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南直隶辖下扬州府,是个巨府。
南倚长江,东临大运河,扬州不仅是漕运要道,更串联淮南、淮北两大盐场,是两淮盐场的腹心。两淮盐运使司和两淮巡盐御史的官署都设在扬州。
大批盐商麇集扬州,白花花的海盐换来白花花的银子,使得扬州成为金粉奢靡的销金窟。
南北市河自北门流入,将扬州城分为旧城和新城。新城濒临运河,大盐商的豪园巨宅多建于此。
盐商新富林通——林老爷的宅子亦建在新城。
一场倒春寒,不仅打落了林家大小姐林幼荀院子里开得烂漫如锦的桃花,寒意也丝丝浸透林大小姐身边所有人的心。
林幼荀做了十八年的独女,自小被当作继承人培养。她两世为人,格外珍惜这一世的亲情,外能杀伐决断做林老爷的臂膀,内能孝顺贴心做林老爷的小棉袄。
不曾想,在她一心一意做个孝女的时候,林老爷送了她一份“大礼”——一个私生子。并在她以为这一世能在掌控中富足、悠然地度过时,林老爷撕毁许她招赘的诺言,亲手将她推入命运的泥淖。
“以后家业是你弟弟的,你也不必招赘,爹救过一个大人物,拿这份恩情给你讨一门好亲事。”
名门祁家,子弟科甲联翩,世代簪缨的望族。
林老爷所谓的好亲事,便是挟恩以报,逼祁家年轻一代中最优秀的祁寰娶她。
毫无防备的林幼荀受到了来自亲爹的背叛。
十六岁的江南解元,守孝一满,到了科举年,两榜进士于他如探囊取物,名列一甲甚至魁天下也不是不可能。这样的青年才俊,心性何等骄傲。
被逼娶盐商之女,于他又是何等屈辱。
对于林幼荀,这场亲事注定是一场悲剧。
可林幼荀不甘,她只想富足的、少受些拘束的活一场。祁寰厌恶她,她也不想嫁给祁寰,过那种战战兢兢、心力交瘁的生活,伺候名门望族非她所愿。
迫不得已,林幼荀只得自救。这一世,她极力想掌控自己的命运,招赘婿岂能随便,她年龄稍稍一大,便在暗中考察人选,几番淘汰,暗地里选定了一个人。
那人少年时随着灾民流落扬州,林幼荀在人市上救了他,放在林家的商号里精心培养,不过三四年,竟能独当一面,容貌亦长得越发俊朗。
年老成精的老掌柜在林幼荀面前夸他是难得的豪俊之士,年关各分号来扬州报账,林幼荀偶尔对上他的眼睛,心头咯噔一跳。
除了太过有英雄气概,这个人符合她的一切要求,而且,她有把握十年甚至二十年以内他不会背叛她。
太长久的未来,太过叵测,林幼荀不去想。
十年也差不多够了,给她十年时间,她羽翼已丰,遇到变故,她也能招架。
林幼荀最后的自救是他。
老掌柜和林幼荀没有看走眼,恨就恨在看得太准,他的确是位英豪,竟将一切归咎在自己头上,恨自己权势、财富不够,才护不住林幼荀。
“小姐金玉之体,岂能颠沛流离。”
他走了。
林家商号似乎从没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过。
林幼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断了。
她吹了半夜冷风,高烧昏厥,在床上躺了七八天,不言不语。
平珊对着药炉用力扇风,薄薄的紫砂药吊子里药汁翻滚,走廊上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她一心一意盯着药吊子,脑子里翻滚着杜大夫的嘱咐,不折不扣地执行,先用武火,药汁翻滚片刻,改用文火。
林老爷走进来,“荀儿怎么样了?”
平珊直直盯着火,不吭声,没听见一样。
林老爷哼一声,进了屋子。
守在林幼荀床头的平瑶,听到声音,掖了掖床帐,将林老爷拦在隔开卧房与外间的圆纱落地罩前。
她比平珊稳重,屈膝向林老爷行了礼。
林老爷伸脖子望了望遮得严严实实的床帐,皱眉问:“荀儿还不肯说话?”
