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舟行又二月余,到了通州。
通州是京城的东大门,更是大运河入京漕运的终点,是整个富庶江南、鱼米之乡进京的要冲。
祁寰、林幼荀一行人在这里舍舟登陆,通州距离京城还有四十余里。
祁家管事提前下船,在码头上东张西望,神色焦躁。
“忠叔,你老找什么呢?”一个小厮挑着装满东西的担子小心翼翼走下跳板,走到祁忠身前问。
“怎么没人呢?”祁忠两只粗眉拧成疙瘩,“临行前老太爷叮嘱过,说已快马修书给七爷,四少爷进京之后一应事务,由七爷照应。按理说,七爷该瞧着时间着人在通州码头上候着,通州到京城还有四十多里路呢,又带了这么些行礼,雇轿子、轿夫,雇骡马、大车,都得先打点好了。”
祁忠口中的七爷,是祁府的七老爷,祁老太爷最小的儿子,也是最得祁老太爷疼爱的儿子。
七老爷天生聪明,读书极有天赋,十三岁中秀才,喜得祁老太爷夸他比兄长们更聪慧。可惜,七老爷未能一鼓作气,再中秋闱。
彼时,祁家上下都没觉得什么,就是七老爷本人也只是微有遗憾,毕竟十四岁的举人太匪夷所思。又等了三年,七老爷高中举人,祁老太爷大喜。
七老爷科举上的荣光,是被祁寰打破的,祁寰同样十六岁中举,且是头名解元。十六岁的江南解元,轰动了应天府。
祁寰秋闱大魁江南之后,祁家小辈在学堂考课时偷偷祈福求保佑的对象,由七老爷变成了祁寰。
祁老太爷偏爱幼子,祁家一众老爷多年来默默看着,待祁寰风头盖压七老爷,一众已身居高位的老爷们像是终于找着了发泄的机会,恨不得将祁寰夸到天上。
祁寰无意与这个小叔争高低,却左右不了叔伯们。
七老爷怎么想的,外人不知道。只是,祁寰高中解元,祁家大宴宾朋,七老爷因京中公务繁忙,没有回上元祁府。
而祁寰与林幼荀的这场姻缘,更是因着七老爷。
七老爷出生时,祁老太爷已身居高位,娇妾幼子,祁老太爷爱若珍宝,养出了一副目下无尘的性子。
进了官场,七老爷又当了言官,本朝言官,上能规劝皇帝,下可弹劾百官,朝廷上上下下最为头疼。七老爷的性子非但没有受到磋磨,反而愈发凌傲,终于酿成大祸,得罪了内廷大珰,遭人算计,下了诏狱。
清贵却算不得富贵的名门世家祁家,与豪富却无权势根基的盐商林家,突然有了一桩多年前的“救命之恩”。
林家挟恩图报,要将女儿嫁给祁家年轻一辈最优秀的子弟。
祁家与林家女儿年龄相当,且最优秀的子弟是祁寰。
林家被亲生父亲用来攀附权势的女儿是林幼荀。
可以说,是七老爷,改变了祁寰与林幼荀原本的人生。
“四公子,”祁忠找了又找,也没找着一个熟面孔,死了心,见祁寰走下跳板,忙跑过去,“没见着京里的人,要不您让夫人先不要下船,等雇来轿子再下来。”
通州是个大码头,南边进京的船都泊在这儿,岸上人群熙熙攘攘,祁寰望了望,“临时雇轿,能雇到好的吗?”
祁忠面露难色,他是祁家老仆,陪着老爷、少爷们走南闯北,住行之事都是他打点。以他的经验,车马行开得多,只要不挑,骡马、大车随时能雇到。可干净舒服的轿子、稳重的轿夫现找不着,必须提前预订。
“要不……”祁忠想说要不凑合凑合,触及祁寰的眼神,心里打了个突,慌忙改了口风,“让小子们跑远点去看看?”
祁寰微微点了点头。
祁忠心里暗骂自己老糊涂了,四奶奶金银窝里养出的娇贵,四公子又那么宠她,怎么可能让她凑合坐那些脏兮兮的破轿子。
他忍不住埋怨七老爷,明明老太爷提前叮嘱了,您怎么就这么不上心!
