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绷
328
静静听谢尔比说完他的看法,利昂娜再次撑着下巴陷入沉思。
之前她也想过亚连·叶利钦为什么会在子爵夫人去世后继续能留在国王陛下身边……但也许是先入为主,再加上亲眼看到夏洛蒂王后对亚连·叶利钦的态度,她便顺理成章地认为国王会让叶利钦爵士留下的原因主要是他还对子爵夫人余情未了。
可这些都是她的猜测,事实上她本人对乌尔里克二世这个国王并不算了解。
或者说,她对他的了解基本来自玛格丽特公主的叙述。
大公主殿下对国王的评价是:有野心却没有足够的决断力和执行力。
她承认自己这位年轻的弟弟有一些不错的想法,但他想要改革的同时又畏惧改变,每次总是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想要退缩。
每次看到他露出犹豫又懦弱的表情时,玛格丽特公主都会感到无比烦躁。
一个缺少决断力的国王根本无法服众,但鉴于当时弟弟的年龄还小,玛格丽特公主觉得只要教育得当,等他长大后就好了。
只是她没想到,当乌尔里克二世长大后,第一次下定决心做出的决定就是把她这个摄政公主嫁出去……
遭到这种背叛,玛格丽特公主自然不会再对这个弟弟抱有什么多余的期待。
即使现在回到了艾安萨宫,她的重心也主要放在培养自己的势力上,再也没有像过去那样为国王做任何决定。
按照她的话说,乌尔里克二世在这七年里简直毫无长进,在需要他做出决断时依然优柔寡断,这才会在短短数年的时间里便让莱博党人把王权削弱到如今的地步。
联姻前也一样,明知道这次联姻非常重要,必须给帕鲁本大公国的公主起码的尊重,那他至少不能让希维尔子爵夫人公然出现在王宫里。
可他都做了什么?
在看到他连自己的情妇都管不住时,玛格丽特可以说是对这个弟弟彻底失望了。
这就是乌尔里克二世在利昂娜心中的形象——如果他不是国王,那那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瘦弱青年就跟无数走在庞纳街头的普通人一样。
也许也正是这样偏低的印象,她对他的能力也有所低估,甚至会忘记他头上的王冠和手中的权杖都代表着什么。
不管过程如何,乌尔里克二世都已经在王位上坐了十一年。他与依然在大事上缺少决断力,可他又不是一个智商有问题的傻子,做了十一年的国王总不能连一点判断力都没有。
贴身侍卫这种职位要是没选好,最先受到威胁的就是国王本人的人身安全。
利昂娜试图把自己代入其中的角色思考——如果她是乌尔里克二世,情妇给自己吹枕边风、让情妇的弟弟做保护自己的贴身侍卫也并非不可能。
可这种关系只能存在于自己与情妇关系稳定的时候,一旦二人的情感出现些许破裂,为了自身的安全,作为贴身侍卫叶利钦爵士也许要比子爵夫人本人更早被赶出王宫。
但事实截然相反。
就算希维尔子爵夫人去世,夏洛蒂王后嫁入马黎,这位前情妇的弟弟依然站在他原本的位置上。
也许夏洛蒂王后一开始并不知道,但这种事根本瞒不住,她早晚会知道亚连·叶利钦和希维尔子爵夫人之间的关系。
遇到这种事,就算是再粗神经的人都会觉得不对劲。往大了说,这种把前情妇的家人作为近臣留在身边的行为都可以算是对王后的侮辱。
也就是两国之间的实力差距太大,夏洛蒂王后就算感觉不舒服也不会强迫国王换人……
可有什么必要呢?
说到底也只是一个贴身侍卫而已,就算国王陛下对亚连·叶利钦这个侍卫很满意、不忍心把人赶出王宫,大可以把他调到一个不那么惹人注意的岗位。
而且现在这样看上去是在让王后感到难堪,可如果亚连·叶利钦与他的堂姐关系很好,天天都被迫与王后见面对他来说应该也不会太好受……
“……如果与莱勒科侯爵接头的是叶利钦爵士,那他们为什么要在灰狼俱乐部碰面?”利昂娜问道,“叶利钦爵士与首相大人之间有什么特殊关系吗?”
谢尔比:“据我所知是没有。但据说国王陛下在没有与莱博党人决裂前曾经数次秘密造访过灰狼俱乐部,当时他与首相大人的私交非常好。”
“…………”
利昂娜惊讶于他居然敢随口说出这种会冒犯到国王的话。不过转念一想,他现在既不是“基金会”的成员又不是马黎人,马黎的国王在他眼里大概就跟自己看待别国的国王一样——平时在外也许还会有些顾忌,但心中其实并没有太多敬畏。
想通这点,她那快到嘴边的问话也跟着转了个弯,直接问道:“你觉得让莱勒科侯爵拿走那封信的是国王陛下?”
