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舱门突然打开,祁五公子祁宏差点一头栽进去。
“四哥!”
祁寰扔给他一个瓷瓶。
祁五公子眼疾手快,抓在手里,是装药糖的瓷瓶,祁宏刚刚的不满瞬间消散,掏出一颗塞进嘴里,“真甜。”
有了药糖甜嘴,祁宏终于将一碗黑褐色的药汁灌进肚子里。
临近中午,祁五公子看着林家嫂嫂送来的食盒,眼珠咕噜一转。
“六叔,昨夜我受凉,又是请大夫抓药又是熬药,你和四哥都没睡好,今天天不亮就起床,早饭也没好好吃。中午咱们好好垫垫肚子吧。”
祁六叔一眼看穿祁宏的心思,觉得很丢脸。
余光瞥一眼立在船头的祁寰,颀身玉立、英俊潇洒,祁六叔心生骄傲,祁家后继有人,又想到祁寰的这桩婚事,祁六叔心头一堵。
“饿了你自去吃,我没胃口,喝一碗白粥即可。”
祁宏压根没听出祁六叔话中有话,感叹一句“六叔你还不饿啊。”
便乐滋滋地揭开一个大食盒,将点心、小菜摆了满满一桌。
“哇,真丰盛,林家嫂嫂真是有心。”
除了常见的山药糕、核桃酥、松穰卷子等甜食糕饼,还有素什锦、炸开花豆、香菇面筋等小菜,以及一些做工精细、色香俱美,连生于名门大族、父疼母爱的祁五公子都忍不住惊叹的小食。
譬如那盘精致的枣果。
去皮去核的滚圆大枣,不知道怎么做的,泛着漂亮的蜜色釉光,上面撒着红色、金色的碎屑,颜色非常漂亮。
捏起一个放进嘴里,味道十分香甜,没有一点枣子的涩味。
祁五公子吃得很是满足。
嘴里的白粥越发没滋没味,祁六叔肚子咕噜响了一声,他连忙深深吸气,瞪了祁五公子一眼。
祁五公子没有察觉。
他正眉开眼笑地对着祁寰一阵猛夸,“林家嫂嫂真是贴心,我是沾了四哥的光……”
祁寰不着痕迹地扫了祁六叔一眼,淡声嘱咐祁五公子,“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①莫要浪费。”
“四哥放心,剩下的我马上收起来。”祁五公子很是乖巧听话。
祁六叔手上的粥碗抖动了一下。
……
千求万求,不知说了多少好话,林老爷终于求得孟月生点了头。
“荀儿啊,明天咱们府里,大开中门,让你孟姨风风光光进府。告诉爹,你把金香藏哪儿了?把她放了吧。”林老爷强颜欢笑,求着林幼荀。
码头上落了下风,丢了人,林幼荀心情不好,不冷不热地回话,“明天再说吧。”
林老爷碰个软钉子,又不敢冲林幼荀撒气,一肚子闷气在胸腹间左冲右撞。
“去东门里二牌小巷。”
他要去看他的宝贝儿子,只有儿子能让他消气。
林老爷遇到莲香是个意外。
莲香年龄不算小,姿色亦不算上佳,林老爷刚开始没将她放在心上,但莲香有个常人罕及的优点,特别会服侍人,不论床上还是床下。
一来二去的,林老爷半推半就地给莲香母女三人赁了个小宅子,当作外室养了起来。
白手起家赚下万贯家财,林老爷精明着呢,养外室也不肯做冤大头。莲香母女出人意料的识趣,不仅不嫌林老爷悭吝,还口口声声叫林老爷恩人。
有了个小小的落脚之地,哪怕是赁的,她们对林老爷已是感恩戴德。
莲香母女一声声恩人大老爷,仿若林老爷是她们的天,精明如林老爷也抵挡不住,陷进了温柔乡。
但林老爷钱财之上依然吝啬。
直到莲香生下个儿子,林老爷大喜若狂,立马给莲香买了处前后两进的新宅子。
请奶娘,买丫头,雇仆妇,莲香母女三个,霎时间成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有丫鬟婆子侍候的奶奶、太太。
莲香扬眉吐气,以林家的大功臣自居,林老爷有了儿子,情愿纵着她,自愿在她面前矮半截。
两人的地位不知不觉颠倒了。
这次,林老爷先被林幼荀气得肺腑快要炸裂,又在孟月生那里低声下气说尽好话。到了外宅,再也打叠不起往日的笑脸温存,外边的衣裳也不脱,步子也不放慢,直奔正屋,大声叫嚷:“儿子,爹来了。”
没人理他,林老爷定睛一看,莲香双眼红肿盯着他,莲香、金香的老娘金婆子呜呜地擦着老泪,两个小丫头抖的筛糠一样。
看了一圈,也没看到他儿子。
大约他儿子跟着奶娘在里间。
林老爷向里间走去,金婆子一拍大腿“嗷”地一声嚎了起来,“金香啊,我可怜的闺女,你让人关在哪了,是死是活啊。”
“你眼里只有儿子,没有我,你哪来的儿子!”莲香一头撞在林老爷身上,“我姐呢,你那天杀的闺女把我姐怎么了?”