“现雇车马、轿子?没人来接吗?”
林幼荀听了平瑶话,讶然问道。
不怪她惊讶,这一路,祁寰拜师访友,谒拜官员,对方都是派了人在码头迎候。
可见,提前递送消息并不难。
眼见距离京城一步之遥,偏偏递送消息上出了岔子,没道理啊。
这京中……绝非祁老太爷所说的一团和气。
“平瑶,你去传话,我要下船。”
平瑶、安璃两个人互相看着,目光中俱是担忧,生怕自家小姐生气了。
京城处于北地,仲秋的风已挟着寒意,林幼荀身上裹着斗篷,头上呼呼吹着风,颇觉不习惯,戴上帽兜,才缓缓沿着跳板下船。
江南富庶,此时,京城富贵之家已兴起了个新词——苏样,又称“苏州样”。
林幼荀自觉穿得家常,但她的衣裳都出自江南最顶级的绣娘之手,表面上不甚绚丽繁复,衣料、剪裁却是最讲究的。
她悠悠走在跳板上,容貌半遮在帽兜里,附近船上女眷的眼珠子不由自主地追着她跑。
“老天爷啊,四奶奶怎么下来了?”祁忠暗叫了声苦,他们还没找到干净的轿子,可别是来兴师问罪的。
“外面风大,还要再等等。”祁寰便阻止林幼荀摘帽兜便说。
林幼荀目光转了转,祁家下人垂头屏气,祁寰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但语气略微带点干涩。
他心情不怎么好。
这不满,肯定不是对她,显然是对京城祁家的人。
林幼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立时变了话锋,指着繁忙的通州码头对祁寰说:“夫君,你瞧,这里真热闹,你看,那边好多人围着,他们在做什么?”
“那是粮船的停靠处,从运河过来的粮船,都停在这里,那些人是等着卸漕粮的力工。”
林幼荀原本随口一问,祁寰却回答的分外细致,不仅说了漕船、漕粮,还说了因为通惠河经常淤塞,航行不畅,漕运基本到了通州结束,朝廷便在通州设仓,仓储漕粮。
“这通州府真热闹。”林幼荀眼波一转,笑盈盈地看着祁寰说,“夫君,不如我们今儿先在通州府找个客栈落脚,既可以歇息歇息,明儿还能游玩一番。”
四奶奶真是个菩萨啊,祁忠等人齐齐松了口气。
“四奶奶说得是,”祁忠赶紧帮腔,“公子,通州距离京城还有四十多里地,等雇好车、轿,怕要到午后,万一紧赶慢赶还是赶不上进城,夜里只能宿在城门外的店里了,那些店可没一家干净的。”
祁寰瞥他一眼,到了这个时候他还为祁家找补,以眼下情况,怕是到晚上都雇不齐车马轿夫。
“夫人,”祁寰握住林幼荀的手,紧了紧,“难为你了。”
林幼荀一席话,解了祁家上下难以出口的窘迫。
所以,当林家一个小管事提出陪着祁忠一块去选客栈时,祁忠一口应下,待他还分外亲热。
通州府客栈颇多,祁忠有心讨好四奶奶林幼荀,一再要林家小管事定。
两人一番客气互让,林家小管事团团行了个礼,笑呵呵地应了,一口选定最好的那家朱楼歇山顶面的大客栈。
“这家客栈东边那套大院子新堂瓦舍,一色新房,我们整套院子都包下来。”
祁忠迟疑一下,“那套大院子前后两进,每进正房、偏房、厢房二十多间,我们没那么多人,且只是歇歇脚,用不着全包下来吧。”
