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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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辛克莱根本没有离开庞纳城——这个消息着实让利昂娜感到有些意外。
毕竟按照之前庞纳治安所的调查看,他在去年4月官司结束后就退了自己租住的房子,还带走了所有的行李,不管是治安所的人还是他的旧房东都以为他是打算与他的前雇主一样,为了躲避是非彻底离开庞纳,在外地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不过其实按照正常人的思维来说,马克·辛克莱这么做也不算特别没有道理。
先不说他本人的人品是否真的卑劣,但他被希维尔子爵纠缠勒索过也是事实。
尤其是经过那场官司后,他势必得到了很多不必要的关注。
有些人会享受他人的关注,可也有很多人不喜欢被别人特别关注。既然马克·辛克莱选择更换名字和住址,那他显然是后者。
庞纳城中的工作机会到底比其他地方多,工资也更高,想要留下也是人之常情。
到此为止庞纳治安所还觉得没有太多异常,可随着他们询问房东有关马克·辛克莱的日常生活并搜查了他的住处后,疑点便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
首先,他过去的住址是在西匹克街。只要稍微对庞纳城了解一点的人都知道,西匹克街并不是什么好街区。
虽然那边住的人并不像东匹克街那么贫穷,但也是庞纳城内房租最便宜的区域之一,不管是基础设施还是治安条件都不怎么样,但凡手里宽裕些的人都不会选择在那里居住。
而马克·辛克莱在官司后搬到的新家在潘赛雅街。那里算不上富人区,但左邻右舍都属于有一定个人资产的中产阶级,条件比起西匹克街不知好了多少……
他可是个能把自己表t妹的尸体以三金币的价格卖出去的人,去年与希维尔子爵打官司都是庞纳城中的律师免费帮他打的,而且那场官司即使最后胜诉了他也没得到任何补偿……那他的钱是从哪儿来的?
“他的房东不知道他现在具体从事什么工作。最开始他说自己是一个外贸公司的办公室文员,后来被房东发现他每天出门并不是去工作,而是去了赛马场,他便改口说自己已经改行了,有储蓄也有稳定的收入来源,肯定不会拖欠房租。”
“房东一开始听说后有些不安,可他实在是个很省心的房客,平时除了会去赛马场外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每个月也会按时交房租,久而久之房东便没有再向他询问工作的事……”
一行人坐上前往罗斯百瑞的马车,琼探长开始跟利昂娜说起他们一上午的调查结果。
“所以他从搬家后就没有去做原来的工作,可又不缺钱生活。”利昂娜观察着琼探长的表情,语气肯定道,“你们从他的房间里发现了什么?”
“我们发现他持有不少的西北铁路的股票。”
琼探长的眉头不自觉皱起来:“他确实不需要工作,光靠每年发放的股息足够他过上吃穿不愁的生活。”
利昂娜闻言沉默片刻,叹气道:“希望他手里的股票是记名的……”
“我们也希望如此……可您应该清楚,那种铁路股票都是不记名的,互相交易都不需要登记审批[*1],我们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得到的那些股票……”琼探长有些烦躁地捏了捏自己手中的帽子,“另外,我们还从他的衣柜里搜出了好几件相当体面的衣服。我去找到他过去在西匹克街的房东询问过,他之前的房东还很惊讶,说他从来不知道马克·辛克莱居然还有这么好的衣服……”
听他这么说,马车中的几人再次沉默下来。
马克·辛克莱之前只是一个药店的店员,每个周的工资大约只有一到二金币。可西北铁路的股票早就随着马黎王国内铁路网铺开的同时水涨船高,按照目前的市场价计算,那根本不会是一个普通劳工阶层的人能买得起的东西。
最让人感到意味深长的是他“发财”的时机。
与希维尔子爵打官司之前,他还是个只能住在贫民窟附近、用自己表妹的尸体换了三金币的穷小子,结果官司结束后他立刻换了名字和房子……
“…………”
“股票的来源会是一个突破口。”利昂娜的手指在手杖的杖柄上轻敲两下,“那些股票上总有编号,就算无法查到它们是什么时候被转让给马克·辛克莱,应该能从交易所的原始记录里查到它们的第一任购买者吧?”
琼探长:“巴顿警司也是这么说的。但西北铁路的股票都已经发行二十多年了,我们找到的那些股票也差不了太多。从第一个购买者到马克·辛克莱之间也不知道经过多少人的手,就算当年的资料没有遗失,一个个查过去也需要不少时间……”
这才是治安所查案的正常流程。一眼就能找到的线索到底是少数情况,尤其是这种在案发现场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时,每一条线索都需要治安所花费大量人力和物力去一一排查。
对常年人手紧缺的庞纳治安所来说,这种案子每拖一天都会给治安所增加很大的压力。这也是为什么在哈蒙·米切尔森管理下的庞纳治安所会发现疑案后并不执着于找到真正的犯人,反而养成了能凑合就立刻结案的糟糕习惯。实在是案件太多了,如果真一一查过去,付出与收获实在无法达成平衡。
就像现在他们在查的希维尔子爵被杀案,实打实的线索少得可怜,而证人和嫌疑人却都不是治安所能够随意招惹的……不管最后能不能查出真相,这都是一项注定会亏本的“买卖”。
副总监切尔曼伯爵和巴顿警司都明白这个道理,可他们还是选择继续……
“能在一上午查到这么多已经很不容易了。”利昂娜扫了眼琼探长反复揉捏帽檐的手,尽量用温和的语气问道,“马克·辛克莱的那位新房东有没有说过,他具体是在哪天失踪的?”
