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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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后过一段时间,尸体出现耳鼻出血的情况并不算罕见。
一部分原因是尸体腐败,体内产生的气体将毛细血管撑裂,导致耳鼻流血,或者尸体体内的器官组织发生自溶,在见惯尸体的医生眼中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可船员们并不知道。
经过冰库的冷藏保存,老伯爵那张脸本就白到吓人,从耳朵流出的黑红血迹在青白的脸上格外显眼,实在不由他们不害怕。
因为马罗尼先生及时封锁了消息,此时船上的普通乘客还不知道除了菲力亚帕伯爵,这次航行中还死了两个人,大家讨论的焦点都还在老伯爵之死上。
距离老伯爵的尸体被发现已经过去一天半,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讨论他死因的自然也不在少数。
一部分人相信医生的诊断,认为菲力亚帕伯爵确实是死于突发疾病——毕竟这么一个瞎了一只眼、少了一条腿的老头子看上去就不是很健康,否则最近五年也不会一直拒绝出现在社交场合,正式场合都是由伯爵夫人代为出面。
可有人相信就有人不相信。
经过时间的推移,菲力亚帕伯爵死前曾被一只塔兰图拉毒蛛咬伤的消息不胫而走,并因此衍生出很多不同的说法。
有人说是毒蜘蛛的毒液杀死了老伯爵,有人说是蜘蛛的诅咒,因为老伯爵在被塔兰图拉咬到后没有跳舞等等……说法多种多样,在船上工作的船员们不免会听到这些议论。
这些天他们还听到了有人提到“一些毒虫会在人体内产卵,吸食人血长大,最后在人死后从尸体中钻出来”这种恐怖的说法……
之前听到还觉得好笑,可看到此时老伯爵的尸体,一些可怕的念头开始疯狂占据船员们的大脑。
两名船员从冰库跑出,一路跑回马罗尼先生的房间,惊慌失措地将这个消息告诉还没有离开的医生。
医生听完他们的说法实在哭笑不得,只能解释这是人死后会产生的正常现象,绝对不会有小蜘蛛顺着血爬出来。
站在房门外的谢尔比完整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暂时没有作声。
直到利昂娜与马罗尼先生谈完话,从房间走出后才上前把这个消息汇报给两人。
“耳朵出血了?”
利昂娜有些惊讶,随后皱起眉。
医生说得确实没错,现在距离菲力亚帕伯爵失去生命体征已经超过30小时,如果是正常的尸体,放在常温下会出现流血的情况也算常见。
耳鼻出血都不算什么,曾经还有一位国王在死亡数天后才被运到教堂举办葬礼,结果在葬礼现场肚子直接被胀气撑破,场面一度十分精彩。
可老伯爵的情况与之不同。首先是他本身很瘦,虽然算不上是皮包骨头,但身上的肉确实不多。
其次,尸体在被发现后不久就送到冰库保存。那里温度较低,按理说尸体腐败和出现胀气的时间也会推迟,不该这么快就出现这种情况……
利昂娜将自己的疑虑告诉马罗尼先生,后者也则看向医生征求意见。
医生:“一些心脏病人本身就会有耳鼻流血的并发症……不过弗鲁门阁下的顾虑也有道理,我这就去冰库看看。”
这么好的机会,利昂娜当然不会错过,一行人在船员的带领下来到了冰库。
作为一艘豪华邮轮,“爱丝塔斯城堡号”的冰库相当宽敞,大概有两个锅炉房那么大。
其主要作用是让食材保持新鲜,不过在保存尸体方面它做得也很出色。
冰库管理员看到这么多人下来,其中还有自己的大老板,赶紧取出钥匙,并在看门后询问马罗尼先生是否需要他的棉衣。
马罗尼先生婉拒了他的好意,刚想把这唯一的保暖衣物让给尊贵的客人,却见利昂娜已经跟着医生进了冰库。
几乎是看到老伯爵尸体的瞬间,所有人都发现了尸体上的异常。
“……为什么只有一只耳朵在流血?”
利昂娜呼出一口白气,转头看向医生:“这也是偶然吗?”
医生原本想说这确实有可能是偶发情况,毕竟一只耳朵里的血管比另一只耳朵脆弱也不是不可能……但被小弗鲁门先生提前说出来,他再说出来反而像是在遮掩什么。
“是不是偶然,只有做详细尸检才能知道……”医生摇摇头,看向自己的雇主马罗尼先生,“要通知伯爵阁下的家人吗?”
