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初雪
292
忙碌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当十二月终于来到尾声时,今年第二次议会也跟着圆满落幕。
同时,不管是出于道德因素还是宗教原因,就算是再苛刻的工厂主也不能在创世节前夜还要求工人们继续工作。忙碌一整年的人们也总算有几天与家人团聚的机会。
工厂停工,商铺挂上了富有节日特色的装饰,在人们的欢声笑语中似乎连城市的天空都变得没有那么阴沉了。
利昂娜自从在南诺特普港接到第二批乘船来到马黎的逃奴后,就开始为这几人的未来做计划。
虽说旧大陆早已废除奴隶制,但人们的思想并不是短短几十年就能改变。
即使马黎国内的工厂内大多是缺乏劳动力的,但大部分工厂主都不愿意雇佣黑皮肤的人做工人,就连工人工会都不愿意接纳他们,更不要说接受教育或其他社会待遇了,治安所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抓犯人都会优先去抓这些人。
这些都没有什么能完美解决问题的办法,大环境如此,利昂娜也不能去逼迫工厂雇佣这些人。
或者说,就算对面真的捏着鼻子答应,心中存着怒气,这些人今后的生活也不会太好过。
不过相比起工业化城市,利昂娜觉得他们可能会更适应乡下的生活。
乡村一般地广人稀,就算依然会感受到旁人的恶意也不会像在城市那么密集。
而且农场内的工作大多是体力劳动,与他们过去的生活相差不大,大多还会包食宿。只要肯努力工作,就算赚不了大钱也总能混个温饱。
利昂娜在刚回马黎后不久就去自己拥有的几家农场和附近的农场走访调查。她不但要知道哪些农场正在招人,还要确定这些农场的管理者的性格如何,是否能真正接受这些人来自己家工作,以避免之后出现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条路能供这些人选择——那就是前往马黎位于南陆的殖民地。
殖民地的生活肯定没有在马黎本土好,去了也必定会被压迫。可那里的主要居民都是南陆人,肤色相同的情况下生活中受到的歧视和限制相对较少,对一些人来说也许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这些情况在来之前利昂娜就与他们详细说过,距离现在也已经过去两个月,这些新大陆来的逃奴基本都想好了自己今后的发展方向。
有两人决定留在马黎生活,有两人选择去殖民地。其中最让人意外的是一对非常有主见的兄弟,他们说服了另外五人,选择一起前往一个南陆的独立国家生活。
不论选择是什么,利昂娜都践行了自己的承诺,为即将离开马黎的人准备了时间最近的船票和一些旅费——不过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今后如何生活还是要看他们自己如何走下去。
当送走最后一批前往南陆的人时,为首的一个高个子男人并没有像同伴那样急着上船,而是转身站到利昂娜面前。
“……我觉得我必须向您道歉。”
“我一开始并不相信您……说实话,直到一天前,我都以为您会像那些奴隶贩子一样,把我们拉到另一个地方卖掉……我真心为怀疑过您的善心感到愧疚。”
他擡起头,认真做出一个祈祷的手势:“愿吾主保佑您,先生。”
对上他的目光,利昂娜突然有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感觉。
只有她心里知道,她并不是他口中的人。
她并非真的出于好心才帮助他们,这一切都是为了转移“基金会”在她身上的注意力……在凯恩探员说让谢尔比伪装成黑皮肤的人之前,她甚至根本没想过用自己手中的钱和人脉帮助这些人。
她进行了一笔交易方并不清楚的隐形交易,她与那些奴隶贩子的区别大概只在于她给予了他们承诺过的报酬。
该接受这种感激的应该是个真正的好人……像父亲那样,一个不计回报、只是发自良知的自发行为,而不是她这样,从头到脚都充满谎言……
目送一行人上船后,男仆托马斯发现自己的雇主再次安静下来。
金发的青年似乎是在盯着眼前的轮船,又好像只是在发呆,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她不动,托马斯也不敢动,跟着站在码头一起吹风。
十二月末的马黎已经很冷了,两人就这么吹了十多分钟的海风,托马斯实在忍不住偏头打了一个喷嚏。
利昂娜被他的喷嚏声唤回神,摸了摸同样被冻得冰凉的鼻尖,这才招呼着人往回走。
两人取了行李后匆匆赶到火车站,转了一趟车,终于在晚上七点前来到纽克里斯火车站。
冬天天总是黑得格外早,他们再次走出火车站时外面已经全黑了。
除去最近两个月,利昂娜记得上一次回纽克里斯的时候还是三月末。大半年过去,这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她站在火车站前的煤油灯下,却能听到不远处的黑犀牛酒馆里传来一阵接一阵的喧闹声。
店中透出灯光的驱散了房子周围一圈的黑暗,一个个模糊晃动的剪影随着喧闹声传出来,隐隐还能听到一群人在随着手风琴的声音唱着什么。
利昂娜认真倾听了一会,听出手风琴的演奏者应该是在演奏一首最近流行的曲子。
演奏者演奏得很好,只是唱歌的那群人一个调子都没唱准,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你唱你的,我弹我的”,以至于整个合唱变得十分割裂……
“创世节前夜快乐,伯爵阁下。”
不知何时,一位头发斑白、穿着车站制服的男人站到她的身边,笑着向她打招呼:“最近经常在车站见到您,但一直没找到机会与您说话……您今年终于要回来过创世节了吗?”
利昂娜认识这个人,正是纽克里斯火车站的老站长。
“创世节前夜快乐,利德先生。”她也笑着向老站长献上祝福,“今天是轮到您值班了吗?”
