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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小姐与女仆先生 正文 夜聊

    夜聊

    211

    初听到波文的建议时,利昂娜是真的很想晃晃他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是积了多少水才能让他说出这种话。

    可斥责的话就快到嘴边时,视线不受控制地向一旁飘去,那些话顿时就不想说了。

    始终像个装饰品站在屋中的谢尔比显然也被这个提议惊到,愣了半晌脸上才慢慢浮现出表情。

    一开始是不可置信,之后像是想说话喉咙却像是被什么情绪堵住,嘴唇张合几次都没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简直像石膏像活过来一样。

    利昂娜看着他脸上生动的表情,恶作剧的心理慢慢占据上风。

    她也不急着表态,开始一脸悠哉地欣赏对方的反应。

    “不……”足足过了好几秒,黑发的少年似是终于找回了声音,断然拒绝道,“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熟悉的声音从侧面传来,他向旁看去,就见金发的小绅士正抱着手臂,一脸天真地看着自己。

    “我要是死了,你要解释起来也很麻烦吧?”小弗鲁门先生朝他歪歪头,额前的发丝也跟着调皮地向旁歪了下,“反正我们都一起行动这么长时间了,外面的人全都看到了,也知道是你救了我一命,再在我的房间睡一晚也没什么……你说对吧?”

    谢尔比张张嘴,像是想要反驳但又有些犹豫,最后在利昂娜的劝说下还真半推半就地留了下来。

    目前还没有找到那个放置毒针的人,马罗尼先生对小弗鲁门先生的安全也非常重视,特地派了两名船员轮流在附近望风。

    因此,当利昂娜探出头向其中一人招招手,告诉他今晚屋中要多睡一个人、请他再拿一套被褥时,船员也没有多说什么,直接从仓库捧来了一套。

    至此,谢尔比在利昂娜的房间中过夜的事就算定下来了。

    波文也能带上自己的书稿,一脸放心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砰————

    房门关上,室内彻底只剩下两人。

    尽管并不觉得会有人闯进自己的房间搞刺杀,但利昂娜还是按照约定锁好了门,又检查了一下窗户和阳台,这才把窗帘拉好。

    “你喜欢在沙发上睡还是打地铺……”

    她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却发现谢尔比还两手抱着被子和枕头,身姿笔挺地站在原地,仿佛一个正在等待指令的士兵,不由“噗嗤”笑出声。

    “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等着我帮你铺床?”利昂娜撸起袖子,露出一个“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好吧,看在你今天陪了我一整天的份上……”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上前,伸手就要去接他的被子,却被后者一脸惊恐地躲开。

    “哈哈哈哈哈哈————”

    利昂娜再也忍不住,笑得抱着肚子弯下腰:“你那是什么表情啊?好像我要吃了你一样!”

    谢尔比知道自己又被这个性格恶劣的伯爵阁下戏耍了,但看着她大笑的样子也生不出气,只是有些无奈。

    “……您还是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他把被子和枕头放到沙发上,闷闷道:“您这么不小心,早晚会暴露……”

    “可你又不是别人。”

    利昂娜差不多笑够了,见谢尔比选择睡沙发,她也跟着上前,弯腰把靠近沙发的茶几往外拖了拖,方便对方进出。

    “我相信你,谢尔比。就像你选择相信我一样。”年轻伯爵的声音里满是轻松和信任,“至少这艘船上除了波文外,我相信只有你不会伤害我。”

    “……您也许忘了我的身份,”正在铺沙发的谢尔比低着头说道,“还有我的任务……”

    “所以我才更加信任你。”

    利昂娜直起身,坦坦荡荡地抱起手臂:“如果我猜得没错,你的任务是监视我而不是杀了我,那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那也不该放松到这种地步——

    谢尔比是想这样反驳,但想想自己在这之后的计划,突然感觉什么都无所谓了。

    她过度信任他人也好,现在是在跟自己做戏也罢,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在这里的任务就要结束了。如果他成功夺回圣书离开马黎,回到中陆,那也许他们此生都不会再见面。

    如果失败……那他们更不会有再次机会见面……

    “…………”

