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姐姐!”才留头的小宫女气喘吁吁:“大柳姐姐使我来问您,上回那个白地彩凤纹碗搁在哪儿了。”
宝珠闻言从躺椅上坐起来,还没开口,一旁晾手帕的善善笑了一声:“她倒会作怪,你一不管着小库房,二不当值,东西不见了,偏来问你。”
宝珠梳通一头堪堪晾干的乌发,一面挽一面笑道:“是有一回娘娘赏了碗甜酪来,我记得第二日便把碗还回去了…”又转向那跑腿儿的小宫女:“我同你一块儿去找找吧。”
二人赶到凤仪宫,皇后同一位老夫人正走到小花园里,随侍的柳叶儿忙示意众宫女在石凳上放好锦垫,桌上茶水点心铺陈开来,自己则撑了伞,在皇后身旁为她遮阳。
皇后便道:“难得日头暖和,你且去吧。”柳叶儿这才行礼告退。
走到远处瞧见宝珠两个,柳叶儿道:“刚呈上了一套水晶的,还没用着那凤纹的,只是我想,到底应该问你一声。”
宝珠点头:“多谢姐姐调停。姐姐想得极是,总不能真用上时才四处去寻。”
柳叶儿没再答话,二人便往小厨房去,传话的小宫女见状,脚底抹油连忙要跑开,半路却又叫恰擡头远顾的皇后叫住:“那边是不是宝珠?”
宝珠听见皇后叫她,自然折返过去,笑眯眯地行了礼:“娘娘胜常。”
皇后叫了起,向那位老夫人道:“阿娘不知,我这眼睛是越发不好了,又嫌那西洋眼镜戴着,太阳疼,每日只叫这孩子念书给我听呢。”
原来这是皇后的乳母曹夫人。她听了这话,便拉住宝珠的手,略一愣,复又含笑细端详片刻,就要拿东西出来,宝珠心想,这竟是正经小辈方有的见面礼了,就听一旁有人说:“唉,你怎么不戴首饰?”
果然三岁看老。宝珠暗自好笑,并不答她的话,只转向皇后,躬身道:“方才洗过头,戴不住金饰,只好簪了两朵鲜花,请娘娘恕罪。”宫里面不兴打扮得过于素净,便是未留头的小宫人,衣裳颜色也总是鲜焕的。她着急出门,还是路上掐了两朵山茶,不想就这么凑巧,遇上了这一位。
皇后不过一笑,曹夫人已开口解围道:“小姑娘家,正是清水出芙蓉的年纪。何况这位姐姐是近身侍奉皇后娘娘的,每常相见,自然是清爽便宜为上,不像你,初次觐见,怎么守规矩都不为过。”后头这句,是委婉教导自家孙女的。
皇后被提醒了,因问:“眉儿今年几岁了。”
“已满了十四。”曹夫人抚了抚曹姑娘的手,眉舒便不觉微微红了脸。
皇后会意,朝宝珠道:“你们小姑娘玩儿自己的去吧。”
宝珠答应一声,请眉舒随自己离去,暗里思索:说是年纪差不多,可二人身份天上地下,哪里能玩到一块儿?瞥见路旁新发的柳枝,柔嫩绒绿,便问:“我给姑娘编两个鸟儿可好?翅膀还会动呢。”
眉舒却不答反问:“你跟谁学会认字的?”
“凤仪宫里的姑姑。”
“会作诗吗?”
“不会。”
“给皇后娘娘念什么书?”
“娘娘兴之所至,不拘什么。”
“就没个偏好吗?”
“这我不能回答。”宝珠笑容不变,随即,到底说了一句:“姑娘,你僭越了。”
眉舒半点不畏惧:“说了这么久话,没听见你自称一句-奴婢。”
“一则,皇后娘娘特许,在娘娘面前,我无需自称奴婢,”宝珠的语调依旧轻柔平缓,唇角的小小尖牙却若隐若现,“二则,在姑娘面前,我也不用自称奴婢。”
“你…”眉舒强压怒意,面容几乎有些扭曲,宝珠却并不觉得称心:无论如何,眼下的眉舒不过是曹家姑娘而已,仗着当今皇后的势力,欺负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实在不配算反击。
“曹姑娘…”她站起身来,打算先赔个不是,给曹家大姑娘一点颜面,大家才好彼此周全。
“宝珠?”却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太子夏侯礼一面往这边走来,一面便说:“树荫底下凉,怎么在这儿坐着?”
