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添采要留下煎药,庾晚音却怕夏侯澹着急,便将他留在岑堇天处,自己先回宫了。
——也幸好她如此决定。
马车行到半路,窗外传来暗卫的声音:“娘娘,后头有人尾随上来了。”
“是陛下派的人么?”这是庾晚音第一反应。
暗卫:“不是。来者不善,咱们得快点回去。”
马车骤然提速,疾驰一阵,又猛然急停。庾晚音整个人向前扑去,撞上了车厢木壁。
窗外传来纷乱打斗声,暗卫低叱道:“刺客!”
马嘶声。来人在混战中砍断了车靷,受惊的马匹绝尘而去,将庾晚音的马车留在了包围圈中。
车厢一阵摇晃,庾晚音勉强稳住身形,摸了摸藏在袖中的枪,抬手将车帘掀开一角朝外窥探。
天色已经昏暗下来,街上的百姓早就逃了个干净。来者有十余人,蓬头垢面似是地痞,然而与训练有素的暗卫缠斗在一起,竟完全不落下风,还堵住了她所有逃跑的路径。
是冲着她来的。
她失算了,带的人手也远远不够,没想到对方会嚣张到明目张胆当街杀人。
自己如果死在这里,夏侯澹会是什么反应?
暗卫寡不敌众,一时不妨,让人越过防卫窜上了马车。来人砍倒车夫,“唰”地撕扯下帘布,纵身跃上车厢,瞧见庾晚音,举刀便朝她砍来!
庾晚音脑中一片空白,条件反射地将手缩入袖中握住了枪——
对方的身形似乎凝滞了一瞬,眼珠子朝下一转,目光随着她的手部移动——
庾晚音已经抽出枪来,对准了他的脑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诡异地顿住了。
不对。
她这一顿,对方竟也随之一僵,甚至半途收刀横于胸前,那是个下意识的防卫动作。
不对!
这个念头尚未完全成形,她的身体反应却比脑子更快,像是从数次死里逃生中练就了玄妙的本能,肌肉死死绷紧,硬生生止住了扣动扳机的动作。
下一秒,破空之声传来,那人胸口透出一枚染血的箭头。
庾晚音的枪重新滑入袖中。
面前的刺客双目暴突地瞪着她,摇晃一下,倒了下去。
他这一倒,车厢门口再无遮挡。庾晚音喘息未定,看清了车外站着的人。
夏侯泊一身白衣,长发半束,玉树临风地立在街上,手中稳稳握着一张雕弓。显然刚才那一箭就是他射出的。
夏侯泊也看清了车厢里的人。
她作男装打扮,两手空空,吓得面色惨白。
四目相对,只一个眼神,庾晚音就知道端王已经透过这层伪装识出了她——或者不如说,他早在出手之前就知道车里是她。
夏侯泊声音安定:“何方狂徒目无王法,竟敢当街伤人?”他吩咐手下,“全部抓起来,将车上那尸身也拖下去,莫让这位公子受惊。”
他的手下领命助战,帮着庾晚音的暗卫,三下五除二解决了那群“狂徒”。接着走到车前拖走了尸体,又恭恭敬敬将庾晚音扶了下来。
庾晚音:“……多谢端王殿下相救。”
夏侯泊故作不识,笑道:“你认得本王?俗话说救人救到底,公子的马车坏了,眼下天色已晚,不若让本王载你一程。”
哦,原来如此。
庾晚音脑中那个闪电般冒出的念头,到此时终于转完了。
方才那个刺客的表现,似是一早料定了她藏有武器,而且还对这武器的威力有所提防。
但他怎么可能知道她有枪?她的子弹在这世上留下的仅有的痕迹,是在邶山上,而当时她明明乔装打扮了……
——邶山。
谁会去费心调查邶山上的痕迹?就算看见弹孔,常人顶多怀疑到夏侯澹头上,谁会想到那痕迹可能与她一介宫妃有关?
答案就站在她眼前,正对她微微含笑。
夏侯泊指了指自己的马车:“公子,请。”
这是一出自导自演的大戏。杀她的和救她的,都是端王安排的人。
他们显然不是想要她的命,否则也不用绕这么大弯子,直接砍死她就完事了。如果她没有猜错,这整一出戏都是为了逼她出招自保,以便摸清她带没带武器、这武器有何秘密。
端王在试探她,也是试探夏侯澹的底牌。
但到目前为止,他没能试出来。
庾晚音笑了笑:“那就有劳殿下了。”
她飞快地与暗卫交换了一个眼神,用眼色示意他们不要妄动,便从容登上了端王的车。
马车徐徐起步,夏侯泊坐在庾晚音身旁,笑问:“公子家在何处?”
“殿下说笑了。”庾晚音直接摊牌,“请送晚音回宫吧。”
夏侯泊便也不装了:“晚音没受伤真是万幸,还好我恰巧在附近,听见动静及时赶到。”他关切地看着她,“最近城里乱得很,你怎会在这时跑出宫来?”
庾晚音:“……有个臣子生了病,正巧我家中有个未出阁的幼妹心系于他,托我去相看。我便以探病为由,对陛下说想要出宫。他最近不知为何对我甚好,便答应了。”
隐瞒是没有用的,对方能跟踪她至此,就能查出她到过何处。她只能在言语间将岑堇天说得轻描淡写。
夏侯泊捕捉到了关键词:“你对他这么说……其实却不然么?”
从刚才开始,庾晚音心里一直有个疑点:夏侯泊完全可以迅速杀了她,再从她的尸身寻找他要的答案。但他却宁愿背刺几个手下,也没动她。
刚才那一幕发生在大街上,还拖了这么久时间,夏侯澹肯定已经听说了,说不定已经派人追来。这辆马车如此显眼,想悄然将她绑去别处也不太可能。这么说来,夏侯泊居然是真的打算将她毫发无损送回宫中么?
为什么?
庾晚音若是不了解夏侯泊的本性,对着他温情脉脉的眼神,很难不想歪。
但她太清楚此人是个什么老狗比了。
首先排除他对自己动了真心的选项。
她在心中迅速分析:她和夏侯澹只要出了寝殿大门,就一直持之以恒地演着追妻火葬场的戏码,夏侯澹多有忍让,而她若即若离。也就是说在普通宫人眼里,他们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密切。
寝殿内部不知经过了多少轮血洗,剩下的都是不会泄密的人。
如果夏侯泊真的知道她的“天眼”帮了夏侯澹多少,还会多此一举来试探吗?
所以,他不知道。他说不定甚至还没放弃拉拢自己。
思及此,庾晚音缓缓露出忧愁的神色:“其实,我只是在宫里待不下去了,想出来勘察路线,准备日后找机会逃出城去。”
夏侯泊微微抬眉:“陛下不是你的良人么?”
庾晚音苦笑:“他喜欢的是我,还是我那时灵时不灵的天眼,想必殿下心中也明白。你们神仙打架,我等小鬼遭殃。事到如今,我对良人已经没了念想,只想跳出这处龙潭虎穴,安度余生罢了。”
夏侯泊诧异地望着她:“我心中明白?”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我与他并不相同。晚音,你这么害怕,为什么从不找我呢?”
庾晚音:“……”
那个错误选项蠢蠢欲动地冒出一个头,被她再度重重划去。
这演技,搁现代也能拿个影帝了。就是不知道夏侯澹跟他对戏的话谁会赢。
夏侯澹……夏侯澹现在在做什么?他会不会沉不住气,派人拦下端王的马车?如今局势危如累卵,任何一颗火星都可能提前点燃战火,而他们还没做好布置……
庾晚音用指尖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她要稳住夏侯泊。
她闭了闭眼,在影帝面前兢兢业业地祭出了毕生演技,愁肠百转道:“晚音在殿下面前,自知比不过谢妃。”
也不知演得怎么样,有没有表现出那种对汹涌暗流一无所知、满脑子只有恋爱的傻缺感。
夏侯泊:“……”
夏侯泊笑了:“晚音没有用天眼看到么?”
庾晚音:“看到什么?”
她等着对方说“谢永儿背叛了我”,却听到了一句预想之外的台词:“看到我的未来。”
庾晚音:“?”
“谢永儿曾说,她预见我挽狂澜于既倒,开创盛世,功标青史。”夏侯泊直视着她的眼睛,“她说的是真话么?”