    “您说得对。”

    有些出乎利昂娜的意料,对面的少年并没有再继续反驳,只是直起身后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看向自己。

    烛光从侧边照来,让他半张脸现于光明,半张脸隐于阴影……隐约让利昂娜想起自己在飞艇上被对方撞破身份的那个夜晚。

    当时谢尔比被她用剑抵住脖颈,却依旧沉静地坐在床铺上,用那双深色的眼眸平静注视着自己。

    只是比起那时,好像又有了些不同……

    “时间不早了,阁下,您该休息了。”

    烛光下,少年的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点,用很轻的声音说道:“今晚不会有事,我保证。”

    ***

    ……谢尔比很不对劲。

    黑暗中,躺在床上的利昂娜再次睁开眼,朝沙发的方向翻了个身。

    今晚的海上的浪稍微有些大,船体有明显的摇晃,这本该能让她快速睡着……但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闭眼,眼前就会闪过谢尔比刚刚的表情。

    紧接着就像不受控制般,两人这几天的谈话,对方的表情和那些不太寻常的“吐露心声”都让利昂娜有种微妙的不安感。

    就好像……是在做最后的嘱托……

    这样的想法让利昂娜猛地坐起身,闹出的动静立刻引起沙发那边的注意。

    “怎么了?”

    房间的另一边也跟着传出被褥摩擦的窸窣声:“您还好吗?”

    “……没事。”

    利昂娜坐了会,看向声音的来处:“我只是……做了个噩梦。”

    室内的灯早已熄灭,窗帘也挡住大半月光,即使眼睛已经适应黑暗她也只能看到不远处的沙发上立起了一个黑色的轮廓。

    听到她的话,那道立着的“黑影”似乎放松了一下:“需要我帮您倒杯水吗?”

    “…………”

    “不用。”

    利昂娜叹息一声:“睡吧。”

    对面没有再回话,利昂娜却也没有收回视线,平躺下来双眼却一直看着沙发的方向。

    她注意到沙发上的“黑影”似乎并没有因为她的话重新躺下,反而一直立在那里。

    虽然两人都没有说话,可利昂娜就是有一种直觉,直觉对面的人也在看她。

    “…………”

    “你还醒着?”

    最后还是利昂娜率先打破沉默:“睡不着?”

    大概是夜晚的室内很安静,她能清晰听到那边的人又动了动,最后发出一声微不可查地“嗯”。

    “那来聊聊天吧。”

    她将平躺改为侧躺,完全将脸转向沙发:“也许说说话就困了。”

    “…………”

    “……您想聊什么?”

    半晌,她听到对面这么说道。

    “什么都可以……不如说说你是怎么来到马黎的?”利昂娜状似无意地问道,“你说,十二年前我的父亲救了你,那时候你还在中陆的塔里默,之后又怎么来到了马黎,还加入了‘基金会’?”

    这次“黑影”沉默得更久了,一时间室内除了窗外传来的海浪声什么都没有。

    就当利昂娜以为对方不会回答时,却听到那人开口了。

    “大概十一年前,你的父亲离开不久后,有一位圣教的神父来到我们那里。”

    “他应该是一位随军神父,大概是帕鲁本人或是卡里根人……他看到了我和其他一些孤儿的处境,觉得很可怜,就打算带我们离开……”那声音顿了顿,继续道,“我们被带到帕鲁本大公国,在那位神父的安排下住在一间乡下的小教堂里,平时会帮着镇上的人做杂活换口饭吃,就这样过了一t年多……”

    利昂娜预感到这个故事的走向不会太美好,却还是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然后……那位神父生病去世了,我们也被赶出了镇子。”

    谢尔比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帕鲁本人不欢迎外来者,尤其不欢迎塔里默人。”

    帕鲁本大公国与塔里默王国的战争是十二年前正式结束的,当时战争结束还没过多久,普通的帕鲁本人自然不会喜欢这些明显带有中陆特征的孩子。

    之前是有当地的神父庇佑他们,可神父一死,排外心理和战争带来的民族仇恨自然会占据上风,会被赶走也并不奇怪。

    “不过神父过世前也预料到了这一点,他联系了一位朋友把我们带到了马黎,之后把我们交给了‘菲利普斯基金会’……”他说道,“当时‘基金会’还是一个专门收养孤儿的慈善机构,虽然他们一般不收养外国的孤儿,但神父的那位朋友似乎与他们有些关系,最后还是让‘基金会’收留了我们……”

