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56章
说完这句,谢恒不再说话,洛婉清也不敢出声。
马车里安静下来,只听窗外车轮碾动之声。
三人赶回宫城时,青崖已经领着张九然等人进了宫中。
其他物证都被青崖带着上殿,只有张九然和朱雀,被安排在大殿外等候。
张九然眼睛看不见,朱雀让人给她上了一把椅子,张九然坐在椅子上,吹着凉风,听着里面的声音。
先是青崖将案情陈述了一遍,随后就是秦珏的声音响起来。
“草民秦珏,乃秦文宴之子。父亲一生,忠君爱国,未尝有半点僭越之心。不想前年六月,却遭人陷害,秦氏满门受冤,草民茍且偷生至今,只求为父伸冤。此乃我父血书,今日递交圣上,还望圣上明鉴!”
“秦珏也来了?”
张九然听着秦珏的声音,勾起唇角,似是怀念。
朱雀看她一眼,不由得皱起眉头:“你还敢笑?他方才一直在,”朱雀瞟了大殿一眼,“我们都怕他激愤起来捅你,你倒是像没事人一样。”
“他不会的。”
张九然摇头,语气温和:“他一贯心软。”
“你……”
“他今日穿了什么衣服?”
张九然询问,朱雀一愣,随后有些茫然回答:“白色?”
“是了,今日他不会穿其他颜色。”
张九然点头,侧耳朝向大殿,吹着微风,认真听着秦珏和里面人对峙。
“你说你家是遭人陷害?何人陷害?”
“我曾救下一位女子,后察乃风雨阁杀手……”
“风雨阁与你秦氏何愁何怨?”
“那得问他们!”
“你口说无凭……”
“那就让她进来!”
这话一出,大殿沉默下来。
张九然知道是该自己说话的时候了,便摸索着站起来。
过了片刻,太监到殿外宣召,张九然便由侍女扶着,朱雀护送,慢慢走到大殿。
她感觉自己好像是路过了很多人,直到最后,她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她记得这个味道,在无数次拥抱,在许许多多彻夜纠缠的夜晚,她牢记于心。
她脚步顿住,侍女放开她,张九然便跪了下去,恭敬道:“民女张九然,见过陛下。”
“张九然。”上方传来李宗思索的声音,“九,极之数,姑娘取这个名字,倒是少见。”
“不仅少见,还很熟悉,”太子李尚文的声音传来,他转头看向张九然,笑道,“前年的探花郎,好似叫张逸然?和这个名字,倒只是一字之差。咦,”李尚文环顾四周,似是疑惑,“张大人呢?今日怎么没来?”
听到这话,张九然动作一顿。
旁人听不出什么,但张九然知道——
这是警告。
他们在用张逸然警告她。
在场人没人说话,李尚文看向工部:“张大人没来?”
“无关小事,先搁置一边。”
李宗听着李尚文东拉西扯,摆手示意他让开。
李尚文行礼退开,便看李宗垂眸看向地上张九然,冷声道:“张九然,秦珏指认,是你陷害他秦家谋逆,可是真?”
“是。”
张九然毫不犹豫应下。
李宗皱起眉头:“你一人怎么做到?”
“民女不是一人,”张九然平静道,“民女出身江湖第一杀手组织风雨阁,奉命陷害秦氏,风雨阁阁主相思子准备了兵甲、谋逆文书,我负责拿到秦氏仓库钥匙和私印,拿到之后,在检举前夜,我同阁内其他人里应外合,将兵甲和文书放入秦氏仓库,之后向金陵刺史孙影声检举,隔日搜查,人赃并获。”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李宗思索着道:“你们一个江湖组织,为何要做此事?”
张九然沉默下来,旁边有个官员不轻不重咳嗽了一声,似是提醒。
看见这一而再再而三的警告,秦珏冷声开口:“张九然,不要一错再错。”
听到这话,张九然动作一顿。
她似是想循声看去,但那人却没再出声。
片刻后,她终于下了决定,转过头来,再次叩首,提了声道:“风雨阁不是江湖组织,隶属太原王氏!”
“胡说!”
听到这话,李尚文瞬间厉喝,在场人神色各异。
这番言论,不用张九然说,他们早在参奏之时,便已经有所耳闻。
太原王氏,那便是太子和皇后的母族,如今风头鼎盛的世家。
风雨阁和秦氏无仇无怨,王氏就未必了。
众人议论纷纷,郑平生上前一步,面色郑重叱喝:“你这女子,张口妄言!可有证据?!”