庾晚音心中咯噔一声。
死亡二选一。
她若说“是”,等于给夏侯泊白送一波士气,还会让自己显得更可疑——明知道对方会赢,为何迟迟不投奔他?
她若说“不是”或者“没看见”,夏侯泊信不信另说,她自己能不能平安下这辆车都是个问题。
夏侯泊:“嗯?”
庾晚音来不及细想,脱口而出:“以前确实没有预见,只是私心向着殿下,所以才会用密信为殿下出谋划策。近日,我倒是梦到了殿下受万民朝拜的画面。但在那个画面中,殿下身旁之人并不是我。”
“哦?不是你,难道是谢永儿?”夏侯泊似乎觉得无稽。
说谢永儿就更不对了,他现在已经视谢永儿为叛徒,一听这话就知道是谎言。庾晚音心中为谢永儿觉得可悲,面上却微露困惑之色:“似乎也不是谢妃。那女子长得有些像谢妃,却更年轻。又有些像小眉,却更端庄貌美。殿下注视那女子的眼神,是我从未肖想过的。”
这话一出口,夏侯泊不出声了。
庾晚音自己回味了一下,惊觉自己竟然歪打正着交了满分答卷。这个答案直接堵死了夏侯泊的所有下文,还合理解释了她先前的所作所为。
为何不接受皇帝,反而一心想逃?因为预见到了皇帝会倒。
为何明明喜欢端王,却迟迟不找他寻求庇护?因为他的未来里没有她的位置。
她有武器么?她会帮助皇帝么?当然不会,她只是一条被殃及的池鱼、一个可怜兮兮的炮灰。
庾晚音,行!
夏侯泊望着她,饶有兴味地笑了笑。
夏侯泊:“答得好。”
庾晚音做贼心虚:“是实话。”
“实话么?那只能说明你梦错了。”夏侯泊神色淡淡,显出几分倨傲,“我今生不会与哪个女子并肩。真要有一个,也只能是你。”
庾晚音:“?”
那阴魂不散的错误选项第三次冒头。
不会吧不会吧,这孙子不会真走心了吧?
此事跟他的画风格格不入,但细想之下,却并非无迹可循。在《恶魔宠妃》里,他作为男主跟谢永儿爱恨纠缠那么多章,根本看不出老狗比的样子。在《东风夜放》里,他又对庾晚音一见钟情,爱得跟真的似的。
难道这人的角色设定里还真有“情种”这一项?但若真有情,又怎会对谢永儿如此残忍?
庾晚音内心左右互搏的关头,夏侯泊忽然执起了她的手。
庾晚音触电般挣了一下,他的五指却骤然缩紧,习武之人的手如铁钳一般,让她再无法移动分毫。
庾晚音嘶了口凉气:“殿下!”
“你在发抖。”夏侯泊朝她欺近过来,声音温柔,“晚音,不要这样怕我。”
“我……”庾晚音拼命稳住呼吸,“晚音只是不懂,我身上有哪一点值得殿下青眼相看。论品貌,我不及梦中那女子;论才情,我不及谢妃;至于天眼,殿下自己不也开了么,何况谢妃也……”
马车行到哪里了?按这个速度,该接近皇宫了吧?她袖中的枪会掉出来么?真到那一步,她有本事秒杀他么?
夏侯泊抬起一根手指点在她的唇上,封住了她的话语:“你是最好的,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庾晚音不由自主地朝后缩:“我真的不是。”
夏侯泊穷追不舍,越来越近,与她发丝相缠:“那陛下找的为何是你?”
……
庾晚音一瞬间陷入了彻底的茫然。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怎么突然跟不上了?
她的迷惘从未如此货真价实,夏侯泊却低低笑了起来:“别装了。我一直等着你,从很久很久以前……”
更准确地说,是从多年前的那个深夜,丑时。
夏侯泊静静隐身于树丛阴影中,听着不远处的小宫女颤抖的声音:“奴婢……奴婢在那附近的偏殿里服侍,时常从远处看见一道人影徘徊,又见那花丛形状奇异,心生好奇,就挖了挖……”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夏侯泊教她的。
那时他是个半大少年,太子夏侯澹只是孩童。他知道夏侯澹的母后害死了自己的母亲,也知道自己之所以会去御书房日日挨打受辱,是因为喜怒无常的小太子点名要一个伴儿。
换作寻常庶子,或许会忘记尊严,摇尾乞怜,只求对方放过自己。
但夏侯泊生来不同。
他每天都在想着如何杀了夏侯澹。
有意观察之下,他逐渐发现这个小太子举止怪异,有时会如同被什么附体了一般,认不出这世上的寻常物件,却冒出些神神叨叨的怪话。但此人反应很快,刚露出一点马脚,又会若无其事地掩盖过去。
夏侯泊开始跟踪小太子,发现他每天都会去一丛铁线莲旁边徘徊探看。
太子走后,夏侯泊掘开泥土,挖出了一张字条。
小宫女:“那字条的字形诡异,句意不通,奴婢以为……以为是哪个不太识字的侍卫……奴婢该死!”
静夜中,夏侯泊听见小太子语带绝望:“别演了,你是怕我害你吗?相信我啊,我们是同类啊。”
同类。
什么同类?
夏侯泊沉思着,不远处的对话还在继续。
“我——我在这个世界只有你了。……你真的不是?”
“不是……什么?”
“没什么。这下你知道我的秘密啦。”
夏侯泊从树叶缝隙中安静地望出去,看着那小宫女猛烈挣扎,逐渐力竭,最后一动不动。
即使在成年出宫建府后,夏侯泊也从未忘记那夜的神秘对话。
皇帝身上藏着巨大的秘密。但若说他天赋异禀,却又看不出来。他这些年始终如同困兽,被太后当作傀儡任意摆布,还被折磨得越来越疯。
夏侯泊推断,他一直在找一个关键的“同类”。而一旦找到那个同类,皇帝会干出些什么事呢?
夏侯泊闲时想起这个问题,会自嘲地笑笑,觉得自己疑心太重。皇帝八成只是脑子有病而已。
直到那一天,他在宫宴上,发现夏侯澹身边多了一个宠妃,艳若桃李,顾盼生辉。
庾家小姐入宫之前,他见过,逗弄过,转头就忘了。
但宫宴上那个目光锐利的女人,莫名让他觉得陌生。就像是脱胎换骨,又像……被什么附体了一般。
冥冥之中他有种感觉,她跟夏侯澹,确实是同类。
有那么一时半刻,夏侯泊感受到了消沉。他自幼多智,几经磋磨而愈战愈勇,始终坚信自己终将站上顶端,坐拥万里河山、日月星辰。庾晚音的出现就像一个不祥的信号,他尚未破解其意,却本能地心下一沉。
接着谢永儿接近了他,坚定不移地告诉他,自己能未卜先知,而他才是天选之子,问鼎天下只是迟早的事。
夏侯泊对这个预言很满意,因为他本就是这样想的。
但听着她的话,他脑中浮现出了一个猜想。间接找到一些证据后,他私下约见了庾晚音,拿话诈她:“你究竟是谁?陛下、谢永儿又是谁?”
庾晚音的反应证实了他的猜想:他们三个还真是同类。
从那之后,他心中就多了一个结。
同是开了天眼的人,谢永儿对他死心塌地,庾晚音却迟迟没有离开皇帝。这两个女人看似旗鼓相当,但夏侯泊没有忘记,皇帝一开始选择的是庾晚音。
从七岁那年被宫人拽着耳朵骂“命贱”开始,任何廉价的次品都只会让他作呕。
她才是最好的。
他要的都是最好的。
此刻,庾晚音的纤纤细颈就在他鼻端咫尺之距,看上去如此脆弱,他几乎能瞧见血管跳动。她咬紧了牙关,就像先前数次见面时一样,眼中满是恐惧和防备。
“晚音,”夏侯泊用耳语的音量说,“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站到我的身边来,一切都是你的。”
庾晚音像冻僵了般纹丝不动。
夏侯泊低下头,在她的颈项上轻啄了一记:“如何?”
下一秒,马车停了下来。
他的手下在窗外道:“殿下,前路被数十名禁军堵了。但他们并未亮出武器。”
夏侯泊轻嘲道:“陛下来讨人了。”
庾晚音:“……我被当街突袭,他派人来也是情理之中。”她瞥了一眼他抓着自己的手,用上了息事宁人的语气,“殿下,今日的对话,我下车后便会忘记,不会与人提及的。”
夏侯泊被她用眼神提醒,却故作不知,仍旧不松手:“哦?这么说来,是不考虑我了?”