林家小管事依然笑眯眯,“忠叔,你老忘了,咱们公子、夫人还要在通州府游玩游玩呢。那套院子前面临街,距离府衙颇近,单开院门,厨房、厩房、库房一应俱全,正合适。”
可这也太破费了,古人说“长安居,大不易”,这京城之中处处都贵。祁忠还想再劝,见那林家小管事从荷包里掏出一沓银票,他咽了口唾沫,识趣地闭了嘴。
没多久,一行人住进了大客栈的独院。
今儿歇脚,明儿游玩,后儿祁寰接到通州府学的请柬,访学拜友。林幼荀也顺势结交了一些女眷,两人竟舒舒服服地长住客栈了。
京城城南宣南坊,有一处大宅第,门匾上书“祁宅”二字,其字遒劲有力,但匾额却是新的。原来匾上题的是“祁府”,七老爷被革了职后,日日饮酒,一日酣醉后,将门匾换成了“祁宅”。
祁老太爷在老宅,京中宅第七老爷最大,他要换门匾,没人敢拦。
祁家京中这处大宅真的不小,前后三进,还带跨院。
穿过前院中堂,是个花园,回廊亭榭、假山水池,廊亭上处处缠绕着藤萝,春有紫藤,夏有蔷薇,此时正值深秋,“霜重色愈浓”的爬山虎鲜红透亮。
这处园子不大,布置得极为雅致,颇有水乡江南的韵味。
此刻,这里却酒气熏天。
六角凉亭里,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歪坐在石凳上,双手抓着酒坛往嘴里灌酒,酒水顺着他早已湿透的衣襟淌到地上,酒坛一空,“砰”地摔在地上。
灌完酒,他双手锤桌子,突然声嘶力竭地嚎叫起来:“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①……”
他的嚎声似哭非哭,毫无诗仙太白的这首《对酒》诗中的洒脱潇洒,显然胸中积郁极重,酗酒消愁。
这人便是祁家的七老爷。
“太太,”丫鬟扶着一个摇摇欲坠的中年妇人,“老爷又喝醉了。”
这妇人,已到了当家理事的年纪,却柔柔弱弱的,眼角挂着两行泪,只是哭。
这位便是七太太。
老太爷留在大宅里的老管家,从城外寺庙祈福回来,终于得知四公子祁寰夫妻在通州府客栈住了多日,顾不得换衣裳,急匆匆来寻七老爷。
瞧见这两位主儿,一个醉得半疯不疯,一个只会哭天抹泪,老管家愁得也想哭。
“太太,”七老爷这个样儿,和他说无疑对牛弹琴,老管家只得向七太太说道,“前些日子老太爷来信说四公子即将进京,让老爷、太太好生照应,眼下四公子和四奶奶在通州府客栈住了好些日子,老爷和您怎能不闻不问?”
七太太吃惊地看向老管家,“李管家,你是在怪我吗?”
她哭得痛不欲生,仿佛老管家干了什么欺主的混帐事。
“老奴不是这个意思,”老管家莫名憋屈,“只是,太太,四公子和四奶奶住在客栈里,不是那回事。”
“李管家,我每日昏昏沉沉,精力不济,”七太太脆弱得随时能晕倒,“可四侄儿他们难道没带一个识路的人吗?”
老管家让她问傻了,给四公子他们住的院子没有收拾,不派人去接,四公子一个小辈,直直闯进来,传扬开来,像话吗?传到一些行事古板的人耳中,或许还以为四公子不懂礼数。
老管家的心情不能用言语形容。
“太太,老奴今天带人出发,明天一早到通州接四公子、四奶奶,您使人将后边院子收拾收拾,您看可以吗?”