虽然是骂她,却引着给她台阶提供证据。
李尚文愤愤看了一眼郑平生,郑平生瞟了太子一眼,却是带了几分嘲弄。
张九然垂着眼眸,只道:“我曾在阁主身上看见王家死士用的匕首。”
“一个匕首而已。”李归玉冷笑,“这也能算证据?”
“匕首是不能定罪。”
话音刚落,谢恒的声音就从外面传来。
所有人一起看去,就看谢恒领着两个人,洛婉清和张逸然都抱着监察司司使刚从暗阁里抢回来的册子,跟在谢恒身后,谢恒一路领着他们,大步跨入殿中。
李尚文看见谢恒,便露出几分紧张,谢恒朝着皇帝行了礼,随后道:“陛下,昨夜清剿风雨阁余党,来晚了些,还望陛下见谅。这些是昨夜从风雨阁中抢出来的内部名册,”谢恒说着,随意抽了一本,扔到李尚文面前,“太子看看,上面的名字,认识几个?”
李尚文神色微变,犹自强撑:“我听不明白你说什么。”
“不明白也正常,也不一定是太子做的,可能是王氏其他人。”
谢恒顺着李尚文说下去,随后道:“但是秦氏蒙冤这一点,应该无异议了吧?”
“我有异议!”李尚文咬牙开口,“张九然口供翻来覆去,颠三倒四,不足为信。这样一个连身份都作假的女子,欺君罔上,论罪当诛,她的话,不当为证!”
“嗯?”李宗听着李尚文的话,敲着桌面,“她身份作假?”
“是!”
李尚文看向张九然,大喝:“你敢说你是谁吗?你敢说你出身何地,家里何人,到底是谁吗?!”
张九然沉默不言,李尚文轻笑:“看,就这么一个连自己身份都不敢承认的人……”
“她是我姐。”
一个平静又镇定的声音从谢恒身后传来,张九然脊梁猛地挺直,不敢回头。
李尚文这才注意到张逸然,他愣愣看着抱着文书的张逸然,听着他一字一句道:“下官本名张九闲,因避难从扬州来到东都,被义父张铭认为义子,改名张逸然。此女乃家姐张九然,与我一母同胞,多年前失散两地,今日方才得见。殿下是觉得,家姐的身份,有何疑虑?”
张九然闻言,痛苦闭眼。
李尚文强笑起来:“张大人,话可不能乱说。这可是个栽赃陷害满手血债的杀手,张大人正直清廉,怎会有这样一个姐姐?”
“她是我姐。”
张逸然固执只有这一句话。
他一双清明正直的眼,定定看着李尚文,平静道:“君子立世,坦荡无疑。家姐有罪,我自同担。只是不知殿下之罪,如何来担?!”
听到这话,李尚文面色微僵,随后强撑着笑了起来:“你说什么?孤有罪?孤罪从何来?”
“你纵容手下,拐卖贩人,殿下无罪吗?”
张逸然冰冷出声,李尚文动作僵住,完全没想到,今日审秦氏的案子,竟会扯出这种在他看来鸡毛蒜皮的小事来。
只是这种事,平日是小,如今却就像一点星火滚进干草堆,李尚文当即开骂:“你又胡说什么!”
“陛下,”张逸然没有理会李尚文,转头朝李宗行礼,叩首在地,恭敬道,“前些时日,微臣勘察河道,自城郊回来时,偶遇一女子呼救,随即发现了一群拍花子,这些人在东都城中,以哄骗强抢等方式,掳走良民十三人,打算卖到周边小国。微臣救人时,那些人言之凿凿,说微臣抓他们就是得罪东宫,微臣不信,立刻到东都报案,却不想,东都府尹竟不敢接案,微臣迫不得已,才转到监察司报案。”
“你血口喷人!”李尚文根本没想到还有这种事,怒道,“本宫乃太子,会去干这种混账事?!”
“的确不是太子做的,”旁边青崖突然开口,所有人看过去,青崖朝着皇帝行了个礼,恭敬道,“此案乃近日监察司正欲结案案件之一,张大人误会了,包庇这些人贩子之人,并非太子殿下本人,而是东宫一位名叫‘朱庆来’的门客,殿下怕也是不知道的。”
太子不知道,可是太子一个门客,就也可以包庇一个贩人组织,联络东都府尹,甚至威胁一位从六品朝廷命官。
青崖这话明着维护了李尚文,但是却让李宗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张逸然的人品,朝中众人皆知,监察司虽为众人所惧,但也从不办无证之案,能走到监察司“欲结案”,应当是证据确凿。
在场无一人敢多言,李尚文想了想,立刻跪地叩首,急道:“父皇,儿臣御下不利,儿臣知罪!”