    之后的事,利昂娜也差不多能猜到。

    玛格丽特公主曾跟她提到过,“菲利普斯基金会”最开始确实是一个慈善机构,但在大约十年前开始改变。

    一名被吊销了行医执照的医生用花言巧语蛊惑了菲利普斯·金的长子,让这个曾经为了救助孤儿的慈善机构变成了人间炼狱。

    维利斯计划——或者说是“春神计划”在基金会内部悄然展开,直到宪兵冲进其中解救出那些孩子前,近百名孩童的身体因为无良医生们的人体实验造成了无法逆转的后果。

    有的是精神失常,有的变成了残疾,更多的是直接丧命。

    谢尔比被“基金会”收容时间是在那之前还是之后,利昂娜也不需要再询问。

    会冒险把“春神计划还在进行”这种绝密消息透露给自己,已经说明了很多事……

    “…………”

    “如果这趟旅行能够顺利,回到马黎后我会试一试。”

    房间的另一边,坐在沙发上的谢尔比擡起头,朝床的方向看去。

    “事先声明,我只是说会试一试,不能保证什么。”

    黑暗中,他听到那人的咕哝声和翻身的声音:“我困了,先睡了……晚安。”

    一番没头没尾的聊天就这样结束了,谢尔比却依然坐在沙发上没有躺下。

    直到他听到不远处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这才松开紧握着被单的手,缓慢活动着僵硬的手指。

    “嗯……晚安。”

    他轻声说道,摸了摸放在枕头下的枪,缓缓躺回沙发,终于闭上了双眼。

    ***

    也许是睡前与谢尔比的那番闲聊,也许是船有些太晃了,利昂娜这一晚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梦到自己手握着一根木杖,走在漫天的黄沙中——这十分奇怪,她明明从来没见过沙漠的样子,只在画中看到过,可那场景却无比真实得出现在了梦里。

    之后的场景就更诡异了。她在沙尘暴中晕倒,却在半梦半醒时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或者是,一位神明的声音。

    神明告诉她,她的故乡巴里即将被蛮族入侵,而巴里王还沉迷于酒色之中没有丝毫察觉。

    作为神明的使者,她必须说服巴里王召集勇士,齐心抵御外族的侵略。

    利昂娜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沉浸在梦中的她完全无法想起自己真正的故乡叫什么名字。

    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只听到旁人称呼她为“伊乌斯提亚”。

    「你要见到巴里王,你要劝说他悔悟。」

    她听到那个声音反复这样说道:「只有他真心忏悔,才能改变巴里被毁灭的命运。」

    真是胡扯!

    这是她心中最先产生的想法。

    一个骄奢淫逸十多年的人,怎么会因为他人的几句话而幡然悔悟?