“只是一种猜测。既然希维尔夫人与国王之前还是那样的关系,那子爵会从她遗物中搜出的‘秘密’,大概率也该是与国王陛下相关的。”谢尔比视线微垂,落在还没有收起的地图上,“另一方面,假设那封信中的‘秘密’是有关首相大人或亚连·叶利钦的,莱勒科侯爵和奥本伯爵也不会有那样的反应……至少奥本伯爵不会连信都没看就让他带走。”
作为保皇党内曾经的重要成员,奥本伯爵还没有进入庞纳治安所前可以说是与莱博党人势不两立。
虽然理论上成为治安所总监后他就不再是上议院的议员,政治立场也必须保持中立。可人又不是机器,之前那么多年积攒起的矛盾不可能因为某句规章制度就能完全抵消。
莱勒科侯爵把那封信带走本身就是在擦治安所规章的边,至于究竟擦没擦到都是奥本伯爵一句话的事。
如果那封信里真t的是布莱恩首相这个老冤家的“秘密”,利昂娜都无法想象奥本伯爵要有多广阔的胸怀才会眼睁睁看着这样的机会从眼前飞走。
当然,也有可能是莱勒科侯爵说谎了。
他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向奥本伯爵隐瞒了信中的真正主角,让后者误以为那是国王陛下的秘密,让他不敢拆信检查,只能任由侯爵阁下拿走……
或者,莱勒科侯爵本人就与这桩案子有关……可又能有什么关系?
去年利昂娜给他做了好几个月的秘书,可以说对这位老侯爵有一定的了解。他是个标准的老牌贵族,像希维尔子爵那种烂泥般的人根本进不了他的眼,更别说与之扯上关系……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亚连·叶利钦说谎了。”
“也许他以为那只信封中有对他不利的东西,在得知您拿到后借用国王陛下的名义联系了莱勒科侯爵,要求他在您到达治安所前把东西截下来……”
见利昂娜脸上并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谢尔比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总结道:“同理,联系莱勒科侯爵的也有可能是灰狼俱乐部里的其他人。”
利昂娜随意点点头,再次俯身看起桌上的地图。
灰狼俱乐部所在的利德立孚大街是庞纳城中少数几处会在白天都有巡警按时巡逻、几乎看不到流浪汉的街道。
除了这里本身就是有名的富人区外,也因为它距离艾安萨王宫很近,步行只需要不到二十分钟。
虽然谢尔比刚刚并没有说明王宫内是否也有连接下水道的通道,但想也知道,即使没有通往下水道的地下通道,为了王室成员的安全,王宫内必然是会修建通往外界的密道。
如果国王陛下足够信任亚连·叶利钦,那理论上他确实能利用密道、在不惊扰任何人的情况下地来到灰狼俱乐部……
“……那么,你现在能得出结论了吗?”
利昂娜深吸一口气,脸上的调侃早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略显沉重的语气:“如果你是凶手,在看到那封信中的白纸后,你会选择冒险杀了我吗?”
“不会。”谢尔比回答得也很干脆利落,“鉴于您之前的一系列行为,我会怀疑您是否真的知道了那个秘密。也许会派人监视,但您的身份摆在那里,就算我起了杀心也不会亲自动手,那样太冒险了。”
利昂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道:“假设真的走到不得不将我灭口的那一步,你会怎么做?”
“创造意外。”
谢尔比眼也不眨地说道:“马车失控,房屋失火,失足落水……既然那是不能让治安所知道的秘密,那就说明治安所也不可能配合我。想要尽量避免引起他们的注意只能让您以意外的形式死亡,或者,至少看上去是意外的形式。”
“所以,应该不会有人当街往我的脑袋上开一枪?”利昂娜指指自己的太阳穴,“如果是像袭击希维尔子爵那种我还有把握反击,但要是有人在暗处用枪我就是想躲也躲不开。”
谢尔比想了想,还是摇头:“虽然不排除这种可能,但只要那个人不是愚蠢到无可救药就不会在庞纳城内这么做。这里到处都是人,只要开枪就必定会被注意到,谁也不能保证在离开现场的路上不会遇到人……”
“……确实,这点是比较麻烦呢。”
利昂娜再次沉吟片刻,终于擡头露出了一个笑。
“我大概明白了……辛苦你说了这么多,今天你去休息吧。”她语气温和道,“你可以使用波文的房间,你知道他的房间在哪里吧?”