“只是御下不利吗?”
谢恒瞟了他一眼,淡道:“几个月前,监察司还收了一桩案子,十八巷的一位清倌,燕三红,殿下可还记得?”
李尚文脸色煞白,谢恒平静道:“她被人掐死扔进了河里,但她手中捏了个戒指,”说着,谢恒擡眼,“是太子您的。”
“谢恒!”
听到这话,李尚文怒喝擡头:“你们监察司什么时候连个娼妓都管起来了?你今日是何居心?!”
“娼妓的命不是命吗?!”谢恒神色骤冷,愤怒提声,“殿下就是如此看待臣民之性命的?”
“那只是个娼妓!”李尚文拍着地面,“人生有贵贱,谢恒你莫欺人太甚。”
“那她是不是你杀的?”
谢恒直言开口,李尚文立刻反驳,激动道:“不是!”
“好,”谢恒点头,“监察司从燕三红脖颈上拓下了指印,殿下可否进监察司一验?”
“谢司主,”一直沉默着的尚书令王神奉终于出声,提醒道,“这是太子,谢司主微臣,还望谢司主,眼中有君臣之别。”
“君在上,”谢恒闻言转眸,冰冷看向王神奉,“特赐监察司掌天下刑名,监察之权。谢恒之君乃天子,王大人,君乃太子?”
“好了。”
李宗闻言,擡手截住二人争执,擡手道:“今日秦氏的案子,也听得差不多了,秦氏蒙冤,此事由监察司汇总上报。风雨阁诬陷秦氏,论罪当诛,至于风雨阁幕后主使……”
李宗垂眸,斟酌着:“监察司,继续追查。无论王公贵族,监察司皆可下狱,务必查清此案,以正国风。”
听到这话,在场王氏族人脸色微白。
皆可下狱……
如今王氏首当其冲,随便抓任何一个进监察司,严刑拷打,都是王氏绝不愿见的。
而且,要真的把王氏的底掀了,那王氏只有谋逆和交出罪魁祸首两条路。
如今谋逆,弊大于利,王氏孤掌难鸣,就算和李氏鱼死网破,也不过是让其他人渔翁得利。
但交,交谁?
所有人心中都有了思量。
李尚文听见身后沉默,便意识到不对,他虽然好色软弱,但毕竟在太子位上多年,他下意识回头,就见到他舅父王神奉略带不忍的眼神。
李尚文心中一颤,随后就听御史台队伍中走出一位青年,恭敬道:“陛下,臣有本奏。”
这话出来,所有人一起看过去。
这是侍御史林敏,他的妻子正是王神奉三女,算是王家最亲近的女婿之一。
他在这时候站出来,众人神色各异,李宗思索着擡手:“说。”
林敏行礼,平静道:“微臣之前曾于东宫与太子对弈,发现过太子与风雨阁联系的密信,因太子身份高贵,微臣不敢随意妄下结论,今日听得公审,怕此信与案件相关,故而不敢隐瞒,还望陛下现下立刻封锁东宫搜查,确认信件微遭焚毁。”
听到这话,李尚文愤怒回头:“林敏!”
林敏叩首不动,李宗冷声道:“杨大监,带中御府和监察司的人去东宫一趟。”
站在高处的杨淳行礼,从大殿上方走下来,谢恒看了一眼玄山,玄山便转头跟上。
中御府和监察司一起搜查,不到一刻,就将东宫掀了个底朝天,随后杨淳便领着人带着文书回来,放到李宗桌前,恭敬道:“陛下,搜到了。”
听着这话,李尚文愣愣看着那一封信,不可置信。
他知道秦氏这个案子,但是风雨阁从来不是他去联系,不可能有信件往来这种实证。
陷害,这一定是陷害!
不……
李尚文一顿,突然意识到,他写过。
在他母亲有一日头疼时,他帮忙抄写过一封……
意识到这一点,李尚文呆呆擡头,迎上李宗从案牍上冰冷擡起的眼神。
“李尚文,”李宗连名带姓叫他,将信件猛地砸到他头上,怒喝出声,“你有何话好说?!”
李尚文慌忙上前,看见那封他亲笔写下的信件。
洛婉清瞟了一眼,上面的写,正是让相思子派张九然去找秦珏卧底之事。
看见这封信件,他开始疯狂摇头:“不是,这不是我,是母后……”
“太子!”王神奉冷眼看过去,“休要胡言了,若当真是你做的,认罪吧!”