七太太又看着七老爷哭泣、发呆,也不知道听没听到老管家的话。
老管家暗暗叹息,当她应了,立即着手安排,一边让人收拾院子,一边带几个力气大的小厮赶往通州。
在通州客栈这些天,祁寰已将京中祁宅的情况打探清楚,没想到七叔竟如此颓废。他容貌年轻,却已是沉浮过宦海的心智,七叔的萎靡他瞧不上眼。
可京城险恶,在通州他们可以长住客栈,进了京,明明祁家宅第院大房多,他们再住在外面,肯定引来外人的闲言碎语。
林幼荀这段时间也和通州官衙、士绅府上的女眷往来应酬,得以略窥京城官宦夫人的生存哲学,其中佼佼者之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让她叹为观止。
“家族、师生、同年、同乡……官场险恶,单打独斗万万不可,官员士大夫们想方设法结成利益网络……”
林幼荀推开窗,秋风拂面而来,这个世道不进则退,她既然踏足京城,帝国权力的斗兽场,她便要筹谋让林家盐号更上一层楼。
各式各样的人情世故,她都得去面对。
老管家一来,祁寰、林幼荀并未多说什么,便随他进京,入住祁老太爷置办的宅第。
他们的到来,在死气沉沉的祁宅泛起一丝波澜。
七老爷破天荒地没有喝酒,但多日颓废已严重影响了他的身体,他强撑着精神与祁寰说了几句话,便一个呵欠接着一个呵欠,自己也觉尴尬,匆匆结束对话,回了前院。
七太太没有露面,她的大丫鬟向林幼荀告罪,说太太病倒了起不来身。
倒是七老爷、七太太的一双儿女,十二三岁的小少年拉着五六岁的妹妹,小大人似的在院门外迎接祁寰、林幼荀。
“四哥哥、四嫂嫂。”
两个孩子都生得很好,尤其是小女孩,粉妆玉琢,两人穿着毛绒绒的袍子,礼数周全的行礼问好,十分逗人喜爱。
林幼荀忍不住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却不经意地发现,小少年的袍袖短了一截,小女孩头上扎鬏鬏的珠花掉了珠子。
两个孩子乍一看,仍是富贵人家的光鲜亮丽,仔细一看,却在细节上露出了端倪。
十多岁的孩子长得快,一年一个样,他身上的袍子大约是去年的,绝对不是今年新做的。
也就一瞬间的事,林幼荀面上毫无破绽,她只当什么都没看见,绝不能让两个孩子难堪。
七老爷、七太太这对父母,对自己的孩子也如此不上心。
连着数日,林幼荀都忙着收拾院子,整理屋子,等忙完,骤然闲下来,她才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
七老爷被夺官免职,如今就是个白身平民。
夫妻一体,妻以夫荣,当然也跟着一起倒霉,七太太的诰命也被夺了。
七太太终日以泪洗面,与这事大有关系。
按打探来的消息,七太太娘家是个大家族,人事复杂,自从七老爷进了诏狱,七太太再没回过娘家。
七太太失了官宦夫人的身份,连娘家都冷落她,更何况旁人。反正,七太太再没有资格与京城的官宦夫人们来往应酬。
林幼荀初来乍到,七太太显然指不上,没有人引路,她对京中祁家的通交至亲间女眷的情况两眼一抹黑。
打开局面的契机,出乎林幼荀意料,但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银子。
圣上开恩科,明年春闱,各地举子陆续上京。也有些举人,往年未中,没有返乡,留在京中读书。
京城开销极大,不是所有的举人都出身富贵。
有些家资不丰的,住不起客栈,所幸各省甚至一些大府在京中建有会馆,他们或者住在会馆里,或者住在僧寺里。有的一心读书修学,有的在当朝大臣家里教私馆,既能谋一份收入,又能了解一些朝廷动向。
南直隶上元县在京城中有上元会馆。
平时,本乡进京的人员可以住进会馆,食宿费用都很低廉。但遇到会试之年,则专门接待赴春闱的举子,旁的人员都要暂时搬出去。
今年,上元会馆里发生了一桩惨事。
一位上元籍的潘姓举子,考了三次,都榜上无名。他出身寒门,家中没有多少资财,原本带着老妻幼女租住在城外。得了恩科的信,带着妻女住进了会馆。
不想,一场秋雨,着了风寒,缠绵病榻。