谢尔比与那双上弯的眼睛对上视线,却没有像过去那样很快移开。
也许是过去每次对视他都是率先移开视线的那个,利昂娜只觉得这次两人对视的时间格外漫长,久到她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
可大概是什么胜负欲作祟,她并不想成为打断对视的那个人,最后只有加大脸上的笑容,温声问道:“你看起来还有话要说?”
“…………”
“我不会走的。”
“在这桩案子尘埃落定之前,我会一直跟在您身边。”
赶在利昂娜开口前,谢尔比已经有条不紊地把自己的理由摆了出来:“如果您之前说的都属实,那现在您的居所周围也许已经被人监视。不想暴露的话,我留下来才是最安全的选项。”
如果他跟波文一样,说什么一定要留下来帮助她,利昂娜也许还会继续坚持己见……可他给出了一个无法让人拒绝的理由。
金发的青年短暂愣了下后慢慢收敛起笑容,看向对面人的表情也更加复杂。
“……时间也许会很久。”她抿唇道,“庄园那边怎么办?现在庄园中的仆人都休假回来了,梅太太的侄女如果长时间不出现一定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见她没有第一时间拒绝,谢尔比悬着的心也放下一半。
“这点您不用担心。‘谢莉琳·菲因’小姐不幸染上咳症,为她治疗的利文朗先生说这有可能是会传染的痨病,现在除了他和负责照顾菲因小姐的尤利娅太太外谁都不能进入房间。”
开口后他的声音变得更加笃定,看过来的视线也愈加坚定:“我能理解您的顾虑和担忧,但也请您明白,想要看到您愿望成真的人有很多……您不需要独自承担一切,也请您多给予我、我们一些信任。”
谢尔比最后那小小的改口并没有引起利昂娜太多注意,她的注意力全都停留在前一句上。
不需要独自承担……这大概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直白地将它当着自己的面说出来。
不管谢尔比出于什么才对她说出这句话,哪怕只是单纯的安慰,那她也要承认,这确实让她的内心得到了短暂的放松。
可放松只在一瞬间。
下一秒,心中那根刚刚松了一点的弦再次绷紧,甚至要比之前还要紧。
她不能放松……哪怕知道谢尔比并没有坏心,她也不能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放松。
有可以信任的同伴并不是放松的理由,不是懈怠的理由……就像一加一能达到二的原因是运算的过程中“一”没有减小成更小的数字,她不可以因为来了一个值得信任的帮手就全然依靠对方……
这是她必须做的事,必须由她亲手去做的事。
利昂娜有些不记得谢尔比是什么时候被她打发走的。回过神时,客厅里再次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她有些失神地盯着玻璃窗上那个已经可以默背下来的图案,空茫的眼神慢慢变得坚定。
这次她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这次她绝对要抓住那条露出的尾巴,绝对不会放手,直到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利昂娜站起身,用大烛台上的火焰点燃一盏小油灯,这才熄灭了前者,端着油灯一步步走上台阶。
***
室外,今夜的庞纳城也被浓雾笼罩。
巡警们借着不甚明亮的街灯走过尤默尔大街,在看到一间房中的灯火突然变暗也不觉得稀奇,只扫了一眼便开始继续之前的聊天话题。
“最近怎么又降温了?我还以为春天终于要来了。”其中一位巡警往空着的左手里哈了几口气,又把手揣进衣兜,可身体还是忍不住发抖,“真是……这种鬼天气什么时候是个头……”
“谁让你不戴手套就出来的?圣奈尔瓦日都还没到,离春天还远着呢。”
他的同伴看看他冻得通红却不得不握着煤油灯的右手,脱下自己的一只皮手套递给对方,撇嘴道:“戴着吧,今年我们还指望着你能打败那帮琴尼队的臭小子呢,可要好好保护好你那双手。”
“不至于不至于,板球赛的时候都是夏天了……”
第一位巡警嘴上这么说,却还是笑着接过同伴的好意。
可就在他刚把手套戴上时,眼珠突然随着一个黑影动了下,急忙拎起手里的煤油灯大步走向一处街角:“谁在那里!”
他的同伴被他突然的大喝声吓了一跳,回过神后急忙跟上。两人在一条小巷的出口探头探脑了一阵,却因为夜色太深和浓雾什么都没看到。
“……算了,大概是路过的流浪汉,被你那么一吼都跑没影了。”一位巡警收回视线说道,“不用在这里磨蹭,快点去下一条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