李尚文一愣,王神奉提醒:“太子年少,做错事便当领罚,陛下是您父亲,不会为难您,实话实说吧!”
李尚文僵住动作,他品出王神奉话中意味。
他是太子,他爹是天子,他母亲还是皇后,只要他们还在,他们帮他,他就有活着的机会。
他不是太子,他也是皇子,他可以好好活着。
如今监察司咬死了他,所有人咬死了他,不能为了他一个,把王氏葬送出去。
如今弃车保帅已成定局,他注定是弃子。
如果他配合王氏,他还能活,他不配合,王氏不保他,他就算把他母后拖下水,那也是死。
意识到这一点,李尚文颤抖着低头。
他看着手里信件,面色发白,许久后,他跪地叩首,沙哑出声:“儿臣认罪。”
“当真是你做的?”
李宗皱起眉头。
“是。”
“你一人所为?!”李宗不可置信。
李尚文颤抖起来,却还是咬牙:“是。”
“为何?”李宗不能理解,“你一国储君,为何想尽办法去陷害秦氏?”
“儿臣……儿臣也是受人所惑。”太子闭上眼睛,开始半真半假攀咬,“儿臣府中侧妃江氏,乃江南名门出身,两族在江南常有争端,三年前,秦文宴斩了江氏父亲,江氏伤心欲绝,儿臣为江氏所惑,一时激愤,当秦氏乃诬陷江父,便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故而……”
太子说着,开始在地上叩首:“儿臣知错,求父皇开恩!”
“江氏妖妇误君!”王神奉听闻此言,感慨出声,“殿下糊涂啊。”
“是儿臣错了,”李尚文头一下一下撞击着地面,“求父皇开恩!”
说着,王神奉率先跪下,恭敬道:“陛下,太子年少无知,为人所惑,虽犯下大错,但太子毕竟乃天子血脉,性情纯良,过往赈灾救民,也做过诸多好事。如今功过相抵,望陛下开恩。”
闻言,朝堂上跪下许多人,开始恳求皇帝开恩。
李宗压着脾气,没有说话,在众人恳求开恩的浪潮中,秦珏慢慢站起来。
察觉他的动作,众人声音渐小,纷纷朝秦珏看了过去。
秦珏擡起头,看向殿上李宗,平静道:“陛下,您可知,秦氏原有多少人?”
李宗一顿,秦珏眼眶微红:“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加上堂支,一百四十余人。一百四十余人,剩余不到七十,纷纷关押于江南牢狱之中,而我家,”秦珏擡手,放在自己胸口,“只剩下我一人,七十三条人命……”
秦珏笑起来:“只是因为太子一时激愤?太子这‘一时’是多久,久到能如此处心积虑?江氏惑主,那太子不曾亲自去询问一声,江氏父亲为何为我父所斩?”
“那江氏,”秦珏颤抖着手,指向南方,“是因为他为吞并田地,派私兵一夜屠杀上百人,如此民情激愤惊天大案,你身为储君却不知?!分明是因江氏每年给东宫上贡,我秦家挡了你的财路而已!你如今拿个女人来当你的挡箭牌,我大夏储君就是这样的孬种吗?!”
“秦珏!”李尚文怒喝擡头,“那你想怎样?”
“我要你死!”秦珏大喝,“我要参与此事之人以血还血,以命偿命!”
“偿命?”李尚文闻言,笑出声来,站起身来,他擡手指向旁边张九然,“她骗了你,把你耍得团团转,你都不要她偿命,你要孤偿命?”
秦珏动作一僵,李尚文正要开口,张九然便出声:“自然是要偿的。”
李尚文愣了愣,就看张九然起身,她转身朝向秦珏,恭敬跪拜下去,行了个大礼。
“九然当年欺骗公子,害公子满门,是九然之过,九然罪孽深重。”
秦珏看着跪在面前的人,双手轻颤,沙哑开口:“你……乃受人蒙蔽……”
“一样的。”张九然摇了摇头,“我是不是受骗,人死了,就是死了。九然留命于如今,为的只是公子。如今我知道的,我都说了,我能做的,我都做了。九然不敢求公子原谅,只往秦公子日后,前尘尽忘,心结尽了,娶妻生子,渡此一生。张九然——”
张九然跪在他身前,仰起头来,蒙眼黑布顺着面颊而下,她沐浴于晨光之中,似如白鹤振羽,带了一层浅浅的光辉。
所有人被她动作吸引,只有洛婉清意识不对,她心跳极快,朝前急扑而去,然而也就是那一瞬间,张九然手掌朝着自己脖颈猛地一划!