这就是要在船上解剖的意思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由集中在船主马罗尼先生的身上。
“如果要找伯爵阁下的家人请示,我建议去找阿尔弗雷德·菲力亚帕。”利昂娜意有所指道,“伯爵夫人刚刚受了这么大的刺激,还是让她好好休息比较好。”
不需要她提醒,在认出“尼克拉·赞诺”的真实身份,以及听到他临终前的话语后,马罗尼先生的内心已经出现了一个不舒服的疙瘩。
此时再看到老伯爵那流着血的左耳,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慢慢变得更加清晰。
「去……通知菲力亚帕阁下。」他对一位船员下达了指令,「小心点,如果伯爵夫人在场就不要提这边的事……就说我想请他喝一杯,悄悄把人带下来。」
***
今天对阿尔弗雷德·菲力亚帕来说实在是糟糕透顶的一天。
一大早就得知了曾经爱人的死讯……虽然很快就找到凶手,可那人居然就那样死了……
他不懂意图恩诺语也不懂马黎语,事发时都没能蹭到马罗尼先生的翻译。
因此,当看到男人撞上壁炉自杀时,他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又一个人死了,还是死在自己面前,这对他的精神造成了很大的冲击。
直到走出马罗尼先生的房间,他都觉得自己的腿还是软的。
只有残存的一点理智让他没有立刻倒下,支撑着他的身体和意识,还记得自己需要把继母送回她的房间。
路上伯爵夫人便将她与那个男人的对话内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我确实不认识他,也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但他承认艾琳娜确实是他杀的……」伯爵夫人带着愧疚看向自己的继子,「如果你因此责怪我也可以理解……等到了新大陆你就跟着船回去吧,我们之间的账算是两清了。」
阿尔弗雷德张张嘴,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指责吗?
他难道要因为一个背叛过自己的女人指责这个切实在生活上帮助过自己的继母?
更何况艾琳娜真的算是完全无辜吗?
如果她没有选择跟父亲在一起,如果她没有勒索威胁伯爵夫人,也不会落到现在的下场……
尽管没有说出口,阿尔弗雷德的脑中已经出现了好几个借口,按照最能让自己接受的假设去思考,他总算觉得心中好受了不少。
「…………」
「这不能怪您。」
沉默着一直走到伯爵夫人的房门口,阿尔弗雷德终于开口了。
「谁都无法预知疯子会做的事,我们都无法预料……不过我会遵守承诺,陪您把事情办完再回国。」
伯爵夫人:「那你父亲怎么办?他死了你却不跟着回去,这样会影响你的名誉,之后继承爵位时也许会有困难……」
「那正合我的心意,我本来也不喜欢那种旧时代的称号。」
年轻人微微俯身,向伯爵夫人行过吻手礼:「请好好休息,夫人。」
「…………」
「你也是。」
等他直起身,伯爵夫人再次向他露出一个笑。
「我一直都知道,你与你的父亲不一样,你是个正直的孩子。」她转身敲了下门,在房门打开后对自己的继子微微颔首,「不过这件事不光关乎你的名誉,还有我的……现在你还不够冷静,等明天再告诉我你的决定吧。」
砰。
房门在自己的面前关上了,阿尔弗雷德却久久回不过神。
其实伯爵夫人说得没错……现在他与伯爵夫人之间已经有了绯闻,如果再抛下父亲的尸体,选择与继母一起在新大陆活动,难免会让这条假消息变得更加真实。
虽然他一直对这种没有根据的小报消息嗤之以鼻,但难免会有不明真相的人相信。等说的人多了,再要解释也解释不清了……
青年懊恼地闭闭眼,深吸一口气,这才准备回自己房间冷静一下。
但还没等他在房间休息多久,一位船员就来到他的房门口,转达t了马罗尼先生的邀请。
阿尔弗雷德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刚出来马罗尼先生就邀请他再回去,但也没有拒绝,跟着船员走了员工通道,一直下到位于G层的冰库,正好与取来解剖用具的医生碰个正着。
正在他脸上的表情愈加迷惑时,马罗尼先生上前解答了他的疑问。
「……父亲的尸体有古怪?」
听完解释,阿尔弗雷德当即皱眉看向医生:「之前不是说是心脏病发作吗?」
