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鸥道:“余府在这些年里,表现得实在太干净清白了。按理来说这种地方大户,应该是白福教的第一拉拢对象,所以我们一直没有放松对余琮、余重父子的关注,但始终没有任何发现,似乎完全没有邪教弟子登门游说余家人。”
柳弦安明白他的意思,太干净、太清白是没有错的,但那得是白福教拉拢不成后的干净清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明明是一头肥羊,邪教却像是完全看不着。
梁戍问:“所以你们其实并未找到他们任何马脚?”
“原本是没有的。”童鸥道,“但后来我寻到万叔,听他说了余重当初又捐棺木又请巫师,极力催促早日下葬的事,觉得实在不合理,就又上报总统领,对余家展开了新一轮的排查,这回总算找到一本暗账,从中透露出了一丁点余府与白福教的往来。”
“只有一丁点?”
童鸥被问得汗颜:“是,只有一丁点,尚不足以作为证据。”
这回也是因为传出了万圆墓被天雷劈中的闹鬼故事,童鸥才会提前率军过来,否则按照原本的计划,那些诱余家父子上钩的“鱼饵”与眼线,还得再仔细搜寻上几个月的证据。
可“万圆”却从坟堆里爬了出来,童鸥在初听到这件事时,整个人都是懵的,甚至有那么一丝丝的奢想,或许当年自己的爱人并没有死,没有死,只是被迫害得无处立足,便假死逃往别处,而按照她的性格,是肯定要回来报仇的,所以才会“闹鬼”闹得满城风雨。
“可我一来,就见到了那具白骨。”盼了一路奇迹还是没有发生,童鸥哑声道,“是我害了她。”
“是凶手害了她。”柳弦安纠正,“童统领查了十余年的邪教,自然能知道他们要么是极度利己的聪明人,要么是极度愚昧的奉献者,当后者被前者操纵时,受苦的只能是想安稳过日子的正常百姓。”比如说眼下的万姑娘,以及离奇失踪的、没本事从坟里爬出来的、其余千千万万个别的什么姑娘。
童鸥迟疑:“我确实想不明白,谁会扮鬼闹出这场乱子?”
梁戍道:“那得看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啊,”柳弦安分析,“怀贞城里本来是有一场五彩会的,但是因为闹鬼,所以至今仍没有举办,那鬼的目的会不会就为了阻止这次五彩会?”
梁戍差人下去打问,片刻之后,护卫上楼回禀,办五彩会还当真是由余府提出来的,由头是为了驱病魔,那位余老爷最近身体不好,已经很久没有再在街上踢毽了。
柳弦安头回听说,五彩会还能驱病魔?
童鸥是土生土长的西南人,解释道,五彩会可大可小,一个村镇里只要有人提出来,并且愿意摆酒宴客,那么哪怕只是为了单纯庆祝心情好,也能开一场欢会。
“所以那鬼也许是不想余府成功驱魔。”柳弦安站在桌边,“总不会是余琮的仇家,为了咒他赶紧死,所以搞出这场闹剧吧?”
多荒谬的理由也有可能,因为世间确实什么人都有,但也得查出证据才作数。梁戍让童鸥先回了府衙,柳弦安问:“王爷有何计划?”
梁戍原本想说,先命人前去余府查探,但话到嘴边却不动声色一转,变成了“我今夜先去余府看看”。
“王爷要亲自去?”
“是。”
柳弦安应了一声,随他一道在街上慢慢走,走了一阵,梁戍又问:“你想不想去?”
柳弦安不假思索,我想。
“那晚上一起去吧。”
“好啊。”
一问一答之流畅自然,就好像余府是一个很有名的游玩景点,外地人来了都得去一趟。
街道两侧的铺子已经比昨日多开了几家,大家总还是要过日子的。柳弦安今天睡到中午才起床,起床后也没吃什么东西,此时被煎炒烹炸的香气一熏,肚子立刻就“咕咕”叫了起来。梁戍在街边给他买了一块咸咸甜甜的糕点:“先少垫一垫,等会我们去吃碧影楼。”
碧影楼是城里最大的酒楼,前几天一直没开业。柳弦安捧着糕点,咬了两口,剩下的果然没再吃。梁戍便自然而然地从他手里抽走,三两口自己吃下肚。
柳弦安看着他捏着糕点的大手,又不可遏制地想起了今晨那个梦。
虽然骁王殿下经常不打招呼就往自己的三千世界里跑,还十次有八次都不穿衣服,可那都是泡在温泉中的,为了涤清身上的血腥杀戮与疲惫,并不暧昧,甚至有那么一点苍凉和悲壮。
但不穿衣服地来摸自己,显然就和战争没有半文钱的关系,柳弦安想得入神,哪怕早已活了四万八千岁,这也是他从未体验过的陌生领域,飘飘似躺在千重浪里。
浪了一会儿,柳二公子稍微呼出一口气,又扭头瞄了眼梁戍。
梁戍手里还捏着最后一口糕,见他看自己,便问:“吃不吃?”