    于是她没有遵从那个声音,反而是开始劝说城中的百姓逃走。

    没过多久,巴里城中开始出现骚乱,而她作为引起骚乱的源头,立刻被士兵带到了巴里王的面前。

    「就是你在城中胡说,散布恐慌?」

    坐在王位上、看不清样貌的巴里王指着她骂道:「满嘴谎言的异教徒!我要割掉你的舌头,让你再也无法散布谣言!」

    看吧,劝说这样的人有什么意义?他根本不会相信,更不会悔改。

    梦中的利昂娜突然暴起,挣开卫兵的束缚后夺下他手中的长剑,将其直直插进巴里王的心口。

    昏庸的巴里王惨叫一声后瘫软在王座中,她也在同时被卫兵的长矛捅穿。

    虽然同时被数支长矛刺穿,但利昂娜没有感到丝毫痛苦。

    她的精神从肉|体脱离,慢慢飘到了半空中,被迫观看之后发生的事。

    国王的死什么都没有改变。

    巴里城中的元老和将军们开始疯狂争权夺利,王宫乱成一团。

    而王宫外的外城中,她刺杀国王的消息也在民众前传开。人们认定她就是一个疯子,没有一个人把她的劝说当回事。

    三日后,蛮族到达巴里城的城门下,可因为将军在前一晚被元老会秘密暗杀,巴里城不到一天就被攻破了。

    一场长达三天的大屠杀在利昂娜眼前展开。

    到处都是鲜血,到处都是人们的尖叫……试图逃跑的人,试图反抗的人,试图躲藏的人,最后谁都没能逃过死神镰刀的收割。

    她想要阻止这一切,可蛮族的长刀穿过她的身体,劈砍向她身后的孩童。

    一颗小小的头颅飞到半空,转了圈后落到地上,一双惊恐的眼睛直直看向利昂娜。

    「都是你的错。」

    那颗头颅说道:「为什么不按照祂的指示去做?为什么要杀死巴里王?」

    「都是你的错。」

    所有尸体转头看向她:「为什么不按照祂的指示去做?为什么要杀死巴里王?」

    「为什么不做你该做的?」

    「为什么要杀死我们的王?」

    「他根本不是先知……伊乌斯提亚……失职!」

    源源不断的声音钻入她的耳中,让她忍不住捂住双耳。

    「巴里的罪人!」

    无数尖厉的声音嘶喊着同一个词。

    「罪人!」

    「罪人!」

    「巴里的罪人!」

    「马黎的罪人!!」

    无数声音将她逼到角落。

    慌乱中她一脚踩空,突然往黑暗的更深处坠落。

    「不自量力者,这就是你该得到的下场。」

    最初的那道声音对她的行为下了判决:「利昂娜·莉莉娅·弗鲁门,冲动和傲慢是你的原罪,你理应坠入地狱……」

    “啊————!”

    利昂娜猛地睁开眼,整个人从床上弹起来。

    正在叠被的谢尔比听到声音立刻转过身,匆匆走到床边。

    “您还好吗……阁下?弗鲁门阁下?”

    看出她明显不对劲的神色,谢尔比的声音也带上一些急切:“利昂娜!”

    仿佛一个开关被打开,利昂娜空洞的双眼总算有了焦距,很快便对上了一双关切的眼睛。

    “哈哈……果然谎话说多了会遭报应吗……”

    她小声嘟囔一句,用手臂捂住眼睛,身体脱力似的向后倒回床铺。

    “……您说什么?”

    谢尔比没听清她刚刚说的话,又靠近了一点问道。

    “…………”

    “没什么。”

    利昂娜转身抓住被子,将脸埋到里面,嗓音里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已经是早上了?现在几点?”

    “七点三十五分。”

    谢尔比看了眼放在床头的小座钟。

    “那还早……”利昂娜依然把头埋在被子里,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疲倦,“我还想睡一会儿……”

    叩叩叩————!

    几乎是同时,房门突然响起急促的敲击声。

    门外的人显然很着急,就在利昂娜循着声音擡起头时又敲了好几下。

    这不太寻常的举动让谢尔比产生警惕。

    他走到门前时习惯性把右手伸向身后,左手扭开锁扣,一把将门打开。

    还好,门外并没有什么危险人物,只有一位气喘吁吁的船员。

    “弗、弗鲁门阁下……”船员扶着门框,上气不接下气道,“弗鲁门阁下还好吗?”

    谢尔比只开了一个门缝,并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船员的视线:“他很好,只是现在还在休息……您有什么事吗?”

    “是……又出事了!”

    船员缓了口气,语气急迫道:“又、又有人死了……”

    “谁死了?”

    捕捉到关键词,利昂娜当即抓起床边的领巾简单绕到脖子上,赤着脚跳下床。

    还好她昨天没有换睡衣,直接穿着衬衫和马裤躺到床上,因此即使现在身上的衬衫稍显凌乱却也不至于不能见人。

    “是、是菲力亚帕伯爵的女仆,阁下……她被人掐死了……”

    船员见到她,立刻低声汇报t道:“马罗尼先生说,如果、如果您有时间,请立刻过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