“应君所愿,血债血偿。”
“不要!”
秦珏和张九然的声音同时响起,洛婉清扑到张九然身前,然而张九然动作更快,手中的夹在指间刀片锐利划过脖颈,血飞溅而出。
她的血溅在洛婉清脸上,溅到秦珏一身白衣上,溅得大殿满地。
洛婉清的手和她的刀刃交错而过,只是一点点。
她透过猩红的血色,愣愣看着张九然倒地而下。
张逸然和谢恒同时扑过去,张逸然仓皇开口:“姐!姐!”
谢恒抓过张九然手臂,将内力灌入她周身,护住她心脉,吩咐朱雀去叫太医。
只有秦珏,他愣愣看着她面前的女子,一步一步走到她身侧。
她听着周边声音,颤抖着擡手,想去取下蒙着眼睛的眼布。
大夫说,她的眼睛快好了,但不能见强光,所以这些时日,一直用黑布为她遮光。
可她没有日后了。
她想见他一眼。
想见他,见张逸然,见洛婉清……
她感觉生命流失,拼尽全力去触碰那条黑布,那蒙住她眼睛的阴霾,笼罩她一生的阴暗。
可她动作不了。
她那么努力,却也碰不到那块黑布,她连擡手,都是奢望。
她在黑暗中感受生命流逝,直到片刻后,黑布被人猛地拽下。
光一瞬间刺入她的眼睛,她眼睛被刺得流出泪来。
她全力迎接这场盛大的光辉洒落而下,看见痛哭流涕的张逸然,看见面上带血的洛婉清,最后,她看到跪在她身侧的秦珏。
他还和她第一次见他时那样,温和,善良,哪怕面对她这个仇人,都还会面带不忍。
她看着他,便忍不住笑起来。
“你可以活的。”
秦珏捏起拳头,哑声开口:“你只是从犯,又愿意举证,谢司主说过了,你可以去流放,你罪不至此。”
“我知道。”
张九然声音很低,她伸出手,软软放在他手背上。
“我知道你心软,”她温柔看着他,仿佛了然一切,“但日后,你我都不用做噩梦了。”
听到这话,秦珏猛地一颤。
他不可置信擡头看她。
她知道的。
是他在照顾她,他并没有想她死。
可她也知道,每一夜,他都在做噩梦。
他在梦中梦见那些死去的人,反复质问自己对错,他一夜夜醒来想去杀她,又在看到她筋脉尽断躺在床上的模样时,仓皇离开。
原来这一切,她都知道。
她故作不知,坦然接受着她的照顾,和洛婉清调笑,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平静等到公审,为的就是这一刻。
她从没想过活下来。
她知道他心软,所以他杀不了的人,她帮他杀。
包括她自己。
她从来没改变过自己去死的想法,在牢里没有,在护国寺没有,在被秦珏救下清醒后没有,至今也没有。
她一直,只是希望自己的死更有价值,能偿还更多。
她害了秦珏一家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于张九然而言,她无法原谅自己,就从无生路。
过去她只是想为父报仇后去死,后来她想帮了洛婉清一把去死,如今她是想帮秦珏报仇后去死。
秦珏听着她的话,眼泪如雨而落。
他告诉自己不能哭,他不能为这个仇人落泪。
可他做不到。
张九然看着他眼泪掉落下来,回头看着张逸然撕心裂肺痛哭的模样,哑声开口:“对不起……逸然……别告诉娘……”
“可她知道!”张逸然哭得看不清眼前,“娘一直知道你在,娘每次都给你送了好多东西,她每天都还在等你回来,她知道的啊!”
张九然一愣,她听着这话,艰难擡眼,看向宫外。
她看不到了。
看不到她娘,也回不去了。
太医匆匆而来,她看着宫外云卷云舒。
她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有个念头。
其实她好像,应该是一个人,死在西北。
安静而孤独地,死在一棵胡杨树下,谁都不知道,谁都不记得。
然而此刻,她竟然能回来,能看见家里人,能和秦珏道别,能听到张逸然叫她姐,能为秦珏、为她犯过的错事做点什么。
她吃过了想吃的小馄饨,喝过了想喝的酒,知道了有家人在等她。
张九然突然意识到什么,她转过头,擡眼看向静默站在他们身后的洛婉清。
她灿然一笑,阳光落在大殿,她张口,说了两个字,然后慢慢闭上眼睛。
洛婉清看见那两个字,眼泪决堤而出。
她的手微微颤抖,拼尽全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失态。
也就是这时,旁边李尚文紧张出声:“她的刀是怎么带进来的?!她以前是个杀手,居然让她带刀进来,她行刺怎么办?”