“宝善堂的杜大夫说小姐的病,内受七情郁结,外感风寒,所以高热,以至痛苦昏沉。须得慢慢调理,不能再受刺激。”
平瑶语气平平地背大夫的嘱咐,林老爷听着,觉得阴阳怪气,很是刺耳。
都是荀儿纵容的,身边的婢女一个个没规没矩。
“荀儿,爹来看你了。”
卧房里一片静寂,林老爷脸色讪讪,他不肯离开,踱来踱去。
“小姐还在睡,杜大夫嘱咐要多休息。”平瑶下逐客令。
林老爷不悦地哼了一声,他声音很大,帐子动了动。
“荀儿,你肯定醒了。”林老爷拽了把椅子重重坐下,痛心疾首,“你一向孝顺,现在怎么如此不懂事!祁家是什么人家,爹舍掉这张老脸,才为你求来这桩亲事,你非但不感谢爹,还要……”
那两个字林老爷不敢说出口。
“你太让爹失望了。”
让林老爷失望了,床帐静静的,他的话,似乎没有影响到里面的人。
软的不行,林老爷瞬间变脸。
“那种事情,绝不能发生第二次,否则别说你,整个林家都受不住祁家的怒火。”林老爷冷森森看向平瑶和端着药进来的平珊,“管好你的人。”
平瑶和平珊是林幼荀的贴身丫鬟,不仅陪着她长大,也帮她管着外面商号的事,极受林幼荀倚重,是林幼荀的心腹。
林老爷掂量了一番,怕彻底激怒女儿,没敢动手处理她们。
“不许动她们!”床帐里传出嘶哑虚弱的声音。
“你终于和爹说话了。”林老爷如释重负,“荀儿啊,你把爹当成什么人了,爹是买卖人,哪会喊打喊杀的。再说,她俩身契都在咱家,身家性命和你,也和咱们林家系在一条船上。林家好,她们才好。这个道理,荀儿,你调理的丫鬟,不会不懂。”
“一条船上?敢问……,林家这条大船,谁是坐在船上的人?”
林老爷皱眉,“当然是爹和你。”
“呵呵!”帐子里响起低低的冷笑,“林家的船我坐不起,我是被踹下去拉纤的人。”
林老爷听得出她话里的讥讽,不耐烦地打断她:“什么船不船的,爹来有正事告诉你,过几天祁家来人……祁寰也来。你不知道,他十六岁中解元,轰动了应天府。人人都赞他不仅才华倾世,生得更是一副好模样,是韶华英秀的美少年,满江南都找不到第二个。等他来时,你躲在屏风后看一眼就知道,爹真心疼你,给你求的这门亲事一等一的好,你不能辜负爹的苦心。”
交代完,林老爷匆匆离去,去看他的心肝宝贝儿子,半天没见,想得心慌。
“小姐。”老爷毫不关心小姐的病,平瑶、平珊生怕自家小姐受不住。
“平珊,药给我。”帐子掀开,林幼荀端起药碗,一口气喝光苦涩的药汁。
平瑶、平珊鼻子发酸,自家小姐最怕喝药,嫌苦,嫌味道难闻,她们千哄万劝,才能让她将一碗药喝下去。
可现在她一气儿就喝了。
而且自家小姐瘦了一圈,脸小的一只手都能遮住,显得那双杏子眼格外大了。
“小姐,还要睡吗?”平瑶接过药碗问。
林幼荀摇头,“扶我去窗边。”
平瑶支上窗,林幼荀透过窗,看那株落花飘零的桃树,看无尽的重重远方。
“我猜,他从我这儿一离开,就出府去看那对母子了。”林幼荀声音平淡。
为林老爷生下私生子的不是个貌美的年轻女子,而是一个来历复杂、心机深沉的妇人,她带着儿子住在外面,是以子要挟,要林老爷八擡大轿将她擡进林府。
老爷撕破慈父的面具,小姐病得去了半条命也不在乎,逼迫小姐嫁进祁家,她在背后功不可没。
“小姐!”平瑶、平珊带着哭腔,讷讷的不知该怎么解劝小姐。
“你们哭什么,”林幼荀笑了,在她们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我做了个梦,想通了点道理。”
“什么道理?”两人异口同声问。
“我坐不上的船,干嘛要傻傻地拉纤,干嘛怕翻船。翻了就翻了呗。”林幼荀说的很轻松,还俏皮地冲她们眨了眨眼。
平瑶、平珊听得似懂非懂,但自家小姐眨眼时,透出的夺魂摄魄的冷光,深深地震住了她们。竟忘了提醒林幼荀,要不要提前打探那位将要来府,名倾江南的未来姑爷的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