会馆雇用几个仆役,负责平日传达、勤杂、打更等庶务,他们每月的月银菲薄,全靠赏钱生活。个个都指着侍候有银子的公子少爷,少不得踩低捧高。
这潘姓举子的病愈来愈重,仆役一则怕病气过人,二则嫌他是个穷措大。眼见他病得起不来身,肯定无法参加明春恩科,便时不时拿话挤兑潘家娘子,逼迫他们一家搬出会馆。
潘家娘子默默受屈,不敢让染病在床的夫君知道。可一日,有个仆役灌多了酒,冲进屋子,对潘举子出言不逊。
那位潘姓举子,出身清贫,性子却格外清高。多年未中,已然受尽了人情寒凉,见连一个卑贱的仆役都敢斥骂他,气急攻心,病势急转直下,当晚便咽了气。
那仆役见人死了,心知闯下大祸,趁着会馆忙乱逃走了。
上元会馆却乱成了一锅粥,一面派人追惹祸的仆役,一面料理潘姓举子的后事。
潘姓举子在京中无亲无故,身后不仅没有留余财,还有两百多两银子的债,并一对无依无靠,哭得肝肠寸断的寡妻幼女。
上元会馆的三个值年,掰着指头一算会馆账上的银子,个个冒了汗。
一地会馆的经费,主要来自原籍官员的捐助,今年春季修缮房子花费了不少,如今余下的银子并不多。
可潘姓举子到底死在会馆里,留下的寡妻幼女实在可怜。那放债给潘姓举子的债主已放话,若不能还债,便要拉走潘家幼女抵债。
三位值年,商议了半天,潘姓举子到底是上元士子,他的女儿若是沦落风尘,他们这些上元籍的人脸上也无光。终于给上元籍的官员、举子发了功德捐助簿,为潘家母女募银。
得了消息,同乡官员、举子都很同情,女眷们见了潘家母女的凄惶绝望,更有一种物伤其类的心情,一两、二两的,慢慢终于凑够了还债的银子。
不想,那债主却不肯收银子。
潘家幼女眉眼俏丽秀美,小小年纪已显出是个美人胚子,又读书识字,将来调教好了,少不得是一棵摇钱树。
那债主舍不得放手,一口咬定这些只是本金,还有三百两的利息。
上元会馆气炸了。
但,能在京城给举子、官员放高利贷的,背后哪个不站着手眼通天的权贵,如今在京的上元籍官员,没有势高权重的大员,上元会馆惹不起他们。
可众人因着同情,捐助一、二两都没话说,再多,对一些家中不甚富贵的人,就有些踌躇了。
潘家母女命运飘摇之时,这消息传入林幼荀耳中。
上元会馆三位值班中,心肠最热的是一位姓陈的中书舍人,他的夫人也是上元人,性情爽利。
她刚从上元会馆回到租住的宅子,拉着陈舍人要他想办法。
“你没看到,潘家那小囡撞墙了,要不是拦得快,小命就没了。小小年纪,宁肯死了也不愿辱没门庭,这是烈女啊。你们这些男人不是成日要彰表烈女吗,赶紧想法子救救她啊。”
“唉,”陈舍人叹气,他们一大家子住在租来的房子,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哪来的银子啊。”
陈夫人忍不住抹泪,“小囡要是被抵了债,潘家嫂子也活不了,两条命就都没了。”
“明天就是最后的期限了。”
夫妻两人郁郁对坐。
“老爷,有人投帖求见。”
陈舍人接过一看,“祁宅?快请。”
陈太太也站起来,“祁家出了那桩事,他家太太再也不肯出门,怎么来向我们家递帖子?”
“不是祁七老爷,是祁四公子,祁七老爷的侄子。”
不多时,陈舍人一脸喜气地跑进后院,“太太,潘家母女有救了。”
“真的?”
“这是五百两银票,太太,快跟着我去会馆。”陈舍人便催着人去雇车,便把银票塞给陈太太。
“为何给我?”
“祁四公子特意嘱咐了,这是祁四奶奶捐助的,你先拿着,到了会馆记在你们女眷的捐助簿上。”
陈太太双手捧着银票,不敢置信,“她一个女眷,竟有这么大的手笔。”
“咱们好几年没回上元了,我前些日子好像听说祁家迎娶了位盐商家的姑娘,估计就是这位四奶奶。”
陈太太嘶了声,“怪不得!这位四奶奶也真是位心善的。”
上元会馆一口气拿出五百两,态度陡然变得强硬,一定要护住潘家母女。到底是官员的会馆,那债主不敢逼迫太甚,只得悻悻接了银子,把欠条给了潘家母女。
潘家母女千恩万谢。
旁的女眷也团团围住陈太太,“真是千钧一刻,我都急死了,陈太太,多亏了你。”
陈太太拉着潘家母女,享受了一会儿众人的吹捧,压着声音说:“这事啊,另有功臣。”
“是谁?”