听到这话,洛婉清一颤,她感觉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腾而起,她不可思议擡头,看向仿佛是劫后余生一般的李尚文。
她的刀怎么带进来?
她死了,张九然死在这里,她的血还在大殿之上,然而李尚文想的,只是她怎么带刀进来?!
愤怒升腾而起,她突然觉得张九然错了。
她不该自尽,她该手刃了面前这个混账!
她该杀了他。
但她知道不可能。
张九然若是行刺太子,张逸然、赵姨,她的家人,一个都跑不了。
她唯一能杀的,只有自己。
洛婉清死死盯着李尚文,李尚文有些慌乱,不由得道:“你看什么?这是大殿!”
“谢爱卿?”
高处李宗开口,却并不是洛婉清以为的叱责,他平静询问:“刀从何来?”
谢恒一顿。
洛婉清看向他,就见他的手放在张九然已经停下的脉搏上。
他垂下眼眸,看着张九然带着伤的手臂,片刻后,他站起身,平静道:“她手臂有一个伤口,她将刀片藏在伤口之中,带上大殿。”
“如此。”李宗点头,皱起眉头道,“日后这些人的伤口也需查看,还好她今日只是自尽,若是行刺,那就麻烦了。”
还好她只是自尽。
洛婉清低着头,有些想笑。
她看着太医上来,侍卫架着痛哭的张逸然,人群匆匆将张九然擡走。
她突然涌出无处可诉的悲怆。
张九然的命,秦珏的命,在这里,都不过只是几个名字。
他们不在乎。
无权无势,死去的人,都不在乎。
张九然的血还在大殿上,他们讨论的,却只是她刀从何处来。
以及——
还好她只是自尽。
洛婉清死死捏着拳头,压着所有情绪站在大殿,听到高坐上李宗道:“好了,朕也清楚了。太子,你做这些事,太过了。”
“父皇恕罪。”
李尚文跪在地上,疯狂叩首,哑声道:“儿臣知错了,儿臣都是被江氏迷惑,求父皇宽恕儿臣!”
“你身为太子,理当是天下表率,但你不思以身作则,沉迷女色,诬陷忠良,陷害秦氏一族,致其满门枉死,论罪,你当诛!”
李宗声音骤厉,李尚文慌得落下泪来,急道:“父皇!”
李宗看着痛哭流涕的李尚文,动作微顿。
这个孩子,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
他盯着李尚文,想了想,又看了一眼王神奉。
能把李尚文主动交出来,已经是王家的极限,王家退了一步,他也不好做得太过。
而且这毕竟是他儿子。
李宗抿唇,许久,终于道:“但念在,你年纪尚幼,性情温良,过往身在储君之位,也做过不少好事。功过相抵,便废除你太子之位,去皇陵,为先祖尽孝吧。”
看守皇陵,也是一种变相的软禁。
但对于李尚文来说,这亦是极好的结局了。
他松了一口气,慌忙道:“谢父皇。”
旁边秦珏听着,麻木擡眼,他下意识想起身,却被谢恒一把按住。
“秦珏,”谢恒冰冷开口,“谢陛下圣恩。”
秦珏闻言,周身颤抖着,洛婉清回眸,就见秦珏一寸一寸弯下脊骨,似哭带笑,高呼出声:“谢陛下圣恩!”
这声音像刀一样扎在洛婉清心上,洛婉清看着殿上满地鲜血,缓缓闭上眼睛。
“至于其他牵扯案件相关之人,”李宗擡眸看向谢恒,“谢爱卿,此案交由监察司,彻查。”
谢恒闻言,低头应声:“是。”
“还有张逸然……”李宗思考着,“张九然虽是罪人,品行不正,但她也是受人蒙蔽,如今以死相抵,也算了结。张逸然明明可以不认张九然,选择明哲保身,却求君子之道,是忠孝义全之人,张九然之事,朕以为不当牵连,留在原位吧。”
说着,李宗擡眼看向众人:“诸位爱卿可还有其他想法?”