车外,远处有人朗声道:“见过端王殿下。殿下可是救下了庾妃娘娘?”似是禁军的声音,在催他把人送下车。
庾晚音楚楚可怜地望着他:“晚音身如飘萍,能得殿下真心相待,怎会不感动?但眼下禁军在外,实在不是说这些的好时机,殿下若是不嫌弃,回头咱们继续用密信交流,可好?”
夏侯泊一根根地松开了手指,温柔道:“好。你多加小心。”
他当先下车,又回身撩开车帘,彬彬有礼地将她请下,对那领头的禁军道:“刁民行刺,幸而本王路过,倒是有惊无险。”对方也不撕破脸,说了一番场面话,便带着庾晚音回宫了。
夏侯泊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湮没于黑暗,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他的手下凑过去低声汇报:“方才殿下射中的那人救回来了。”
夏侯泊:“他看到什么了吗?”
手下:“庾妃袖中藏有机关,前所未见,观其形态似能发出暗器。”
夏侯泊站在夜风中沉默了一会儿。
良久,他自言自语般道:“既然这是她的选择,那也只能成全她。”
手下:“殿下?”
夏侯泊回身走向马车,留下一句吩咐:“派人给几位将军送信吧,咱们准备开始了。”
庾晚音在走进宫门的前一刻,脑中转着的还是夏侯泊的奇怪话语。
“‘那陛下找的为何是你’……”她低声重复了一遍,还是没咂摸出其中真意。夏侯澹何时找过她,还被端王看了去?
宫门一开,她的思绪随之一空。
夏侯澹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昏暗灯火中,他的眉目完全藏进了阴影,只能看清紧抿的嘴唇。
庾晚音的心虚愧疚一下子浮了上来,忙小跑过去:“我错了,我不该……”
距离拉近,她看清了他的眼神,语声随之一滞,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夏侯澹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扯着她朝宫里走。
他握住的正是刚才被端王捏过的地方,庾晚音吃痛,条件反射地一挣。
夏侯澹停了下来。
他慢慢回头,先是看向她,足足过了几秒,才似乎很艰难地扯开自己的目光,投向她身后负伤归来的暗卫。
鸦雀无声的寂静中,他的嗓音如锋刃破冰:“都埋了吧。”
庾晚音在走下端王马车后,已经自动进入了劫后余生模式,连超负荷运转的大脑都暂时待机了,这会儿怔在原地,甚至没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谁。
接着就见禁军应声上前,拿住那几个暗卫,粗暴地按着他们跪到地上。
那是几个受了伤都一声不吭的汉子,此时也不高呼求饶,只是沉默着磕头谢罪。
庾晚音:“!!!”
她大惊失色:“等等!不关他们的事——”
夏侯澹听也不听,猛然一扯,庾晚音踉跄着被他扯向寝殿的方向,惶急道:“陛下……陛下!”她压低声音,语速飞快,“是我一定要跑出去的,他们不知道你的禁令,错的是我,不要滥杀无辜……”
夏侯澹怪笑一声。
庾晚音挣扎着回头去看,暗卫已经被拖走了。
庾晚音浑身发冷,扭头去看他的侧脸。
他大步流星走得太快,挑灯的宫人都被甩在了后面。黑暗中只见他发丝散乱,状若癫狂。
这不是她认识的夏侯澹。
有那么一瞬,她几乎疑心自己熟悉的那个人又穿走了。他的灵魂离开了这具躯体,留在她面前的是原装的暴君,生杀予夺,狠戾无情。
她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澹总?”
夏侯澹没有反应。
还是他吗?庾晚音顾不上其他,只想救人:“我们只有那么多暗卫,已经失去了大半,他们可是原作里为你而死的人啊!”
夏侯澹:“端王怎么找到你的?”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庾晚音混乱之中,过了两秒才明白他言下之意:“肯定是他的探子在满城搜寻,不可能是暗卫泄露的。暗卫里如果有内奸,端王一早就会知道我们有枪,还有更多更大的秘密,你我早就不战而败了!”
夏侯澹不为所动:“这种情势下带你出宫,与内奸何异?”
庾晚音:“……”
庾晚音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夏侯澹这怒火所指,并非那些暗卫,而是她自己。
自己忤逆了他,背着他跑出宫去,还险些让端王打探到己方机密,毁了大事。
但他不想杀她。
她不受过,就必须有人替她受过。
她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对方连思维模式都如此契合上位者的身份了。又或者她不是没有察觉他的转变,只是在一次次自我安慰中视而不见罢了。
夏侯澹是她熟悉的那个世界的最后一块碎片、最后一缕牵念。但世界早已面目全非,没有人可以一如既往。
庾晚音深吸一口气,跪了下去。
夏侯澹原本在拖着她走路,此时她突然一跪,终于让他放了手。
冬夜的地砖早已冻透了,刚一接触膝盖,寒气就凶残地侵进了皮肉。但庾晚音已经感觉不到冷了。她垂着脑袋,低声下气道:“此事因我一人而起,求陛下饶过暗卫,责罚臣妾。”
她只能看见夏侯澹站立不稳似的倒退了半步。
漫长的几息之后,头顶传来他的声音:“可以。”
他吩咐宫人:“将庾妃关进寝殿,落锁。从今日起,直到朕死的那一天,不得放她外出一步。”
庾晚音没有抬头,听着他的脚步渐渐远去。
宫人俯身搀起她:“娘娘,请吧。”
她如同行在云端,茫茫然被搀进了殿门。落锁声在身后响起,宫人惧于夏侯澹的雷霆之怒,无人敢跟进来,锁上门就远远避开了。
偌大的寝殿从未显得如此空旷。庾晚音背靠着门扇,呆呆站着。
她脑中千头万绪搅成一团乱麻,一时觉出手腕钝痛,一时担心暗卫有没有获救,一时又想起岑堇天等人,不知道端王会不会回头去找他们麻烦。
夏侯澹听说此事后,派人去保护他们了吗?他会不会认为岑堇天左右都要死,会不会觉得一个失去价值的纸片人,死了也就死了?
以前的她不会这样揣测他,但现在……
庾晚音回身敲门:“有人吗?我有要事!”
喊了半天,毫无回音。
寝殿里燃着地龙,庾晚音却还是越站越冷。她走到床边,一头栽倒下去,鸵鸟般将脸埋进了被子底下。
就在今天早些时候,他们两个还在这里,你一言我一语地吐槽奏折。
胸口仿佛破开了一个空洞,所有情绪都漏了出去,以至于她能感觉到的只有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传来了开门声。
她一惊而起,望向门边:“北叔。”
北舟手中端着木盘:“我来给你送饭。”
庾晚音连忙跑过去揪住他,生怕他放下晚膳就走:“北叔,岑堇……”她半途改口,“萧添采和尔岚对陛下还有大用,端王或许会找他们麻烦……”
她的重音放在“有大用”上。
北舟听出了她对夏侯澹的看法转变,叹息一声:“禁军办事周全,去救你的同时也转移了岑堇天等人。晚音,今晚的事,是澹儿有错。你生死未卜那会儿,他差点疯了。”
庾晚音愣了愣。
北舟:“他当时下令,无论端王的马车行到哪里,只要你没有平安下车,就当场诛杀端王。那端王每次行动,暗中都不知带了多少人手,禁军却是仓促集结,若真打起来了,胜负都难测。禁军领头的劝了一句,险些也被他埋了。”
庾晚音沉默片刻,问:“北叔,他刚才的样子,你以前见过么?”
北舟想了想:“他那头痛之疾你也知道,发病时痛得狠了,就会有点控制不住。不过他怕吓着你,这种时候都尽量不见你的……所以他这会儿也没来。”
庾晚音:“那他这种情况,是不是越来越频繁了?”
晚膳最终一口都没动。庾晚音缩在床上,起初只是闭眼沉思,不知何时陷入了不安的浅眠。
她做了一个怪梦。梦中的夏侯澹被开膛破肚,倒在血泊里。凶手就站在他的尸体旁边,面带微笑。
那凶手明明长着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容,梦中的她却清楚地知道,那是原作中的暴君。
暴君笑着走向她:“晚音,不认得朕了么?”
