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蒂
395
童年……过去……
乍然听到这样的词语,夏洛蒂难免有一瞬的恍惚。
或者说,在最近的一段时间里,她已经很少去回忆自己的童年是什么样的了。
她人生最初的记忆来自一座山峰。
帕鲁本大公国的首都附近有一座很高的山峰,山峰顶部的积雪常年不化,而大公一家日常居住的城堡中正好能看到那座山。
很久很久以前,她的母亲曾经抱着她指向山的顶端跟她说,帕鲁本人的祖先就是在这里打败了不断入侵的蛮族,终于在爱尔普斯山脚下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城邦。
帕鲁本的历史就是一部战争史。与马黎这座游离在大陆外的“孤岛”不同,在民族混杂的旧大陆上,光是想要生存下来就要拼尽全力。
多少文明曾经昌盛过,又有多少文明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就算是曾经差点统一了整个西陆的古阿祖尔文明,在表现出衰落的迹象后也免不了被分食的命运。
一开始是为了自保,之后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加富足……人类的贪婪从来没有止境,弱肉强食始终都是旧大陆上的主旋律。
不去吞噬别人就会被别人吞噬。为了维持现有的地位,为了朝最强的位置更进一步,所有人都要最大限度使用自己手中的“筹码”。
“筹码”可以是金钱,可以是土地,可以贩卖未来,自然也可以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你是我最引以为豪的女儿”,“你为帕鲁本带来了最大的助力”,“你让帕鲁本变得更加强大”——两年前离开时,父亲说过的话犹在耳边,她也是抱着同样的自豪感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度。
那时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她是帕鲁本的公主,她就该与她的母亲一样,与她的哥哥姐姐一样,与所有其他王室成员一样,为了能让帕鲁本变得更加强大,他们都要作出相应的贡献。
这是理所应当的事,这是她的使命,她应该为她能为母国提供如此多的帮助而感到自豪……
可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开始对此感到厌恶和恐惧?
也许是从知道自己在送出去时就已经被父母兄长当作弃子的时候,也许是在得知丈夫的真面目时,也许是在自己反复向母国写信却只能得到训诫开始……
或者是在更久以前,在那艘飞艇上,在听到博纳德说的那些话,隔着门听到那声枪响时……在她还没有察觉到的时候,有些东西就已经悄然发生变化。
弱肉强食——它不但是国家之间相处的道理,同样可以运用在每个人身上。
因为想要阻止战争和杀戮,博纳德杀死了发现他的女仆汉娜,并想要杀死那艘飞船上的所有人,可最后他也被更强大的人杀死了……这就是一个所有人都无法逃脱的循环。
这是一个可怕的诅咒,从一个人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时便会降临在身上的诅咒。
谁也无法避免,谁也无法逃脱……不论如何思考,摆在面前的似乎只有一条路……
夏洛蒂的手慢慢上移到自己的腹部,神思恍惚地看向窗外。
“……我小时候,有些好动。”
“比起钢琴和绘画课,我其实更喜欢在城堡各处探险。所以我很羡慕我的兄长和姐姐们,他们不需要做功课,也不会被母亲看管着,想去哪里都可以……”
“有一次我听说兄长们参加了一次登山活动,爬到了爱尔普斯山的山顶,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瓦莱奥城……”
“我跟他们说我也想去,但父亲母亲都不赞成,他们觉得爬山对我来说太危险了。不过泰勒哥哥答应我,等我成年后会带我去一次……”
说到这里她不由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小腹,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乌尔里克二世却已经意会。
“这点我倒是赞成大公和大公夫人,爬山确实很危险,尤其我听说爱尔普斯山的海拔并不低。”他安慰道,“如果你喜欢高的地方,等到我们以后出访帕鲁本时可以再次乘坐「索罗提斯」。从飞艇上看到的风景可比固定的山顶有趣多了。”
夏洛蒂没有反驳,只扯出一个客气的笑:“您说得对,那确实是一次特别的体验。”
顿了顿,她又问道:“我还不知道您近期有访问帕鲁本的计划……我能知道具体会是什么时候吗?”
“还没有定,不过至少要等孩子长大一点吧……”
乌尔里克二世随口说着,拿起醒酒器准备往自己的酒杯中倒酒时才看向对面:“我忘了你不能喝这个,需要我给你倒点茶水吗?”