“不是我,但我让他们都回家了。今年我儿子和儿媳不回来,我一个人在家也没意思,不如来这里看班,让那些孩子们能回家跟家人一起过节。”
“您一个人能忙过来吗?”
“这您就不用担心了。您刚刚乘坐的是今t天最后一辆列车,直到明天中午都不会有火车经过这里,我只要在电报站里盯着点就行了。”老站长笑呵呵地说道,“倒是您,路德神父最近经常跟我说起您……对了,您会参加今晚举行的午夜弥撒吗?”
午夜弥撒是圣教徒们在每年创世节前夜都会举办的活动,这天晚上他们都会在教堂待到午夜。
利昂娜虽然并不是很信教,但她明面上也是个马黎国教徒,在这种时候去参加圣教的跨年活动总归有些失礼,只得委婉拒绝:“平时就算了,但在这种时候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老站长明白她的意思,也没有勉强,只笑着表示自己理解。
“不过既然您回来了,明天有时间的话记得去一趟教堂看看呀。不光是路德神父,霍华德太太也经常问起有关您的事,他们都很想念您……”
之前的一个月里,利昂娜一方面是为了那些从新大陆带来的人奔走,一方面也是在吸走“基金会”的注意力、
虽然期间回了几趟帕克丝庄园也是来去匆匆,完全没有去拜访熟人的时间和精力。
但随着今天那批人离开马黎,“基金会”对她的监视应该也会放松下来。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他们想要近距离监视也没有办法。梅太太在回到帕克丝庄园后就给留守在庄园里的所有佣人都放了假,其中也包括经纪人皮埃尔。
现在帕克丝庄园里除了梅太太和波文,那就只剩下男仆托马斯的母亲了。这几个人都不容易被替换,而伪装成新仆人应聘进来的路也被切断了。
利昂娜的态度十分明确:就算脾气再好,不介意“基金会”调查自己,但在创世节这样的节日她并不想被打扰。
她到底也是一位拥有贵族头衔和领地的马黎伯爵,要是对方敢明目张胆地做什么,她再把人抓出来,大家都别想好好假期。
综上,她相信“基金会”的调查员们至少不会在创世节期间上门骚扰……
利昂娜不禁露出一个微笑,又与老站长在火车站门口说了会儿话,去找马车的男仆托马斯终于回来了。
两人乘上马车,又在黑夜里走了二十分钟,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利昂娜走下马车时,突然感觉眼前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紧接着就感觉到鼻尖处传来一丝凉意。
“下、下雪了!”
拿着行李的少年兴奋地喊道:“这就是雪……居然真的下雪了!”
托马斯从出生起就生活在合众国的南方,从小到大都没见过一片雪花。如果不是现在他手里还拎着行李,说不定会激动到一溜烟跑没影。
大概是受到他情绪的感染,利昂娜仰头看着飘飘扬扬的小雪,不禁也有些开心。
“我都说了,不下雪的创世节是不完整的。”她笑着招呼开心到忘乎所以的少年,“快进去吧,里面的人该等急了。”
托马斯虽然已经比利昂娜高了半个头,但年龄上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在他之前的人生里从未与母亲分别这么久,此时听利昂娜提醒,便迫不及待地拎着行李跑上台阶。
可不等他上前敲响庄园的大门,房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门后的梅太太收回手,双手交叠放置在腹部的同时退到一旁,以最恭敬的姿态迎接庄园的主人。
而托马斯的母亲——尤利娅太太也换上了庄园女仆的服饰,此时正用同样的姿势站在梅太太身后,只是在看到儿子后那激动的表情完全无法掩饰。
托马斯看到母亲的瞬间眼睛也跟着亮了一下,不过他还记得自己在工作,暂时按捺下激动的心情站到一边,请自己的雇主先进门。
就在侧身的瞬间,他的余光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第三个人。
那是一个身形高挑的女人,身上穿着一套没有任何装饰的普通便装。
托马斯直觉她是一个十分安静的人,仿佛天生就适合站在阴影里,如果不仔细去看很难注意到那里还站着一个人。
而且,总感觉哪里有些熟悉……
“都跟你说了,盯着女士看是件很失礼的事。”
利昂娜路过时顺手拍了下少年的额头,张开双臂给梅太太一个大大的拥抱,与尤利娅太太打过招呼,这才将目光落到最后一人身上
“我好像没见过她。”金发的小绅士像是再也无法控制住脸上的笑容,弯着眼睛看向那位安静而高挑的女士,“请问这位是……”
“她是我的一位远房侄女。原本是威奥拉岛人,二十年前的那次□□里她跟着她的父母一起逃到了新大陆。波文之前跟您去新大陆时偶然碰到她,我们这才重新联系上。”
梅太太微垂着头,一板一眼地说出自己的台词:“现在新大陆的情况太乱了,我就让她来马黎暂住一段时间……希望这不会给您添麻烦。”
“当然不会!”利昂娜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新大陆那边现在确实太乱了,你想住多久都可以……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叫谢丽琳·菲因。”依然是梅太太代替对方回答道,“她从小生了场病后就不会说话了,好在后来学了识字和写字,平时能用纸笔与人交流。”
听她这么说,利昂娜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记得你!之前我去南诺特普接人的时候看到你在售票厅求助来着。”
见她还演上瘾了,梅太太心中无奈,面上却还配合着:“……她确实是在24号到达的马黎……”
“多么美妙的巧合!怪不得托马斯一直盯着你看。”
利昂娜终于走进屋,向对方眨了下眼:“说起来你的名字跟我一位朋友有点像……我能叫你‘谢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