说着伸出手来,将一颗血淋淋的心脏捧到她面前。
耳边传来细微的动静,庾晚音猛然惊醒过来,却忍住了睁眼的动作。刚才梦中的画面太过清晰,就连那份恐惧都原封不动地侵袭进了现实。
除了恐惧,还有一份同等浓烈的情绪,她一时来不及分辨。
脚步声渐近。
摇曳的烛光透过薄薄的眼帘,照出一片绯红。
绯红又被人影遮蔽。夏侯澹坐到床边,低头看着她。
庾晚音双目紧闭,越是试图平复心跳,这颗心就越是挣动得震耳欲聋,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出卖她。
她猜不出对方现在是什么姿势、什么表情。他的疯劲儿过了没?离得这样近,如果他再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她毫无逃脱的余地——尽管他至今没有真的伤害她,但刚才那狂乱的杀气足以隔空撕碎一个人。
庾晚音暗暗咬牙。
她不愿醒来,不愿与他四目相对。她怕在那张熟悉的脸上看见一抹妖异而残暴的笑,怕他眼中投映出梦中的鬼火。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床边没有丝毫声响传来。
庾晚音僵持不下去了。就在她妥协睁眼之前,腕上一冷,激得她眼睫一颤。
一只泛凉的手托起了她的手腕。灯影移近,夏侯澹似乎在查看她的皮肤。
他的指尖拂过她腕间某处。那地方已经钝痛很久了,庾晚音反应过来,是端王钳制她时留下了淤青。
夏侯澹可能错以为是自己伤到了她。因为他指尖的动作很轻,太轻了,甚至带来了些许刺痒。
接着那指尖离去,又落到了她的颈侧。
那是端王啄过的地方。
庾晚音心中一紧。那王八羔子居然刻意留下了印记!
夏侯澹的手指慢了下来,仍是若即若离地与她相触,凉意洇入了颈上的肌肤。
庾晚音连呼吸都屏住了,完全预料不到对方会是什么反应。
黑暗笼罩下来,遮蔽了透过眼帘的微光。夏侯澹捂住了她的眼睛。
他的手是冷的,嘴唇却还温热。
庾晚音在他的掌心下睁开眼。
这回她不用刻意回避,也看不见他的脸了。但这一吻中的留恋之意几乎满溢出来,是故人的气息。
仿佛一场幻戏落幕,白垩制成的假面迸裂出蛛网纹,从他脸上一片片地崩落,坠下,碎成齑粉,露出其下活人的皮肉。
夏侯澹吻了片刻,没得到回应,慢慢朝后退去。
庾晚音一把扣住他的手,用力按着它,压在自己眼前。
她指节发白,指甲都嵌进了他的手背。
夏侯澹垂眸望着她,想从露出来的半张面庞判断她的表情,手心却感到了潮意。
“……别哭了。”
庾晚音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涌出,狠狠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也——不想——”
恍惚间她想起了方才从梦中带出的另一份情绪,原来是愤怒。
明明下了抗争到最后的决心,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片天地扯开他的胸膛,刨出他的心肝。
恨他变得太快,也恨自己力不能及。
还恨泪腺不听使唤。
她拼命想将软弱的泪水憋回去,憋得脸都涨红了。
夏侯澹抽不回手,声音带上了一丝无措:“别哭了,是我处理得不对。暗卫没事,谁都没事。不会关你的,刚才气急说了浑话,我转身就后悔了……晚音?”
庾晚音摇摇头:“不是,是我不该出宫。”
她终于松开了他的手,坐起来面对着他:“我错估了形势,险些酿成大祸,还牵连了别人。”
“也没有……”
“还害了你。”庾晚音悲从中来,“你刚才好像要撕碎什么人,又像是自己要被撕碎了。那时候你到底到哪儿去了?我是不是把你又往暴君的方向推了一步?”
夏侯澹:“……”
他的三魂七魄都被这个问题摇撼得晃了几晃。
是了,看在她眼中,原来是这么回事。
她在苦苦阻止一桩早在十年前就发生了的事,如水中捞月,伤心欲绝地挽留着一抹幻影。
所有妄念如迷障般破除,转而又织就成新的妄念。
夏侯澹毫不犹豫,结结实实地拥抱住她:“没有。我又回来了。”
庾晚音:“你能别再走了吗?我不怕失败,也不怕死,可我怕你在那之前就消失。你消失了,我好像也会很快消失,磨灭在这具壳子里……”
“不会的,我们都在这里。”
夏侯澹在这一刻做了最终的决定。
“无论生死,你都有同伴,我决不会让你孤单一人。”
明明紧贴着彼此,这咫尺之间却似有万丈沟壑。一句誓言落下去,都荡起空洞的回声。
庾晚音不敢再想,一口咬住他的嘴唇,齿尖刺出了血珠来。夏侯澹闷闷地笑了一声,成全她,劝诱她,连血带泪一并吞下,像妖怪品尝一抹鲜润丰盈的灵魂。
裂帛散落,长发铺展,蜿蜒过交叠的手臂。
宫灯熄灭后,月下雪光更盛。
庾晚音顶着妖妃的名头当了这么久尼姑,终于干了一件妖妃该干的事。
她让夏侯澹愈合中的伤口又渗出了一点血。
萧添采看着夏侯澹褪去龙袍露出胸口,满脸写着没脾气。
夏侯澹:“看伤口,别看不该看的地方。”
萧添采还指着庾晚音兑现承诺,不敢得罪这对狗男女:“微臣这就重新包扎。”
他拆开原本的包扎,为了控制自己不去看那些斑斑印痕,恨不得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摸索着敷了药,又取来新的绷带。
缠了半圈,夏侯澹一转身,亮出了背。
萧添采:“…………”
别说,还挺有美感。
他麻木地想着,终于忍不住瞟了一眼庾晚音。
庾晚音做贼心虚地别开脑袋。
萧添采像是被人拿刀架住了脖子,手上猛然加速,三下五除二缠紧了绷带,这才重新开始呼吸。
他一刻都不想多待,临走却又想起这伤口万一再裂,自己还得来。一时间五官纠成一团,挣扎着劝了一句:“陛下有伤在身,眼下还是……这个,静养为主,嗯……注意节制。”
他一缩脑袋,拎着药箱飞也似地退下了。
庾晚音:“……”
庾晚音人都快臊没了,夏侯澹却若无其事地起身,将中衣拢回肩上,慢条斯理地系衣带。
宫人都被屏退了,庾晚音低着头走到他背后,帮他穿外袍:“那个……我当时有点紧张,一时没收住。”
夏侯澹:“问题不大。”
庾晚音正想赶紧把话题岔开,就见他肩膀微微耸动:“爱妃不必担忧,这只是一次早朝迟到而已,距离从此君王不早朝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庾晚音:“?”
她老脸热得快要起火,将外袍往他头上一罩:“你的意思是让我再接再厉?”
夏侯澹的笑声闷在衣服里,不去掀外袍,却转过身来摸索着牵住她:“听爱妃声音中气尚足,看来需要再接再厉的却是朕了。”
庾晚音僵了一下,脑中掠过夜色里凌乱的画面,忙道:“不了不了,咱还是遵医嘱吧。”
昨夜过于失控,她到此刻腿还是软的。这要是再擦枪走火一回,就算对方伤口撑得住,她自己也撑不住了。
夏侯澹闻言笑得更厉害了。
这家伙到底在得意什么?
庾晚音又好气又好笑,隔着衣服拍了拍他的脸:“以后不怕肌肤相亲了?”
夏侯澹的笑声低了些,停顿几秒,轻声道:“不怕了。”
“那就好。”庾晚音一哂,想要抽回手,为这突然娇羞的小媳妇掀开盖头。夏侯澹却仍旧虚握着她的手腕不放,指腹轻轻摩挲。
庾晚音低头一看,是那块淤青。
她想起这茬,忙解释道:“这里不是你伤的,是端王。”
她大致复述了马车上发生的对话。
夏侯澹自己扯了外袍,笑容逐渐消失:“遮掩了那么久,还是没能把你移出他的注意范围。”
“这没办法,从他知道我‘开天眼’的那一刻起,我在他那里就只剩两个结局了,要么为他所用,要么去死。我一直想让他相信我是向着他的,但昨天那情景太吓人了,不知道有没有露出破绽……”
庾晚音皱起眉:“他如果怀疑上我,说不定会临时更改刺杀你的计划,以免被我用天眼预知。那我们的压力就更大了。”
夏侯澹望着她若有所思。
庾晚音:“算了,杞人忧天也没用,尽人事听天命吧。你赶紧去早朝……”
“晚音。”夏侯澹说,“既然他无论如何都会怀疑你,不如干脆破罐破摔吧。”
“怎么摔?”
