我会告诉尽可能多的国民,告诉我的家人和朋友,劝说他们离开。”
“如果他们不相信呢?”
“那我也会说。”
少女的幻影坚定道:“是否相信是他们的事,可我不能在知道后什么都不做。”
“那你与伊乌斯提亚本质上是一样的。”
“在当时的时代,在民众间散布传言与走到国王面前直接说出来没有太大区别。”
“可是……”
“不如你听一下我对此的理解。”父亲伸手打断她的话,宽大的手掌从那印刷着版画的画册上抚过,“在我的理解中,伊乌斯提亚的死亡并非仅仅出于自我满足的牺牲……恰恰是他看到了未来,他相信自己的事迹与无数人的鲜血会在未来给予后人足够沉重的警示。”
“这样,至少在下一个‘伊乌斯提亚’降临时,在说服下一个‘巴里王’时能够有所依据。”
“你想拯救的是现在你能见到的人,伊乌斯提亚,或者说创造了伊乌斯提亚的人想要拯救的是后来者。”
父亲重复道:“你们本质上是一样的,利昂娜。”
利昂娜记得自己当时只觉得这样的逻辑很不可思议。
用眼前人的性命换取未来的一种可能性——这样的理由她实在难以接受。
“我不认为我们是一样的。”站在壁画前的少女坚持道,“您的解释会让我认为伊乌斯提亚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刽子手!”
“可你无法否认,我们现在的生活都建立在先辈的血肉上。”
父亲合上画册,转身看向她:“从农业到工业,如何盖出结构结实的房子和桥梁,怎样分辨一种食物有毒还是无毒,包括你们不久前刚刚接种过的天花疫苗,这些伟大的经验和发明都沾染着先祖的血。”
男人的声音突然转为严厉:“你要一边享受他们用性命换来的经验,又要一边踩在他们的尸体上斥责他们吗?!”
“那、那不一样……”
少女的声音变弱一瞬,却很快振作起来,高声反驳道:“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现在的世界已经与过去完全不同了!”
“如其把希望寄托在完全无法预料的未来,解决眼前的问题才最重要!我绝不认同伊乌斯提亚的做法!”她几步冲到父亲面前,一字一顿地强调,“我不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没有定数的未来,牺牲任何一个、此时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人!”
男人与少女的视线在半空交会,利昂娜能明显感受到来自父亲的威压,却依然没有任何退缩地瞪视回去。
渐渐地,不知过去多久,她看到那双严厉的眼眸慢慢柔和下来。
那只宽大的手掌按到了少女的头上,又被对方恼怒地拍开。
“你令我感到骄傲,利昂娜。”她听到父亲这样说道,“你有了自己想要坚持的东西,我很高兴听到你有了自己的想法。”
少女似乎一时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突然向自己让步,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您……也赞成我的想法吗?”
“不,我坚持我的观点。”
父亲收回手,将双手背到身后:“没有牺牲就没有进步。如果是为了创造更好的未来,我愿意为了我坚信的东西献出生命。”
“可你不需要跟我一样。就像我也与我的父亲、我的祖父完全不一样。”
站在壁画前的那道幻影突然转过头,看向站在台阶下的利昂娜。
“你是你自己。你可以不接受我的观点,可以按照你自己的方式行事,只要那是你坚信的东西,那就去尽情追逐吧。”
男人的幻影对她说道:“只是在追逐的路上也不要忘记你最初追寻的东西。”
“……我会的。”
少女的幻影也转头看向她,目光坚定道:“我不会忘记。”
两人的幻影随着声音同时消失,利昂娜也彻底从回忆中回过神。
她隐约听到有人从楼下往上走的脚步声,赶紧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表情镇定地走上楼。
由于A甲板是专属头等舱的空间,从这处属于二等舱的楼梯上到A甲板的那层时,利昂娜只在两侧看到两扇与墙壁颜色一模一样的铁门,上面还印着“员工专用”的字样。
利昂娜上前试着推了一下,不出意外地是锁着的。
她继续往上走,终于来到顶层甲板。
与之前的猜想差不多,尽管整块顶层甲板被划分成几个区域,可中间作为隔断的栏杆实在不太高,利昂娜没费什么劲就翻了过去。
可还不等她双脚落地,左手边的小房间突然冲出两位船员。
「您不可以翻越t栏杆,先生!」
一位船员一边往这跑一边用罗兰语大声喊道。
「我早就说了,我们该在栏杆上挂一个标志……」另一位船员小声与同伴抱怨道,「怎么会有这么多不讲规矩的人!」
可等他们跑到小弗鲁门先生面前时,又被年轻人身上的衣服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两人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人小心问道:「请问您的客房号是?」
「4171。」利昂娜从兜里掏出自己的房间钥匙,让钥匙圈在食指上转了个圈,笑眯眯看着两位罗兰船员,「我知道这很失礼,但船尾通向A甲板的门是锁的,我只能来这边抄个近路。」
两位船员能看出她身上的衣服和鞋子都价值不菲,自然也相信了这个解释。
他们甚至主动上前移开了另一道栏杆,让这位尊贵的头等舱客人能够回到属于她的区域。
「对了,听你们刚刚说的,最近也有人跟我一样想要……去另一边的甲板?」
临走前,利昂娜似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句。
这个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其中一位船员非常自然地点点头:「是的。可那人与您不同,他并不是头等舱的客人。」
利昂娜立刻露出感兴趣的表情:「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昨天?」船员与同伴对视一眼,得到对方的肯定后继续道,「大概中午十二点多快一点的时候。」
男人,中午,并非头等舱的客人却想要进入头等舱所在的区域……利昂娜没想到线索这么快就出现了,赶紧追问道:「他长什么样?」
「这个……大概这么高。」
船员比出一个跟利昂娜差不多的高度:「是个中年人,留着络腮胡,中等身材,有点胖,有一件深棕色的大衣和一顶黑色的圆顶帽……」
「而且那人看起来鬼鬼祟祟的,眼神一直在飘……我就说他不像个好人!」另一位船员补充了一句,面露鄙夷,「那时候正好是客人用餐的时间,除了他整个甲板上都没有其他人!」
利昂娜:「你们没让他通过?」
「当然没有。」第一位船员正色答道,又不安地压低声音问道,「那个人……他有什么问题吗?」
「不,当然没有。」
利昂娜赶忙摆摆手,从怀里掏出两枚硬币递给其中一人:「我只是有些好奇,除了我之外还会有谁这么做而已……很抱歉打扰你们工作了。」
「怎么会,这是我们的荣幸!」
船员们收到小费也很高兴。把利昂娜送到另一边的甲板,重新将栏杆放回原处,这才回到之前的小房子里。
等那扇写着“员工休息室”的门重新关上,利昂娜才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两边的栏杆,转身从另一边的大楼梯下到A甲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