“六天前,2月16日。”
琼探长毫不犹豫地吐出一个日期:“就是王后诞辰日那天,房东说她记得很清楚,她看到他一早就出门了,那是她最后一次看到他。”
“房东不知道他那天去哪儿了?”
“没有。她说马克·辛克莱是个很注重隐私的人,租房时便提过不需要房东帮忙收拾房间,一日三餐都在外面解决,也就只有每个月交房租时他们会短暂说几句话。”
利昂娜沉吟片刻,又突然问道:“那张他写给希维尔子爵的欠条上有日期吗?”
琼探长因为她跳跃的问话愣了一秒,随后点头道:“有,是在2月13日。”
至此,希维尔子爵来到庞纳城后的所有行动轨迹都出现了。
2月13日一早,他离开罗斯百瑞镇,从南希尔火车站来到庞纳城。
从南希尔到庞纳的火车只需要一个多小时,他最晚也该在下午到达庞纳城了。
之前利昂娜还在想,如果子爵阁下早早知道了自己有了个“发财”的机会,像他这种赌鬼怎么能忍到第二天才会去赌场……原来他在13号当天就去赌了,只不过最先去的不是赌场,而是赛马场。
按照那位房东的说法,马克·辛克莱也很喜欢赛马,那希维尔子爵与他遇上究竟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呢?
带着疑问,几人的马车来到了罗斯百瑞。
马蹄跨过一座石桥,沿着一条小溪走了不到两分钟,一座高塔比别墅先一步从树影中挣脱出来,出现在众人眼前。
又过了两三分钟,马车的车轮终于缓缓在希维尔子爵的宅邸前停下。
库珀督察率先掏出钥匙打开他挂在正门上的锁,另外两位南希尔治安所的警员去后门和侧门查看,确定一切都与他们临走前是一样的,一行人才真正踏进这座三层独栋别墅。
别墅内部的情况与库珀督察之前说得差不多。外表看起来还算不错的房子,内部却空空荡荡的。
头顶没有灯,一进门也没有地毯,一眼看去连基本的家具都没有。墙上的壁纸有深有浅,显然是有人把挂在上面的画取走了。
“父神在上……这里是被强盗光顾过吗?!”
尽管刚刚已经被利昂娜和库珀督察简单介绍过这边的情况,琼探长还是被别墅内外的反差震惊了,忍不住把内心的感慨地说了出来。
“确实是有‘强盗’光顾过,一只名为‘赌瘾’的恶魔。”
利昂娜路过时打趣了他一下,又看向库珀督察:“那位男仆说子爵夫人的遗物是放在哪间屋子?”
“在楼上。”库珀督察率先上楼,引着他们来到二楼的一个房间,“这里我简单逛过一圈,只有这里似乎放着些女士用的东西。”
利昂娜点点头,众人开始分工各自搜查的部分。
琼探长带着人搜查三楼,库珀督察则在一楼,小弗鲁门先生与另外两位来自庞纳治安所的警员在二楼搜索。
利昂娜的目标很明确,很快就在床底拖出三只大箱子,其中两只箱子里的内容也与那位老男仆描述得差不多,全都是女士的衣裙。
只不过仔细检查,这些衣裙的面料大多并不太好,而且颜色黯淡,应该是一些卖不出什么价钱的旧衣服——希维尔子爵夫人毕竟是国王陛下的情妇,要是真穿这种寒酸的裙子出门不但自己丢脸,国王估计也会跟着丢脸。
不过大概也是因为这些东西没有太多价值,才得以从这座空荡荡的别墅中“幸存”下来……
利昂娜这么想着手上动作不停。
这个时代的贵妇人流行穿带有巨大裙撑的裙子,那些一层层盖在裙撑上的内裙外裙虽然不算厚但裙摆很大,像这样没有秩序地堆叠在箱子里时简直跟一团窗帘没什么区别。
布料吃重,利昂娜努力把这些沉重的“窗帘”一一从箱子里捞出来,打算把它们全都放到地上展开,以便她寻找线索。
啪嗒——
就在她再次捞起一条裙子时,有什么东西似乎从宽大的裙摆中掉了下来。
利昂娜赶t紧放下怀里的裙子,捡起了那个掉在地上的东西。
那是做工异常精美的扇子。
扇面是一层轻薄到透明的白色丝绸,绣在上面的图案更是精致,两位天使在白鸽和鲜花的簇拥下坐卧在草地上。扇骨由贝壳制成,原本在阴影处只是乳白色的扇柄,放在阳光下却会闪烁出耀目的彩光。
就算利昂娜对这种女士用品不算太了解,也能看出这把扇子绝对价格不菲。
先不说它本就不该被埋在这些旧衣服里,如果被希维尔子爵看到,也早就该被卖掉才对。
还是说这把扇子埋得太深,希维尔子爵还没从那堆裙子里看到它便先找到了那个会让他“发财”的东西,这才生生错过?
正当她拿着扇子陷入思索时,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打扰了,弗鲁门阁下。”一位穿着庞纳治安所制服的警员站在门口,向她行了一礼说道,“琼探长在三楼发现了些东西,请您上楼一起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