“我想封你为后,择日不如撞日,你觉得今天如何?”
庾晚音愣了愣。
“是这样。”夏侯澹掰着手指算给她听,“太后党收编得差不多了,太后也该升天了,大丧期间总不能封后吧。再之后,我跟端王必有一战。到时若是他赢,他就需要稳固民心。你若贵为皇后,他想动你会多一分顾忌。”
庾晚音:“……端王对背叛者深恶痛绝,你真相信多一个皇后之名,就能拦住他杀我吗?”
夏侯澹一时没有回答。
庾晚音在他的沉默中回过味来:他说的“动你”并不是指“杀了你”。
谁也摸不清端王的心思。但从他在马车里的表现来看,他若是除去了夏侯澹,也许并不会对庾晚音动杀心,而会想将她据为己有。
一介前朝宫妃,随便找个理由换个身份,就能任他左右。
到时夏侯澹身死魂销,能给她留下的最后一重保护,也只剩皇后这层身份了。
夏侯澹:“不知道能有多大用处,你就当让我求个安心吧。行么?”
明明说着丧气话,他的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亮几分,像从夜雾中透出了一团光来。
庾妃头天晚上还被皇帝下令软禁,一夜过去,突然就封了后。
夏侯澹在早朝时毫无预兆地下了这道旨,满朝文武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还真有一个厥过去的,是庾晚音她爹。
夏侯澹一脸大义凛然:“母后病情危重,朕心如刀割,恨不得剜肉入药。忆及这些年中宫空悬,常使母后忧思不解。而今之计,唯有立后,使乾坤定位,滋养生息,或可助母后转危为安。”
一言以蔽之:冲喜。
“当然,”他又补充道,“眼下朕寝食难安,庾妃更是衣不解带,在母后榻前日夜侍疾。所以这封后大典,礼部可延后准备。”
庾少卿被抬出大殿的同时,这则爆炸新闻火速传遍了后宫。
庾晚音刚一出门就被淹没了。
来人的阵势更胜从前,溜须的拍马的、告饶的求情的,人人都有话说。
庾晚音默念了几遍平心静气:“嗯嗯,蔷薇露不错,但不要送了,心领了……妹妹小嘴真甜,你也好看……没有册封大典,太后病体未愈,不宜操办……”
“太后一向最疼姐姐了,听说这好消息,马上就会好起来的!”嫔妃们眉眼弯弯,笑得跟真的似的。
庾晚音:“。”
“哦对了,姐姐上次说的那什么乒乓球,我们几个试着学了些皮毛呢。”一个小美女变戏法似的亮出两块木拍子,又掏出一只花花绿绿的空心绣球,觑着庾晚音的脸色,“姐姐喜欢吗?”
说着在她面前娴熟地颠了七八下球。
庾晚音:“???”
这就是楚王好细腰的滋味吗?
庾晚音缓缓露出平和的微笑:“好,好,很有精神。”
在这个世界混到现在,庾晚音的演技大有进步,此刻淡定自若地调用着宫斗文台词库里的句子,心头居然毫无违和感。
“皇后”之名像一身新衣,她穿了也就穿了,谈不上痛快,却也不至于惶恐。
也许她很快也会像夏侯澹一样,与这身壳子融为一体,再也分不清何时在演……
庾晚音猛地一晃脑袋,把挽着她的小美女吓了一跳。
她吸了口气:“来吧,陪我打两局。”
林玄英坐在马上瞥了一眼日头,抬起一只手:“停。”
跟在他后头的黑衣人训练有素,纷纷勒马,庞大的队伍骤然急停,除去草木簌簌,竟未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林玄英手搭凉棚朝前望去,四下林木渐疏,山势低平下去,再往前就要进入村镇了。
身后一人越众而出:“副将军。”
林玄英跳下马来,随手将马拴在树上:“原地驻扎吧,等夜间再分批行进。”
“是。”
在他们身后,浩浩荡荡的黑色军队一眼望不见尽头,沉默地隐入了深林中。
林玄英:“照这个速度,多久能到都城?”
手下:“若无阻挡,十五日可至。”说着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
林玄英出发得挺早。
甚至在端王的手信寄来之前,他就已经找上了尤将军:“端王要反,单凭他那点私兵不够,必然会从三军借人,合围都城。按理说中军与他蜜里调油,但眼下燕国在内乱,中军要为边防留人,没法倾巢而出。所以他很快就会找上右军。”
尤将军脸上的肥肉都在打颤:“我们南境也不太平啊!”
羌国女王原本正与燕王打得火热,都已经要联姻了。如今图尔气势汹汹一朝杀回,杀得燕王丢盔弃甲,节节败退,竟逃进了羌国境内。
羌国本就是菟丝子一般依附于燕国的弱小国家,这回遭了池鱼之殃。兵荒马乱中,大量难民无路可逃,朝大夏涌来。
这群羌人本身没什么武力,耍起阴招来却一个赛一个地狠。偷点钱粮只能算入门的,甚至有人先是装作行乞,进入好心的农户家中,冷不防在井水中下毒,屠了全村老幼,再挨家挨户搜刮细软,扬长而去。
尤将军这草包在南境过惯了舒坦日子,何曾遇上过这等阵仗?正自焦头烂额地搜捕难民,一听林玄英说的,只觉眼前发黑:“那咱们要是出不了人……端王会不会发怒啊?”
听这楚楚可怜的问法,不知道的还以为端王的人正飞在天上,拿弓箭指着他脑袋呢。
林玄英自然听得出,他真正问的是:“端王会不会收回许给我的好处啊?”
林玄英一哂:“你守着这头,我带点人出去。”
尤将军骇然:“玄英你不能走!你怎么能在这时撂挑子?”
“……那我留下,你去干禁军?”
尤将军不吭气了。
所有人都知道,连他自己也知道,右军事实上是靠谁在撑着。
林玄英站在他面前,足足比他高出一个头,皮笑肉不笑地行了个礼:“将军放心吧,我不会带走很多人。”
他带的人手的确不多,却尽是精锐。
林玄英接过水壶喝了一口:“另外两军出了多少人,探到了么?”
“中军约莫五万人。”
“嚯,五万……洛将军这是豁出去了,誓要与端王同生共死了。”
“左军行踪更隐蔽,但派出的人数应当在我们之上。”
林玄英顿了顿,语气平板道:“都城的禁军加起来也才堪堪过万。”
即使周围的州府驰援,论其兵力,在身经百战的边军面前也不堪一击。
除非皇帝藏了什么天降奇兵,否则一旦三军形成合围,他在都城里插翅难飞。
只不过对于参战的将士们,这注定会是一场耻辱的胜利。从此之后千代万代,他们将永远背负叛军之名。
前来汇报的手下年纪很轻,几乎还是个少年。林玄英在余光里看见他忍了又忍,还是开了口:“副将军……属下从军时,原以为纵使埋骨,也该是在沙场。”
林玄英目不斜视,扣上了水壶:“找个地儿歇息吧。”
练了球的小美女们以为终于摸准了庾晚音的喜好,当即在御花园中支起了球桌,以不畏严寒的奋斗精神打起了球来。
幸而天气晴冷,无风无雪,打着打着也就热乎了。
庾晚音当时只是随口一说,其实根本不会乒乓,更何况这绣球基本可算是一项新运动。但大家菜得半斤八两,加上拍马屁的有意放她水,倒也有来有回。
场面一时虚假繁荣。
几轮下来,或许是大脑开始分泌多巴胺了,又或许是宫斗场景成功进化到了单位团建,庾晚音久违地浑身松快,渐入佳境,甚至连旁人的叫好声突然弱了下去都没察觉。
直到漏接一球,她笑着转身去捡,才发现绣球滚落到了不远处的一双脚边。
那双脚上穿着朝靴。
庾晚音:“……”
夏侯澹俯身拈起那绣球:“这是什么?”