在场无人应声。
太子已经没了,剩下一个李尚文,是死是活无人关心,今日在场的人目的已经达到,谁也不想在此刻吭声。
李宗见众人不言,点了点头,摆手道:“那就退朝吧,朕也乏了。”
说着,杨淳上前扶起李宗,众人送着李宗离开。
等李宗走后,所有人才各自散去,洛婉清站在张九然的血前不动。
谢恒走上前去,叹息道:“走吧。”
“是。”
洛婉清恭敬行礼,她神色没有任异常,唯有死死捏住的拳头,暴露了她的情绪。
谢恒迟疑片刻,转身领着她走出皇宫,刚刚走出宫门,洛婉清便忍不住出口:“公子,太子没死,不会不会甘心吗?”
听到这话,谢恒没有回头,他走在前方,平静道:“废太子,已经足够了。”
废太子,和杀了太子,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太子的位置空出来,储君之争再度开启,他有瓜分太子势力的机会,这于谢恒而言就够了。
他不是为秦氏求一个公道的。
他为的只是权势。
和当年他斩杀崔氏,建立监察司,关心洛婉清一样,所有的一切在他手里只是棋。
他们这些贵族——高高在上的掌权者,关心的只是,张九然的刀是怎么带上来的。
洛婉清无法呼吸,她死死捏着拳头,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等着他们走到宫外,洛婉清面上已经看不出任何波澜。
一出宫门,洛婉清便见张逸然正在和玄山拉扯什么。
她和谢恒走过去,就见张逸然压着张九然的担架,咬牙道:“这是我姐,今日我带她回去,你放开!”
“这是监察司的要犯,”玄山皱着眉头,带了几分怒意,“就算你要领人,也要等验尸……”
“玄山使。”洛婉清打断玄山的话。
玄山转头看过来,看见谢恒,他立刻转身行礼:“公子。”
“这是做什么?”
谢恒看了僵持的人一眼,玄山如实道:“张大人想将张九然遗体带回去,但按例,张九然得先带回监察司,等监察司验尸确认张九然死亡后,验证亲属身份,再通知亲属来领尸。”
“那要多久?”张逸然盯着玄山,“什么时候?你们还要对她做什么?”
“张大人。”
洛婉清听明白,擡眼看向张逸然,提醒道:“九然不希望赵姨知道。”
这话让张逸然一僵,洛婉清平静道:“赵姨现在还可以等。”
满怀希望日复一日等下去,总比目送着女儿离开要好。
张逸然说不出话来,洛婉清转头看向一直站在一旁的秦珏。
他神色平静,仿佛是跟着张九然走了。
察觉洛婉清的目光,秦珏擡起头来。
“如果我没记错,”洛婉清问他,“你们应该在官府过了文书,她是你妻子。”
秦珏一愣,随后他慢慢笑起来。
他眼里盈起眼泪,沙哑出声:“是。”
说着,他擡起手,一面哭,一面颤抖着笑出声:“她是我的妻,她终于是我的妻……”
“那回去吧,到监察司等通知,由秦公子操办后事。张大人,你寻了机会,”洛婉清转过头,哑声道,“带赵姨来,拜一拜这位友人吧。”
张逸然盯着洛婉清。
他知道洛婉清说得对,没有更好的法子。
他母亲不会听到朝堂发生的这些事,她也不会知道,张九然曾经那么短暂地、光明正大地出现过。
她可以像过去一样生活,每日期待女儿回来。
他双唇轻颤,许久,终于只能是擡手,朝着洛婉清一拜,沙哑道:“听柳司使安排。”
洛婉清颔首,交代完所有人,她便退回谢恒身后。
谢恒看她一眼,淡道:“你随我上车吧。”
洛婉清很平静,应声:“是。”
她跟着谢恒一前一后上了马车。
上车之后,谢恒也沉默片刻,缓声道:“太子只是颗棋,他只是后面人推出来保人的。无论是张秋之的死,还是风雨阁的主使,太子都无足轻重,你也不必在意他的生死。”
“卑职明白。”
洛婉清答得得体,仿佛张九然的事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谢恒见她油盐不进,想了想,换了个话题,公事公办道:“暗阁可有所获?”
闻言,洛婉清动作微顿,她想起那本名册,一时不知该不该交。
交上去,可以落实江枫晚死士的身份。
可同时,也会证明她父亲死士的身份。
但哪又怎样?
洛家人已经都去了,现在活着的是柳惜娘,是改名换姓后的洛家人,就算知道她爹是卧底在崔氏的王氏死士,除了证明王氏在崔氏当年之事上别有用心以外,还会能怎样?