陈太太神秘兮兮,“先不能说,等三日后你们就知道了。”
众人的好奇心一下子吊了起来。
三日后,林幼荀现身陈太太办的宴会,与一众夫人言谈甚欢,顺利融入上元会馆的女眷圈子。
京城的秋天极短,眨眼就到了寒冬。
冬日酷寒,林幼荀花了大笔银子,找了好几拨心灵手巧的匠人,终于盘起了一排长长的火炕。外间木炭一烧,里面很是暖和。
一些身份相当、性情相投交情好夫人,林幼荀专门在暖房里宴请,受邀的夫人们十分欢喜。
一天,林幼荀赴一场婚宴,新郎是阁老的孙子,新娘却是开国勋贵国公府的姑娘。
因着那位阁老与祁老太爷是同年,又格外看重祁寰,视同子侄,婚礼繁琐,男方家在京中族人不多,祁寰在外面帮着迎客,林幼荀作为男方家的亲眷照应女眷。
赴宴的夫人们个个门第显赫,婚礼漫长,夫人们互相交流起了京中的八卦。
这几日,京中最热闹的一桩事,乃是一干外戚皇亲、内廷大珰争夺田地,把官司打到了皇帝面前。
“……北直隶永清县、宝坻县那片二千四百多顷的田地,原是宪宗皇爷赐给张皇亲的。到了今上,张家恩宠不再,那二千多顷的田肥得让人垂涎,内廷刘太监使人占夺了,张皇亲家一路告状告到了御前。”
有人冷笑,“这张皇亲家好没意思,他家的恩宠早就没了,刘太监圣眷正隆,岂不是自讨没趣。”
“那不是两百顷,是二千四百多顷,张皇亲家岂能舍得!”
林幼荀迅速在心中换算,一顷是一百亩,二千四百多顷,嘶,这么多田地,张家拼了命也要争啊。
“孟夫人,您觉得张家有多大希望?”
这位孟夫人虽与男方家的亲朋坐在一起,娘家也是世袭罔替的勋贵。
孟夫人矜持一笑,“张家因恩宠得田,他家如今恩宠如何呢?”
众人了然,这场官司,张家输定了。
“岂止是田地,天大的豪富,也得能守得住。”
林幼荀心头重重一跳,原来泼天的富贵,在权力面前,不堪一击。
失宠的张皇亲家如此。
江南的盐商……想来也如此。
婚宴回来,林幼荀心里就存了事。
也是巧了,陈太太特意来祁家,悄悄告诉她,朝中在议盐法。
“我家老爷是中书科的舍人,常供奉在内阁,听到了阁老们的谈话。我们族中没有做过盐商,但听阁老们的意思,新法与旧法有天壤之别,盐商的命运也将截然不同。林夫人,你帮过我,我今天冒着风险告诉你,你要早日筹谋。”
陈家前些天终于在京中买了新宅,陈太太对林幼荀感激涕零。
“陈太太,多谢你。”林幼荀向陈太太郑重道谢。
送走陈太太,她歪在软榻上,思来想去,念头纷杂,“新法到底新在哪里?”
信息太少,祁寰出门办事,去了好几日,也没人商议。
林幼荀想得烦躁,又觉头沉,让人烧水,她要洗头。
“夫人,外面冰天雪地的,冷得很,前儿才洗过,要不再晚一两天?”平瑶怕她受寒,劝哄道。
林幼荀摇头。
平瑶不再劝,让人烧水提到浴房,她亲自检查门窗是否关紧。
洗完头,林幼荀只让平瑶将头顶的头发擦干,其他地方擦到不滴水,就湿漉漉地披在背后,半支着身子歪在榻上。
手里拿着一本书,半天没翻一页。
眼皮半开半合之时,觉出有人给她擦头发,林幼荀没回头,“平瑶,不用擦。”
那人没停。
林幼荀扭头,却是祁寰。
她直起身,笑吟吟地问:“夫君回来,怎么没有提前送个信?”