众嫔妃行过礼后低头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全在偷看庾晚音的反应。
皇帝昨夜发疯、庾妃今早封后——这两则新闻之间,到底是个什么逻辑关系?无数颗脑袋绞尽了脑汁都没想明白。
其实能在这样一本水深火热的宫斗文里存活到今日的人,多多少少都领悟了一个道理:在这儿活下去的最佳方式,就是不要作死。无数个惨烈的先例证明,斗得越起劲,死得越早。
但这条规则对庾晚音不适用。
庾晚音入宫以来,扮过盘丝洞,也演过白莲花,藏书阁里的大才女、不会唱歌的傻白甜、不谙世事吃货挂、怒怼皇帝清流挂、凄风苦雨冷宫挂……恨不得把每一种活不过三章的形象挨个儿扮演一遍,各种大死作个全套。
以至于其他人有心学一学,都不得其法,因为至今分析不出皇帝吃的是其中哪一套。
或许其精髓就在于这种包罗万象的混沌吧——有人这样想。
可如今她当了皇后,正值春风得意时,总该流露出一点真性情了吧?
这帝后二人如何相处,直接关系到前朝后宫日后的生存之道,必须立即搞清楚。
庾晚音想不出更好的答案:“乒乓吧。”
“乒……”夏侯澹狐疑地看了那绣球一眼,眼中写满了拒绝。
庾晚音摆了摆手,示意他别挑刺了:“能打的能打的。”说着接过球去,示范着发了一球,对面小美女没敢接。
夏侯澹嘶了口气:“你这拍都……”没拿对。
庾晚音:“?”好家伙,还是个行家?
她用眼神问:你要加入吗?
夏侯澹摇摇头,温声道:“皇后累了么?”
庾晚音听出他是有事找自己,忙道:“确实有些累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改日再来。”
对面小美女这才回过神来,嗫嚅着应了:“娘娘保重凤体。”
等庾晚音坐上龙辇去远了,众人茫然地面面相觑。
别说如何相处,她们甚至没看懂那俩人是如何交流的。
用神识吗?
龙辇上,庾晚音贴在夏侯澹耳边呼出一口白雾:“怎么了?”
夏侯澹:“边军有人偷偷动了。”
“哪一边?”
“三边都有,具体人数还未查明。看来夏侯泊等不住了。”
庾晚音在他开口之前已经隐隐猜到了。
此事他们早就商讨过,也想到了一旦夏侯澹稳固住中央势力,端王只能去借边军。如今三军皆被他买通,只是应了最坏的一种设想。
所以她平淡地接了一句:“那我们也抓紧吧,趁着他的援军还没到。”
“嗯,我跟萧添采说了,太后的吊命方子可以停了。”
庾晚音:“那她还能苟几天?”
夏侯澹委婉道:“萧添采会停得比较艺术。”
庾晚音:“……”
她转头望了一眼。
夏侯澹握住她的手:“在看什么?”
“没什么。”冬日的阳光总是格外珍贵,庾晚音忍不住对着御花园的花草多望了一会儿,隐隐预感到那“改日再约”的下一次乒乓球赛,怕是遥遥无期了。
“浮生半日闲,果然是偷来的。”
萧添采办事十分利索。
翌日深夜,庾晚音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安贤在门外颤声道:“陛下,太后不好了。”
这声通传如同发令枪响,庾晚音倏然清醒过来,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夏侯澹也正望着她,轻声问:“准备好了吗?”
庾晚音点点头:“走吧。”
为了表达悲痛,安贤今日的唱名声格外鬼哭狼嚎一些:“皇上驾到——”
夏侯澹携着庾晚音的手走下了龙辇。三更半夜,冷风刺骨,冻得庾晚音一个激灵。
有侍卫跟了上来,在他们身后低声道:“尚未发现端王的人。”
暗卫已经在太后寝宫周围蹲伏多时了。只要太后一断气,端王随时可能行动。所以从现在开始,他们就进入了一级戒备状态。
夏侯澹不着痕迹地微一点头,走进了大门。
正屋里已经跪了一地宫人,动作快的嫔妃也火速赶来跪好了,一个个面色惨白,端出一脸如丧考妣的神态。但眼泪尚未酝酿出来,说明太后还剩一口气。
庾晚音跟在夏侯澹身旁越过人群,走向里屋,不经意地瞥了众人一眼,微微一愣——好些人都在偷看她。
更确切地说,是偷看她的肚子。
那探究的目光近乎露骨,庾晚音本能地感到不适,举起袖子挡了一下。
于是更多的目光直勾勾地射了过来。
庾晚音:“?”
几个老太医从里屋迎了出来,后面跟着作为学徒的萧添采,照着流程往夏侯澹跟前一跪,老泪纵横道:“老臣无能,老臣罪该万死啊……”
夏侯澹也严格遵照流程,一脚踹开为首的老太医,急火攻心地冲了进去,人未到声先至:“母后!母后啊!”
里间空气浑浊,弥漫着一股不妙的味道,由排泄物的臭味与死亡的阴冷气息混合而成。
床上的太后已经换上了寿衣,形容枯槁,四肢被人摆放端正了,双手交叠于胸前,僵尸般直挺挺地躺着,一双眼珠子几乎暴突出来。
小太子跪在一旁角落里,缩成一团,几乎像个断了线的傀儡,走近了才会发现他在瑟瑟发抖。
夏侯澹:“啊!”
他声音大得离谱,似乎是为了确保外面的人都能听见:“母后且安心,儿子来了!”
庾晚音:“……”
她今日算是见识到了演技的巅峰。
夏侯澹居然能一边语带哭腔,一边对床上之人露出一抹饱含恶意的微笑。
太后被他激得整个人抽搐起来,却只能发出“呃啊啊”的声音。
夏侯澹一屁股坐到床沿上,贴心地伸手帮她掖了掖被角:“儿子都明白,都明白。”
四目相对,夏侯澹的眼前浮现出初见之时,那雍容华贵、不可一世的继后。她殷红的指甲划过他的面颊,刺得他眼皮直跳,却不敢躲闪。
当时的他如同一只待宰羔羊,唯一能等待的只有他人的垂怜。
若说她在这十余年里真正教会过他什么,那或许就是:不要等。
太后指甲上的蔻丹早已剥落得一片斑驳。她瞪着夏侯澹抽了半天,每抽一下,出气就更多,入气则更少。
夏侯澹:“什么?小太子?”他朗声道,“母后不必担心,朕必然会好、生、照料他。”
借着床帐遮挡,他对着太后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笑得更喜庆了。
太后:“……”
夏侯澹以为她这一下就该气死了,她却仍旧万分艰难地喘着气,无神的眼睛直对着他,嘴唇微微蠕动。
奇怪的是到这境地,她的眼中反而不剩仇恨了,残存的只有不甘。
夏侯澹揣摩了一下此时她的走马灯里能闪过什么画面,愣是没想出答案。
她没有爱人——她亲口告诉过他,她今生最恨的就是先帝。
她没有情人——这么多年她连个裙下臣都没养过。
她也没有子嗣——早在她爬上后位之前,老太后就夺去了她这辈子受孕的可能。
或许从那时开始,她一生所求就只剩权柄了。
弄死老太后、熬死先帝、控制夏侯澹、操纵小太子……何必爱世人?何必索求爱?与人斗,其乐无穷。夏侯澹毫不怀疑,她即使成功弄死了自己与端王,也会不知疲倦地继续斗下去,直到生命尽头。
可惜,她输得太早了。
太后如同垂死的鱼一般猛烈挣扎起来,口型接连变换,发出含混的声音。
夏侯澹不愿俯身去听,就偏了偏耳朵,不耐道:“什么?”
太后突兀地笑了一下。
她慢吞吞地说了几个字。
夏侯澹顿了顿。
太后搁在胸前的手颤颤巍巍地抬起一寸,又猛然跌落下去,头也偏到一旁,再也不动了。
死寂。
太医在一旁听着不对,跪行过来撩开床帐,象征性地把了把脉,又翻了翻她的眼皮,颤声道:“陛下……陛下……”
夏侯澹维持着坐姿一动不动。
跪在床尾的庾晚音等了十几秒,莫名其妙,只得起身走过去,拉他站了起来。
夏侯澹这才像是被拨动了某个开关,气沉丹田,哭出了第一声:“母——后——”
外头收到信号,立即跟上,此起彼伏地号丧起来。庾晚音从里屋听见,只觉声势浩大,有男有女,似乎是大臣们也赶到了。
不知道端王来了没有。
她一边敷衍了事地跟着干嚎,一边在脑中又过了一遍暗卫藏身的位置。
夏侯澹自然不能哭一声就算完事,还在替太后合上眼睛、整理寿衣,做戏做全套。
一旁趴着的小太子也开始抽噎起来。他或许是整间屋子里唯一一个真哭的人,很快哭得涕泗横流、伤心欲绝,浑身抖得像是打起了摆子,边抖边朝床边爬来,似乎还想看太后一眼。
庾晚音低声问夏侯澹:“她刚才留了什么遗言?”