林老爷脚步不稳,险些一屁股墩在地上。
“嚎什么嚎,都给老子闭嘴,嫌老子不够烦吗!”林老爷咆哮。
金婆子一个哆嗦,不敢再嚎叫。
“让我清静清静。”
林老爷发火,金婆子发怵,给莲香一个眼神,赶紧带着丫鬟出去。
莲香自恃有儿子撑腰,不怕林老爷,她捏着帕子嘤嘤哭个不住,“我姐让你闺女打个半死,你还拿我们娘儿们撒气,天老爷,你给我评评理。”
“别哭了,明天你姐就放出来了。”林老爷心软了一下。
“真的?”莲香以为林幼荀认怂了,她反倒不依不饶了,“我姐在你闺女手里吃了大苦头,老爷,你得给我作主,让你闺女给我姐认错。”
“什么,让荀儿认错?”林老爷气得笑了,“你脑子没坏吧。你知道不知道,要不是我左求右求,荀儿要送你那爪子不干净的姐姐进官府。”
和林老爷不同,莲香并不觉得送官府有多么不得了。
“老爷,你话说的太难听,姐姐是心疼我、心疼你儿子她外甥,想给我们藏点好吃的补补身子。”
莲香胡搅蛮缠,林老爷气哼哼地也不驳斥她。
金香藏也好,偷也好,那些东西林老爷还没看在眼里。
“你闺女威胁送官府,老爷,你不能被她挟制,你让她送。一来,林家是老爷的,我姐藏的东西,是老爷给她的,哪个能说是偷。二来,老爷你和衙门熟,老爷你上上下下一打点,我姐进了衙门也吃不了苦……”
莲香说的兴起,觉得林幼荀的威胁简直幼稚的不值一提,没有看到林老爷盯着她的眼神冷的瘆人。
“上上下下打点,你两片嘴唇一碰说的轻松。你听没听过‘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你知道不知道衙门里六房书办、胥吏,三班差役,盯着有钱的肥羊,眼神绿幽幽比狼都狠。躲他们尚且来不及,你要我拿银子去喂饱他们,为了你那该剁手的姐姐!”
莲香自恃有了儿子,这些日子甚至踩在林老爷头上,虽然觉得林老爷神色可怕,还是犟了一句,“看着是打我姐,实际上是打我的脸。不过是点银子,老爷你竟舍不得,就要报官,我要让林幼荀知道,我不怕她。”
“啪、啪”林老爷不由分说,连着给了莲香两个耳光,打得她半张脸都紫涨起来。
“再敢说报官,我撕了你的嘴。”
莲香懵了。
林老爷看也不看她,气哼哼地离开了外宅。
第二天,林府里里外外打扫的一尘不染,仆妇丫鬟们都换上干净衣裳,大开中门,迎接孟月生进府。
孟月生依然一身缁衣。
她只答应代掌一段时间林家府内庶务,让林幼荀风风光光出嫁,却没有松口做林家的主母。
林幼荀只得依她,将客院重新铺设一遍,让她住进去。
孟月生虽不肯换下缁衣,但她既应允掌家,便雷厉风行,没多久,就从贴身侍候林老爷的小厮口中得知了林老爷怒打外室莲香耳光的事。
小厮活灵活现地将怒打的情形说了一遍。
林幼荀嗤笑,“以为生了儿子就能上天了,在林老爷眼里,‘儿子’或许比银子重要,但她……呵。”
小小年纪,看得太过通透。
孟月生叹口气,轻抚林幼荀的脸颊,“这些事糟心事交给我,你不要管。不管怎么说,十里红妆、风光出嫁,都是一个女孩儿一生中最绚丽的日子。你生得美,但嫁人与在家做姑娘终归不同,我给你寻……一些东西,你好生看看。吃好睡好,养颜美体,做一个比玉生香、比花生娇的新嫁娘。”
林幼荀面色一僵。
向孟月生告辞,回到自己的院子,林幼荀踱了几圈步,对平瑶说:“孟姨说得对,嫁人与在家不一样。”
平瑶虽没出嫁,但与平珊情同姐妹,平珊去通州嫁给谭念七前夜,她们俩睡在一起,说了半宿的话。该说的,不该说的,羞的耻的,都说了。
孟月生的那些言外之意,平瑶能听懂。
故而,听到林幼荀这话,以为自家大小姐开窍了,平瑶红着脸,抿嘴一笑。
“更何况,祁家是名门望族,深宅大院,庭院深深不知深几许。受了欺负,哭都传不出去,我带的人不能少了。平瑶,你去传话,让大管事从临近分号调几个机灵的小伙计,再从田庄里选几个膀大腰圆的农妇……”林幼荀吩咐。
平瑶一一应下,临走前欲言又止,很想问一句自家小姐,真的听懂孟居士的话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