柳弦安答:“不吃。”
梁戍说:“你嫌我。”
“我不饿。”
“你就是嫌我。”
柳弦安被吵得不行,只好张嘴把那一点糕给吃了,想求个清静,梁戍却看着他又软又润的唇,又起了一点别的心思。诗书里常说美人唇若丹霞面若白雪,梁戍起初还想,白配红,这不跟个鬼似的,好看在哪里?结果现在才发觉,是自己先前没见过世面,搭在一起是真的好看,如雪如樱,古人诚不我欺。
柳弦安问:“王爷看什么?”
梁戍伸出拇指,替他擦掉了脸上一点糕点渣。
拇指上带着薄茧,像这种粗糙又温柔的触摸,柳二公子已经在梦中抢先体验了一回,便没有吭声,继续走着路思考,为什么自己居然会梦到王爷,虽然好像谁都可以,但这未免也太可以了。
梁戍问:“在想余府的事?”
柳弦安答:“在想我的梦。”
“又做梦了。”梁戍伸手揽住他的肩膀,“那些白胡子老头又围着你说什么了?”
柳弦安无声答,这回没有围,这回非礼勿视。
两人靠在一起走,檀木香气自然也变得更浓。柳弦安心想,再这么走下去,我今晚八成又要做梦。大夫都知道这种梦做多了会伤身,于是他就稍微往旁边躲了躲,只是一步路的距离,但对于情窦初开,正恨不能十二个时辰都和心上人贴在一起的骁王殿下而言,这一步堪比从王城跨到西北,便受伤不满地将手一收:“说话呢,怎么不理我?”
柳弦安“唔”了一句,声音软绵绵的,不想理,我懒。
而梁戍偏偏又很爱他这份懒,见了就想逗一下戳一把,戳得睡仙哪怕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再继续往云层上飘了,只好把思绪拉回来,唉声叹气,这和梦里的骁王殿下也太不一样了,不然我还是继续去睡觉得好。
梁戍又问:“为什么要叹气?”
柳弦安双手捂住耳朵。
梁戍笑着搂住他,认输:“好好好,我不说了。”
柳弦安就想,和梦里的好像又有那么一点一样。
两人一起吃了顿饭,都觉得这种在夕阳下独处的时光十分美妙,便没有提案件和余家父子,倒是上菜的小二认出他们,趁着结账时见缝插针地悄声来一句:“两位吃完饭是要去余府吧?”
这问话的内容,捏起来的气音,二者叠加所营造出的气氛,同闹鬼有一比。柳弦安侧头看他,梁戍也放下手中茶杯:“余府?”
“是啊,您二位不是来抓鬼的吗?”小二麻利算账,“余老爷请的巫师也到了,大家不得坐在一起商量商量?”
柳弦安道:“不去,我们单干。”
“单干啊?单干好,有本事的人才单干。”小二惯会说话,梁戍便多给了他一些赏钱,“我听说那位巫师也极厉害?”
“是,降妖除魔,祈福求雨,灵验得很。”小二道,“听说法事就定在三日后。”
这消息已经传遍了全城,大家都商量好了,到时候要结伴去看,就连阿宁也听说了这件事,在自家公子回来之后,对他道:“比唱戏还热闹,还要端着板凳去占前排,这阵倒是不怕鬼了。”
“全城百姓聚在一起,再加上有所谓‘极厉害’的巫师坐镇,自然胆大。”柳弦安将手中的包袱放在桌上,阿宁看着后就问:“这是什么?”
“衣服,王爷送的。”
“王爷又开始给公子送衣服了?”阿宁并不觉得奇怪,因为毕竟前有被子后有枕头的,但柳弦安解释说:“是夜行服,我今晚要同王爷去余府看看。”
阿宁不解:“公子又不会功夫。”
“无妨的,我之前也去夜探过。”
“赤霞城那回,因为公子是大夫嘛,有瘟疫自然应当去看,可余府并没有闹瘟疫。”
“那我也要去。”
柳弦安拎起夜行服,去屏风后自己换了。骁王府的护卫都有夜行服,高林便从中给他找来了这么一套新而合适的。
阿宁深深叹气,到后头给他帮忙。夜行服自然不可能多好看,但柳二公子平时穿着麻袋也很好看,一身漆黑倒是更衬人白。阿宁捏了两把,觉得这衣服也太薄了,于是又从柜子里翻出来一条披风,洗脑自家公子说:“这也是王爷送的,正好与夜行服搭一套。”
柳弦安评价:“除非余府的护卫都突患眼疾,否则真的很难看不到。”
“不会的。”阿宁三下五除二,强行将人包严实了,“王爷那般厉害,哪怕公子拎着一挂锣鼓鞭炮去,也定不会被人发现,难道公子还不相信王爷的本事吗?”
柳弦安被他裹得呼吸困难,心想,那我可太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