“谢谢,但不用了,我还不渴。”夏洛蒂快速抿了下唇,笑着道,“之前我一直没问过您……您很喜欢孩子吗?”
乌尔里克二世倒酒的动作突然顿了下。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就像您说的,我也想要多了解您一些……”听到他的声音瞬间变淡,年轻的王后也跟着低下头,小声说道,“如果这冒犯到了您,您可以当作我什么都没说。”
寂静再次在两人间蔓延开来,两秒后,倒酒的声音才重新响起。
“我不知道。”乌尔里克二世将量酒器放到一边,看着明显倒了超过半杯的酒杯说道,“不过我喜不喜欢也没有什么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必须有孩子,越多越保险。”
说完,他的视线再次移到自己年轻的妻子身上:“你呢?你喜欢孩子吗?”
“……我应该会喜欢吧……”夏洛蒂再次摸上自己的小腹,手指用力抠了下裙子上的一段蕾丝,“我见过我侄子和侄女小时候的样子,他们都很乖巧可爱,我也喜欢陪他们玩……可如果让我成为他们的母亲,我会担心我是否能够称职……”
听着她那带着胆怯的声音,乌尔里克二世反而再次露出一个笑。
“这个t倒是不需要担心,孩子生下来会有保姆照顾,等长大后也会有王国最顶尖的学者成为他的老师。”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是男孩,我会亲自把他带在身边教导。如果是女儿,可能就要让你多费一些心神了……”
如果是女儿,就不需要国王亲自教导了吗?
只差一点,夏洛蒂就要将这句话质问出声。
可她很清楚自己会得到怎样的答案。在已经知晓答案的情况下,她不想自取其辱。
不过她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些事,乌尔里克二世用叉子轻敲了下杯子的边缘,让坐在对面的人看过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看看我和玛格丽特现在的关系,我们就是最好的例子。就因为父亲曾经有过让她成为王储的打算,她才会对我产生这么大的敌意。”他摊开双手,颇为无奈地摇摇头,“如果一开始父亲就没有这样的打算,让她接受与其他公主一样的教育,我们姐弟二人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虽然马黎的继承法允许有王室和有王室血统的女性继承家族的地位和领地,但一个女王对外界的威慑力总是比不过国王。而我也不希望马黎有一天会因为继承人的问题被旧大陆的那些人轻视……”
他这么说着,同时向前伸出手:“而我们还年轻,夏洛蒂。与父亲当年的情况不同,我们马上就要有第一个孩子了,之后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我们会有很多机会……父神和圣母会保佑我们,一定能得到一个最合适的继承人。”
夏洛蒂看着他伸来的手,一时有些恍惚。
不过她没让他等待多久,很快便做出同样的动作,将自己的手放到丈夫的手中,任凭对方轻轻拍了两下以作安抚,这才收了回来。
如此温馨的一幕,却在王后收回手时突生变故。
不知是还没有回过神还是没注意,夏洛蒂在收回手时不小心碰倒了放置在桌上的酒杯,深红的酒液瞬间在雪白的桌布上留下一大片痕迹,顺带着也溅到夏洛蒂的衣裙上。
发生这种突发事件也没有办法,乌尔里克二世立刻让人进来把桌布换掉,夏洛蒂则回到寝室换了一身衣服。
等她回到外间时,之前桌上和地面留下的一片狼藉已经被收拾干净,而自己的丈夫却没有离开的意思,甚至又让人重新拿了一只杯子,似乎正在等她回来。
“怎么了?”乌尔里克二世一脸疑问地看过来。
“……我以为您已经离开了。”夏洛蒂回答道,“我以为我破坏了您今晚的兴致。”
“怎么会,我们之前的对话还没结束呢。”她的丈夫轻敲了两下桌面示意站在一旁的女仆为他重新倒一杯酒,朝从寝室走出来的妻子招招下手,“准备了这么多酒,总不能一杯不喝就离开。”
夏洛蒂定定看着他,忽地绽放出一个迷人的笑。
没等对方回过神,她已经走到女仆身边,伸手接过对方手里的醒酒器。
“让我来吧,你们都出去。”她这么说着,同时看向自己的丈夫,“刚刚是我不小心打碎了杯子,我该向您道歉。”