医生:「是的,可那也只是初步验尸的结果,要真正出具死亡证明还需要详细尸检……伯爵阁下现在的状况确实有些古怪,马罗尼先生便想要现在就做尸检,以防运回罗兰后尸体已经腐败,不好再做。」
这也是之前医生与马罗尼先生商讨出的理由。
“爱丝塔斯城堡号”还需要在新伦纳港停靠两周左右,补充船上的物资,之后才会返航。如果再加上海上行驶的时间,他们最快也需要三周后才能回到罗兰。
这么长的时间,就算有冰库中的冷气加持也无法保证期间会不会出其他意外……反正现在船上的医生也有资格做尸体解剖,有怀疑还是早点弄清楚比较好。
阿尔弗雷德没考虑太久就答应了。
他与父亲的关系并不亲密,也是接受过新时代教育的人,对解剖完全不排斥。
有他的签字许可,医生很快就带着器材开始工作。
因为需要着重给老伯爵的头部做检查,医生表示需要一段时间后才会出结果,门外的几人便没有干巴巴站在门口等待,都去忙自己的事了。
利昂娜向马罗尼先生说明出了结果就去A甲板的咖啡厅找自己后,便带着谢尔比离开了。
她先跑到波文的房间检查了下他抄写的进度,在吐槽了一句“你这字谁能看懂”后被抄红眼的波文轰出了房间,这才拉着谢尔比来到咖啡厅,踩着下午茶的最后供应时间点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冰淇淋。
看着小弗鲁门先生咬着小勺、面露幸福的表情,谢尔比再次感到一阵无言。
他实在看不透这个人。
刚刚她因“尼克拉·赞诺”的死亡感到愤怒,这才过了多久,就因为一杯甜点缓过来了……
“看我做什么?快吃啊。”
他的视线很快引起了利昂娜的注意,后者回视过来,捏着长柄勺点点他面前的冰淇淋:“还是说你不爱吃甜食?要不要来点三明治或者盐饼干?”
“……也不是……”
谢尔比垂下眼,轻轻舀了一点含进嘴里。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口感。
明明是固体,但与雪的口感完全不同,而是一种更加细腻的物体。
刚刚进口,巧克力的甜味便融化在舌尖,带着微凉占领口腔的每个角落。
利昂娜看到对面人在吃第一口的时候有一次明显的卡顿,之后也没有放下餐具,一小勺一小勺地默默吃着,不由露出一个笑。
“你们那边也太抠门了,连冰淇淋都没吃过吗?”
她笑着摇摇头,跟着再次拿起勺子:“我记得庞纳也有几家味道不错的冰淇淋店……”
谢尔比手上的动作顿了下,但也只是顿了一下,没过一秒就再次挖了一点送到嘴中。
“作为零食来说价格太贵了。”
他这样说道。
“是你的工资太低了。”利昂娜不放过任何一个挖角的机会,“我的男仆都没有那么寒战!”
她就只有一个男仆,而波文明显就不仅仅是个男仆……
不知为什么,谢尔比突然笑了。
与之前那想要大笑的冲动完全不同,更不是出于伪装的必要表演,而是一种由内而外、非常自然的笑。
他也许都没发现自己其实在笑,但坐在对面的利昂娜清晰看到了那个笑容,不由愣住。
此时她的脑中难得安静到只剩下一句话:
不常笑的人,笑起来真是格外好看。
“您是个好人,弗鲁门阁下。您和您的父亲都是……很难得的人。”
“很久以前,您的父亲对我说过一句话,我到现在还记得。”
“‘善有善报’——他说这是他坚信的东西。他会救我们,无关立场,无关信仰,只是因为他认为那是自己应该做的。”
谢尔比脸上还带着那有些浅淡的笑容,弯着眼睛看向对面的小绅士:“所以不管何时,我帮助您都与我所处的立场无关,只是出自我自己的私心……我衷心希望您能得偿所愿。”
明明是很动人的话,利昂娜也能感受到眼前人说出的话是发自真心的,可她就是有种不安的感觉。
这种感觉从此次在船上遇到谢尔比时就有了。
第一次她还没有在意,可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现在,那种让人不安的感觉不但没有消失,还随着两人谈话的次数增多而更加清晰。
就好像……眼前的人很快就要消失了一样……
“你……”
口中刚吐出一个音节,却被另一道声音打断了。
“弗鲁门阁下!”
一位船员匆匆走进咖啡厅,扫了一圈后立刻看到了利昂娜,快速走到她身边。
“尸检、尸检结果出来了……”
船员低声在她耳边说着,除了运动带来的气息不稳,声音中还带着明显的恐惧。
“伯爵……菲力亚帕伯爵真的不是病死……他的耳道被捅穿了,有人用东西捅进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