若能扳倒王氏,那李归玉才算彻底失去了依仗。
洛婉清心中一盘算,便有了结果,冷静道:“缴获了一本王氏死士名册。”
谢恒闻言擡眸:“东西呢?”
洛婉清知道谢恒对这东西起了兴趣,伸手去怀中拿册:“在这……”
话没说完,洛婉清就是一僵。
谢恒直觉不对,目光看向她手塞进去的衣衫,皱起眉头:“怎么了?”
洛婉清抓着一把被震成了碎片的纸页出来,脸色极差。
谢恒见状便知道是怎么回事,想了想道:“李归玉今日那一剑如果是针对你,你现在应该死了。隔山打牛,他这个境界,倒也能做到。”
她逃出来时,他那一剑针对的不是她,是她怀中这册子。
千辛万苦带出来的东西没了影儿,洛婉清不免有些愤怒,她抿紧唇不说话,谢恒有些想笑。
谢恒看她脸色,莫名有些想笑,又觉失态。
他低头喝茶,遮掩自己的情绪,淡道:“塞回去吧,别把碎片弄丢了,回头让朱雀找专业匠工粘一粘,或许还能用。”
“是。”
洛婉清低头没有多说。
谢恒想了想,又道:“一夜没睡?”
“是。”
“那就睡吧。”谢恒点了点旁边小榻,淡道,“朱雀日常就睡那儿。”
洛婉清没动,谢恒擡眸,语气带了命令:“睡。”
察觉谢恒态度强硬,洛婉清也不同他僵持,起身倒在旁边小榻上,用被子盖上自己,背对着谢恒。
谢恒见她躺下来,心上软了几分,想了想,低声安抚:“张九然的事,你已做得很好。人各有命数,你切勿挂怀。”
各有命数……
听到这话,洛婉清就想笑。
命数?
什么叫命?
她的命,是上一世流放岭南等死,是张九然拼死改变了这一切。
是她给了她全部内力,是她送洛婉清走上这一条登天路,她给了洛婉清作为柳惜娘最初的一切,到最后,她还要同她说“谢谢”?
洛婉清闭上眼睛,想起张九然最后在光芒中回头,说那句“谢谢”。
谢?
洛婉清之于张九然,有什么好谢?
她救不了她,她改变不了张九然的命运。
她做的所有,仿佛只是看着张九然的命运殊途同归。
上一世张九然死在西北。
这一次张九然死于庙堂。
但不管死在哪里,她终究是死了。
洛婉清拼尽全力做的一切,没有任何意义。
她拼命想为秦珏求一个“血债血偿”,然而莫要说那后面的皇后,或是王氏,就连这推出来的弃子太子,血债血偿,都仿佛是个笑话。
她的血溅了大殿满堂,但在做当权者,却没有一个人看见。
他们只关心,她怎么带刀进来的。
张九然的命,洛家的命,他们的命对于这些当权者而言,就像是路边踩死的蚂蚁。
哪怕拼命用血溅上他们的鞋子,他们都意识不到他们踩死了这些蝼蚁。
这件事,她知道。
在牢狱里,她遇见那个大人,听着他说“如今的大夏,不会因为一个平民之死,就牵动一部尚书乃至皇子”时,她便明白。
可是当张九然以如此锐利的方式,如此直白让她看见这命之高低时,她还是忍不住为之震颤愤怒。
她觉得她要做点什么。
她总得做点什么,才能对得起她这一路攀爬,对得起张九然给过她的一切。
如果到现在,她所有能做的事情,仍旧和以前一样,只是睁眼看着,等待,那她走到今日还有什么意义?
洛婉清默默摩挲上千机,感觉自己心里燃了一团火,她得做点什么,才能扑灭它。
做什么?
血色弥漫在她胸口,她脑海中划过上一世谢恒的罪状。
“刺杀太子。”
这个念头想起时,她顿生快意。
是了,该死,李尚文该死。
他杀了燕三红,他害了那么多人,张九然以死求他死,他凭什么不死?
因为他高贵?因为他有一个皇后母亲?因为他出身世家?
可他上一世不也死了吗?
既然张九然注定走向她的命运,那李尚文,凭什么活着?
想到这一点,洛婉清内心突然安定下来。
她裹好被子,闭上眼睛,做下决定。
她要去杀了他。
既然他们所有人——
皇帝、大臣、乃至谢恒,都把他们的性命看做草芥。
那她也没必要按照他们的规则行事。
匹夫一怒,至少有三丈血溅。
她要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