不等乌尔里克二世对此发表什么意见,就见原本跟人一起等候在外的老布莱恩公爵夫人突然进入房间。目光在国王与王后之间游走片刻,最终还是将手里的东西交到了国王手里。
她谨慎的态度让乌尔里克二世的注意力瞬间转移,接过后发现那是一封寄给玛格丽特公主的信,信封上封的火漆印也很有意思,正是怀特伯爵家的家徽。
怀特伯爵……他记得那个人已经在一年前加入陆军并前往南陆,当时似乎是被安排在皮斯曼将军手下。
玛格丽特会把对方安排进军队的动作他倒是能猜到一点,无非是因为那个冒进的年轻人无法再以莱勒科侯爵秘书的身份进入议院,所以趁着对方还没满二十一岁把人送到军队攒一下在军队中的资历——很多想要从政的贵族以及他们的子侄都会这么做,倒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只不过现在看来,对方被派去南陆的动机也许并没有那么简单。
乌尔里克二世没有什么犹豫,直接拆开信件阅读起来。
有些遗憾,这就是一封普通的问候信。去除掉那些冗长无用还如情诗般肉麻的问候语外,唯一有用的信息大概只有怀特伯爵表示自己近期会有一次休假机会,正好可以回马黎一趟看望大公主殿下。
看完整封信,国王陛下感觉自己的眼睛和大脑都受到了一定的伤害,但还是坚持看了眼信封,确认上面的邮戳时间后才挥手让其他人离开。
“也许你还记得这位怀特伯爵,玛格丽特最宠爱的小情人。”
他把信递给妻子,顺手拿起桌上的酒杯:“我记得他当年也在迎亲队伍里,还跟你跳过一支舞……你们的关系怎么样?”
“他之前在一次袭击事件中救过我,但我也很久没见到他了。”夏洛蒂接过信,一边展开阅读一边说道,“您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虽然还没有证据,但这次南陆的事他估计没有少在里面捣鬼。不过看寄信的日期,他当时应该还在船上,不知道玛格丽特现在已经准备离开马黎……”
乌尔里克二世这么说着,顺便低头抿了口酒。只是刚咽下一口,他便立刻皱眉看了眼手中的酒杯。
葡萄酒中有股格外明显的苦涩味,刺激得他舌头都有些发麻,显然是还没有醒好。
他又不确定地尝了一口,确定不是自己的舌头出了问题后这才放下酒杯,继续说道:“如果不出意外,他应该会在三五天后回到庞纳城,到时候玛格丽特估计已经离开了,我希望你能接见他,最好是能问出一些有关南陆那边的真实消息。”
夏洛蒂闻言终于从信件中擡起头。然而与乌尔里克二世预想中的不同,她的眼神让他感到有些陌生。
似乎是在抗拒,又像是在讥讽……那种仿佛在看脏东西的眼神让他十分不舒服。
“怎么,你不愿意?”国王的脸色立刻沉下来,“这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吧?”
“我只是想知道,陛下,您为什么会坚持认为南陆的一切是有人从中作梗。您难道从没想过,如果人连最基本的生活都受到威胁,确实是会反抗的。”
夏洛蒂将信纸折叠好放到一边,第一次擡起头、直接对上丈夫的视线:“那些一直聚集在街上的民众也一样,他们想要的不过是您的一句解释。您为什么不能正大光明地站出来,或是解释清楚或是承认自己的错误?不管您选择哪一种,都要比现在这样龟缩在王宫里要明智。”
啪————
随着一声巨大的拍桌声,乌尔里克二世满脸怒容地站了起来。
王后的话就像往油桶中扔进一根点燃的火柴,怒火几乎是在瞬间充满他的胸腔,立刻便要通过言语爆发出来。
然而就在站起的瞬间,他突然感觉眼前一黑,口舌上的皮肤似乎正在被无数根细如牛毛的细针不断扎刺着,那种麻痹感让他根本无法发出什么有效的声音。
“你……你…………”
他不可置信地指向端在对面的女人,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往一旁歪斜。
然而一双手扶住了他晃动的身体,在没有弄出任何声响的情况下将人稳稳放回座椅上。
“您似乎很肯定,我不会伤害您。”
“我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您会如此相信我,相信一个不断被您伤害的人……”
温热的吐息擦过他的面颊,那道无比熟悉的柔弱声音贴着他的耳廓轻声说道。
“就因为我已经怀上了您的孩子,您就觉得我不会对您做出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