眉舒与宝珠忙起身见礼,他竟丝毫不觉多出来的女子眼生,宝珠只好含笑道:“我陪曹姑娘说话呢。”太子“哦”一声,这才同眉舒互相叙过礼。
而后三人同行,宝珠落后一步,太子仍往她这边侧身:“常听母后念叨,曹老夫人总有好些年不曾来了,不知如今身体可还硬朗。”
宝珠抿嘴一笑:“曹姑娘自幼养在老夫人膝下,殿下正可问问曹姑娘。”
眉舒面上闪过一丝讶然,而后垂眸向太子道:“托皇后娘娘和殿下的福,祖母身体一向康健。”
太子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一行人默然到了凤仪宫,太子整整衣冠,进门后先向皇后问安,又向曹夫人行礼,老夫人连连避开以示不敢受,却看着自家孙女跟着行礼如仪后,捺不住地露出笑意。
柳叶儿捧上茶来,宝珠如常接过手,献给皇后,又献曹夫人,再及太子,末尾是眉舒。
饮过茶,曹家祖孙便要出宫了,皇后自有赏赐不提。宝珠陪了小半日,这才有工夫回到自己房里,摘下已半萎的山茶花,重新梳过头,从妆匣子里挑了支异形珍珠白兔簪,想了想,又取出一副红宝石耳坠,那宝石不过米粒大小,并不显眼,又和簪头的白兔眼睛相呼应,平添了几分活泼。
妆扮罢,皇后那边赏了道炸鹌鹑下来,这东西宝珠爱吃,只是吃着不雅,皇后自己又嫌麻烦,从前若非皇爷或者太子在,寻常都不大点它。
宝珠看一眼时间,招呼同屋的善善随意吃,自己则往皇后寝殿去。
路上又遇着个小太监,对方赶着叫了声“宝珠姐姐”,宝珠笑着点点头,他却没走,反而双手递过来一只小盒子:“这是太子殿下给姐姐的八音盒。”
宝珠心里还没觉出滋味,耳根连着脖颈先红了一片:“这我不能收。烦你代禀殿下,无功不受禄,且又是这样的稀罕物件,岂是我可享有的?”
小太监还想歪缠,宝珠索性绕开他,接着往前走去了。
进了寝殿,见众人都围在皇后身边,面前摆着一台书桌那么大的金灿灿的玩意儿,宝珠脚步微顿,随即才快步上前去,不及行礼,皇后已满面春风地向她招招手:“你也来瞧瞧,礼儿送的八音琴。”
宝珠便带着笑,上下一瞧,问:“这个琴,可怎么弹呢?”
“我晓得!”开口的是柳芽儿,她与柳叶儿是同乡,皇后便给二人起了一对儿姊妹花的名字,她难得露脸,这会儿连忙学着之前送八音琴来那小太监一样,在侧面把手上转了几圈,一阵清脆悦耳的乐声便响起了。
一众宫女都七嘴八舌地赞叹起来,夸太子孝顺,连她们都跟着皇后娘娘开了眼界。
皇后自然舒心,又说笑了好一阵,方才觉得倦怠了,由大伙儿服侍着安歇。
宝珠和柳叶儿留在最后,今晚是柳叶儿上夜。既不用给皇后念书,宝珠正要行礼退下,皇后却道:“让宝珠留在里间吧。”
二人应一声,柳叶儿退到外间,宝珠则到床边来替皇后放帐子。
“你不用忙。”皇后拦住她:“坐到床边,陪我说说话。”
宝珠乖巧答应着,心里实则有些意外:今日见了曹家姑娘,皇后自然有思量,不过,会同自己说吗?她这会儿才十一呢。
谁知皇后却问:“你知道,宫里还有台八音琴在哪儿吗?”
宝珠不觉悚然,幸而脸上不显山露水,已成了本能,正斟酌说辞,皇后自己作了回答:“在瑞香阁。”
宝珠提起的心这才徐徐落回肚子里,一边不忘盘算着:瑞香阁的白美人,是去岁被王师打败的部落进献的,天真年少,容色倾国,专宠至今。
年年西洋船只抵港,船上的货物都是有数的,贵重物件尤甚。皇后的八音琴是太子孝敬的,白美人的八音琴却是皇爷赐下的。
假若来日诞下帝裔,只怕这白美人更不是池中物。
宝珠知道,这个“来日”不会太遥远。
“若是帝后失谐,后宫怎能安宁?”皇后此话像是自问,却一字一字地敲在她心上。
妾这一字,似通“窃”。片刻恩宠风光,都是自正妻手里漏下来的。
入夜的寝殿里,只有一星如豆的灯火,化不开浓稠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皇后浅浅地叹了口气,又以一种闲谈的语气问宝珠:“你瞧着,礼儿与眉儿般配吗?”
“嗯…”宝珠咬着唇,蹙眉思考片刻,笑道:“佳偶天成,珠联玉映。”
“你这孩子,”皇后失笑,“只管说吉祥话儿呢。”
宝珠见她阖上了眼,安稳地平卧着,便轻手轻脚地站起来,放好了床帐,又走到桌前,熄了灯,随即悄然地在黑暗中坐了下来。
确实是珠联玉映的一对啊,何以后来连相敬如宾都做不到呢?
因为她吗?她怎配。
讯景如梭,旧游似梦,往事无迹可追寻,倒显得她庸人自扰。
但终究是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她认字不是嬷嬷教的,联诗也不是。
还有八音琴,与八音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