夏侯澹转头看向她,神色有些木然:“她说她在地下等我。”
庾晚音心里咯噔一声,仿佛从足底泛起一股阴寒之气:“什么玩意儿,死到临头了还只顾着咒人……”
她在余光里瞧见小太子爬到了近前,下意识地瞥了他一眼。小太子正望向夏侯澹,一张小脸绷得太紧,五官都变了形,整个人连呼吸都止住了,仿佛一只行将爆炸的气球。
就在这一刹那,庾晚音忽然心头一紧。
似乎是凭着生死间练出的直觉,她的身体动了。
她猛地扑向夏侯澹,一把将他撞开——
与此同时,小太子扬起手臂,袖中腾起一阵红雾,兜头洒向夏侯澹,却被庾晚音挡去了大半——
庾晚音预期的是匕首、暗器,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东西,一时不妨吸入了一口,猛地呛咳起来。
夏侯澹被她推出两步,呆了一瞬,立即掩住口鼻,冲回来将她拉走,回身狠狠一脚,正中小太子心口。
小太子整个人都被踹飞了,跌到地上吐出一口血来。
庾晚音跌跪在地,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夏侯澹伸手在她衣发上一抹,指尖沾满了红色的粉末。
暗卫已经控制了室内所有宫人与太医,又将地上的小太子也制住了:“陛下,此地不宜久留,请先暂避……”
夏侯澹大步上前,一把掐出小太子的脖子:“解药。”
小太子放声尖叫。
动静传出里屋,外头敬业的哭声一停。
夏侯澹的五指渐渐收紧,将那尖叫声硬生生掐断:“解药。”
小太子挣扎起来,一张脸涨成了紫红色。暗卫见势不妙,试图阻拦:“陛下息怒!”
夏侯澹理也不理,掐人的手上青筋暴突,眉间窜起一股黑气。
庾晚音终于缓过气来,居然没有其他不适之感。她转头一看,见小太子眼睛都翻白了,连忙去掰夏侯澹的手:“快停下,我没事……”这一掰竟未掰动,她慌了起来,凑到他耳边提醒,“所有人都在外面,你想当场坐实暴君之名吗?”
夏侯澹充耳不闻。
庾晚音定睛一看,吓得呼吸一窒——夏侯澹的眼球都充血了,面目狰狞,宛如修罗。
他从前发疯的时候都没有露出过这副面貌。
庾晚音忽然想起那红色粉末。那玩意,夏侯澹刚才也吸入了一点吧?
她强压着恐惧指挥暗卫:“帮忙救太子!”
暗卫犹豫着不敢动。
庾晚音哑声催促:“快点,我们还要问解药!”她自己吸入的红粉比夏侯澹多得多,此时就像往体内埋了颗定时炸弹,不知何时就会出现症状,只能趁着神智清醒,尽一切可能稳住局面。
暗卫一咬牙,并指一戳夏侯澹臂上某处,戳得他手臂酸麻,被迫松开了手。
暗卫刚刚拉开太子,夏侯澹嘶声道:“杀了他。”
暗卫:“陛下……”
“杀了他!”夏侯澹口中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一拳挥了过去。暗卫不敢挡他,狼狈不堪地避过了。
夏侯澹扑过去夺他的剑。
暗卫绕柱走。
夏侯澹伸手入怀,掏出了枪。
所有知道那是何物的人都瞳孔骤缩——
对准那暗卫的枪口被一只手握住了。
庾晚音浑身发抖:“夏侯澹。”
夏侯澹下意识地望向她,在看到她眼眶里的泪水时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下,那双黑暗混沌的眸中,一团风暴止歇了几秒。
庾晚音其实理智都快崩溃了,五指顺着枪身慢慢攀去,摸到他手背的皮肤,说不清谁更冷:“晚上吃小火锅吗?”
夏侯澹顿在原地。
就在这一顿之间,庾晚音轻声道:“敲晕他。”
暗卫这回没有犹豫,一记手刀劈倒了皇帝。
庾晚音举目四顾,太后已死,皇帝中毒,太子半死不活。
她又转头看了看正屋的方向。臣子与宫人还在低低哭着,但声音很轻,显然在侧耳倾听里面的诡异动静。
室内的人全望着她。
庾晚音强行勾起嘴角:“陛下伤心过度倒下了,快扶他回去休息。太子情绪不稳,也需好生安抚。”
暗卫会意,架着夏侯澹和太子从后门走了。
庾晚音抬手从肩上扫落一把红色粉末,攥在手心。
这玩意到现在都没对她产生任何作用。她心中隐约有了个猜测,当下便对那些太医与宫人笑了笑:“不必惊慌,一切照常吧。”
说着安抚的台词,那笑意却是冷的。
她自己或许没有察觉,但看在他人眼中,这新上任的皇后周身的气势已经不同以往。
那些人打了个寒颤,慌忙动了起来,有人搬来梓宫上前入殓,有人打扫一地狼藉。
庾晚音给萧添采使了个眼色,将目光指向太后的尸首。
萧添采若有所悟,躬身走到那硕大的梓宫边,与宫人一道整理起了太后的遗容。
庾晚音径自走出了里屋。
正屋里果然乌泱泱跪了一大片人,队伍一直排出了大门,延伸进外头的漆黑夜色中。见她出来,那已经停下的哭声又强行续上了。
庾晚音示意安贤上前,照着流程安排众人留宿或回家斋戒。她自己象征性地扶起几个妃子,安抚了几句。
突然有一道黑影朝她疾速奔来,口中呼着“娘娘”。
庾晚音如同惊弓之鸟,连退数步。来者是个中年男子,尴尬地停在原地,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见礼道:“娘娘可好?”
庾晚音:“……”
她用逻辑推断了一下。
这人可能是她亲爹。
但她又不能百分之百确定,这一声“爹”要是叫错了,那乐子可就大了。所以她只能举起袖子,揩起了那不存在的泪水,口中含糊道:“承蒙……关心,我……晚音一切都好。”
对方:“哎呀,娘娘切莫忧心过度,伤了身子……”
“庾少卿。”清朗温和的声音插了进来。
端王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搀住了那男子,轻声劝他:“眼下不是叙旧的好时机。”
果然是她爹。
但庾晚音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她爹身上了。端王站得离她太近了,这个距离,暗卫都来不及救。
庾少卿涨红了脸,忙行礼道:“是老臣失礼了,老臣这便退下了。”临走还瞟了庾晚音的肚子一眼。
庾晚音此时脑中乱成一团,也顾不上分析他那眼神。她与端王四目相对,一边随时准备跑路,一边还要努力不让这防备流露出来。
夏侯泊伤感一笑:“尚未恭喜娘娘荣登凤位。”
庾晚音也伤感一笑:“殿下,眼下不是时候。”
直接拿他刚才的台词回敬了他。
夏侯泊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娘娘还要主持大局,我便也不多叨扰了。”
庾晚音原本以为他是来问夏侯澹情况的,见他这么容易就被打发走,不禁有些意外。
她将台词压在舌底过了几遍,这才苦笑道:“确实有些焦头烂额,多谢殿下体谅。我们……来日再叙。”
夏侯泊笑了笑,转身走开了。
刚一背过身,他眼中的眷恋与失意一瞬间收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全是冷嘲之意。
有人的命中不需要温情。
也有人的温情,吝啬到转瞬即逝,甚至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就已经消逝无迹了。
夏侯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眼前一片昏黑,看不见任何画面。
耳中嗡嗡作响,听不见任何声音。
如果说此前的头痛像一波盖过一波的海浪,这一回就是山崩海啸,直接把地壳都掀了。
似乎有人按住他的肩,在冲他喊着什么,但落在他耳中,只是增加了无意义的噪音。
太痛了。
仿佛颅腔里挤进了两条巨龙,在这弹丸之地殊死搏斗,撞得他的头盖骨迸开了一道道裂缝,从中喷溅出苦水与火焰。
太痛了。
要是立即死掉就好了。
即使身堕炼狱,被业火灼烧,也不会比这更痛苦了。
庾晚音三下五除二打发走众人,留下几个暗卫监视那边的宫人,自己匆匆赶了回来,身后跟着谢永儿和萧添采。
“粉末。”她将刚才悄悄收在手心、被汗水浸湿的一团红粉交给萧添采,“去验。”
萧添采什么也没说,额上见汗,面色凝重地走了。
庾晚音拔腿就朝里间跑,半路被北舟抬手拦住。
她诧异地抬眼:“北叔,什么意思?”