“没睡好?”林幼荀未施脂粉,眼底有隐隐青影,祁寰伸指轻抚。
林幼荀揉揉太阳穴,“想事情头疼,夫君,我不想擦头发。”
祁寰搬了张椅子,挨着床头坐了,“想什么事情?”
“夫君,‘天下赋税,盐利居半’,你说朝廷收不上盐税银要怎么办,朝廷将要做什么,你知道吧。”林幼荀试探地问。
“嗯,知道。”祁寰回答的很干脆。
林幼荀愣了一下。
“想知道吗?”
“想。”林幼荀生怕他反悔,一扭身枕在他腿上,娇滴滴地撒娇,“夫君,快说。”
腿上麻痒,祁寰无奈一笑,拿过毛巾,一边给她擦头发,一边娓娓道来。
林幼荀乖乖让他擦。
“……国初,实行开中法,明令禁止公侯伯及文武四品以上官员及家人、奴仆插手,为此,太祖皇帝连驸马都砍了……目的就是怕这些皇亲国戚、勋臣高官以权压人,坏了盐法……”
林幼荀点头,这些她知道,林家在大同天成卫的先祖就是那时候成为盐商的。
“后来,纲纪渐渐废弛,皇亲国戚、勋贵大臣纷纷让家人子弟行商中盐……以至普通盐商纳了粮却年复一年守在盐场支不到盐,眼睁睁看着权贵们的盐船一艘艘驶出盐场……久而久之,边镇得不到粮食,普通盐商倾家荡产,朝廷收不到银子,只有权贵们家里堆满了金山银山。”
林幼荀又点头,林家是豪富,可与那些权豪们比起来,就算不得什么了。
“朝廷为何不管?”
祁寰笑了,“朝廷上都是聪明绝顶的人,这么简单的事情,哪个看不懂?朝廷中也不乏赤胆忠肝的大臣,也上过折子,也雷厉风行地整顿过,可惜,纵有一时效果,也很快人去政熄。”
“寥寥数人怎么抵得过满朝权贵?”林幼荀叹道,除非再出一个太祖,杀得血流成河。
“盐法就这么一年拖一年,可如今,拖不下去了,朝廷真的缺银子。”祁寰抚着林幼荀雪白的脖颈,“夫人,你猜朝廷要怎么做?”
她就是猜不到才问他呀,林幼荀生气,抓过他的手,咬了一口。
祁寰也不生气,伸手在她头上轻拍一下,低低“哎”了声。
“盐法已然败坏,朝廷无力改变。可是换个思路,整顿盐法不是朝廷的目的,收银子才是。只要能收到银子,又何必守着开中法呢?”
“有人上书废开中法,改行纲盐法。所谓纲盐法,与开中法鼓励普通盐商抑制权贵不同。纲盐法,设置纲册,只有写在纲册上的盐商才能行盐,纲册中没有名字的人不得加入盐商行列,纲册上的盐商便是所谓的纲商,允许他们永远据为窝本,并可世代传与子孙。”
还可以这样,林幼荀脑海中仿佛劈进一道闪电,原本混沌的思路,顿时雪亮。
“这样一来,朝廷只要捏着这些纲商,让他们吐银子就行了。”
这些纲商就是朝廷的“金荷包”、“包税人”或者叫“白手套”。
林幼荀想明白了,她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可……羊毛出在羊身上,天下盐利,归根结底,出自万民百姓,这些纲商若被逼迫太狠,他们肯定提高卖给百姓的盐价,最终倒霉的还是百姓。”
祁寰抱住了她,“夫人,那都是将来的事,眼下朝廷顾不得了。”
好残酷的世道。
纲盐法一旦实施,林家没有选择,要么成为纲商,要么被人吃掉。
林幼荀渐渐停了颤抖,她擡起头,望着祁寰,眼里裹着泪水,目光却清澈冰冷,“夫君,我想让林家的名字刻在纲册上。”
这才是真正的林幼荀,她终于在他面前露出了真实的自己。
祁寰紧紧搂住她,嗓音带着莫名的嘶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