北舟只是沉默地平举着手臂,不让她过。
庾晚音知道一千个自己也打不过他,颓然道:“是他不让我看吗?那你呢,你也觉得我应该在这时躲远点吗?”
北舟:“。”
庾晚音越说越惨淡:“我在你们眼中,到底是什么?只是个欢喜时锦上添花的小玩意么?”
北舟的胳膊放下了:“举得有点酸。”
庾晚音:“?”
北舟连身子都背过去了:“唉,年纪大了,这老胳膊老腿的遭不住啊。”
庾晚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忙跑进去了。
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她还是被眼前的画面震住了。
床上的夏侯澹被北舟用被褥裹着,连人带被捆成了一只粽子。如果不看他额上和嘴角的血迹,这造型还有些滑稽。
北舟似乎是在他咬伤自己之后才打了补丁,又往他嘴里塞了团布。于是他喉中发出的嚎叫就都被闷在了嗓子眼里,杀伤力大打折扣。
庾晚音像个木头人似的立在原地,茫然地问:“他每次发作都这样吗?”
身后传来北舟的声音:“以前没这次严重。大概三个月前开始需要绑着,他不敢让你知道,就下了禁令。但没想到这次他还会拿头去撞床柱,还想咬舌……”
庾晚音脸上一片冰凉,伸手一摸才发现是自己的眼泪。
夏侯澹又叫了一声,声音完全撕裂了。不能自残,他就只能用这种方式转移疼痛。
庾晚音走了过去,将他口中的布取了出来。夏侯澹立即要咬自己,牙齿却被别的东西挡住了。
庾晚音将手指伸进了他嘴里。
有人拽她的手:“你疯了吗?他发疯你也陪着发疯?”
庾晚音这才意识到谢永儿也跟了进来。
夏侯澹的齿尖已经扎入了她的肉里。庾晚音吸了口气:“没事,比他咬伤自己好。”
夏侯澹的眼帘突然颤了一下,缓缓撑开。
他万分艰难地一点点松开了牙关,喉结滚动两下,用气声问:“晚音?”
他的眼睛明明望着她,却对不上焦:“晚音?”
庾晚音的眼泪一滴滴砸在他的脸上。
夏侯澹似乎傻了,过了一会儿才喃喃道:“走开。”
庾晚音俯身去抱他,他却一径挣扎:“走开,你不该来……”他焦躁不堪,满心只想让她少看一眼。
有她在场,他连嘶喊都得忍住,压抑得额上青筋直跳。
谢永儿站在一边,见他们一个疯球了,一个突然变成了只会哭的废物,不禁翻了个白眼,果断上前,一把将布团塞回夏侯澹嘴里,回头问北舟:“为什么不打晕他?”
北舟:“……暗卫已经打晕过一次了,我怕控制不好力道,伤了他。”
谢永儿:“等着,我去叫萧添采。”
萧添采闷头行了一遍针,长舒一口气:“能让他睡上半日吧。”
此时天光已经微亮,庾晚音像是整个人被掏空了,疲惫地坐在床边不吭声。
萧添采想了想,还是开始汇报:“臣刚才去拿耗子试了药,耗子并无反应。”
庾晚音略微抬眼。
萧添采:“先前娘娘让臣验尸,臣发现太后指甲上残存的蔻丹里,似乎也掺了这种粉末。但这粉末本身应该并非毒药,否则娘娘吸入那么多,不会至今无恙。”
“那陛下是怎么回事?”
“臣依稀记得在古书里读到过,有些特殊的毒,分为毒种和毒引。毒种会潜伏在人体内,遇到毒引才会发作。”
萧添采的头埋得更低了些,不再往下说了。
但他的猜测已经摆到了明面上:夏侯澹体内有毒种,太后以前把毒引藏在指甲里,这么多年来,一点点地加重他的头疼,从而保证他一直是个无能的暴君。
毒引本身药性微弱,这也解释了为何北舟他们先前查来查去,都查不到夏侯澹身边哪里有毒。
但太后没想到自己会先被夏侯澹搞死。临死之前,她决定复仇,便命小太子用大量毒引偷袭夏侯澹。
夏侯澹防备了所有人,唯独没料到懦弱的小太子会下这个手。
小太子也知道父皇待自己冷漠,如今又封了新皇后,自己的太子之位很快就会不保。倒不如铤而走险一次,万一成了,他就直接登基了。
庾晚音一时不知该佩服谁。
也许能在这宫里活下来的,都成了怪物吧。
“那就去找人撬开小太子的嘴,他应该知道解药吧。”
萧添采摇头:“小太子多半不知道。就连太后都不一定知道。这类毒药在大夏早已失传,只有古籍中提过只言片语,具体如何炼制根本无人知晓。”
庾晚音:“你的意思是,这毒是从别处传到她手中的?”
萧添采似乎想起了什么,喃喃道:“羌国……羌人善毒,他们的药与毒都自成一体,外人难以一探究竟。”
他起身便走:“臣去查查看。”
庾晚音与谢永儿面面相觑。
庾晚音:“太后难道有羌国血统?”
谢永儿:“原文里好像没提她的血统,倒是写到她毒死了老太后和先帝的元配皇后——也就是夏侯澹的奶奶和妈妈。如果她当时用的就是这种毒,那可太久远了,根本查不到她是怎么得到的。”
庾晚音皱眉思索起来。
好消息是,夏侯澹的头疼病因终于有眉目了。等萧添采分析出这种毒的成分,或许图尔能在羌国找到解药。
坏消息是……以夏侯澹如今的状态,这一切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夏侯澹是晌午醒来的。
庾晚音观察着他的神色,面露惊喜:“头不疼了吗?”
“基本不疼了。”夏侯澹对发病时的事情还有模糊的记忆,叹了口气,“让你受惊了。”
庾晚音:“……”
有点生气。
气他瞒了自己这么久,宁愿被捆成粽子也不让自己陪伴。
但转念一想,她即使在场,也帮不上任何忙。于是那点愤怒又化作了深深的无力感。
夏侯澹似乎能察觉她的心情,换了个语气:“幸好来得快去得也快,睡一觉就好多了。”
庾晚音丝毫没有被安慰到。
他发病原本就是一阵一阵的,下一次还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来。
她将萧添采的推测说给他听:“你自己有什么线索吗?”
夏侯澹的脑子其实还在被钉子凿,虽然恶龙暂退了,疼痛仍然比平时剧烈。他思绪有些凌乱,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记忆中第一次头痛,是在老太后临终时。
但当时,那未来的继后并不在场。
至于老太后的衣发上、病床上,是否残余了红色的粉末,他却是完全记不起来了。
夏侯澹:“就算当时就有毒引……那毒种又是什么时候……”
老太后死前,那女人只是一介宫妃,从未接触过他。何况他深知宫廷险恶,从穿来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处处小心提防着。
庾晚音:“什么?”
夏侯澹回过神来:“没有,我是在想太后是怎么埋下毒种的。”
庾晚音:“那就不可考啦。谢永儿说她毒死了你的奶奶和生母,你想想那都是多少年前了。”
哦,原来如此。
夏侯澹忽然福至心灵地领悟了。
据说他的生母慈贞皇后诞下他时便极为艰难,之后又一直多病,只过了两年就英年早逝。
那么,太后是什么时候给慈贞皇后下的毒呢?
她下毒的时候……会好心避过孕期吗?
夏侯澹忍不住笑了起来。
庾晚音惊了:“笑什么?”
“没什么。”夏侯澹笑意里盛满了悲凉,却没有泄露到声音中,“这个暴君,真是倒霉啊。”
原来自己的小心谨慎从一开始就是没有意义的。在更早更早之前,甚至早在降生之前,这个角色的命运便已经谱写完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