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皇后说:“你的乳母,你自该尽心;朕的儿子,不能给臣子家冲喜。”
这话其实也合情理。只是彼时阮才人亦在侧,皇帝再度当着妾妃拂皇后的脸面,二人之间,越发离心离德。
宝珠陪着皇后回到凤仪宫。皇后无声端坐许久,挥退了所有伺候的人,只留下宝珠:“你说,我该不该让朝中老臣进言…”
“娘娘不可!”宝珠想也不想,话已经脱口而出。
她这般直截了当,倒让皇后有些意外,一挑眉,随即笑一声:“是我心急了。他最恨我与朝臣有来往。”
宝珠知道,皇后的怨怼,已经渐渐浮出水面了。
一起打天下的夫妻,坐到了这世间最尊贵的地位,皇后却不能居功分走一半江山,还要容忍丈夫流连于一个个更加年轻貌美的姬妾之中,对自己则日加冷淡。
这些还都是身外之物,最叫皇后介怀的,是她亲生的两个皇子,都因征战而死。
可是,她们只能忍耐。上一世皇帝没有反对太子妃的人选,也不过是多进来一个人,一块儿忍耐。
至少此时,太子还没有失去皇帝的欢心。
这一年腊月初五,曹老夫人溘然长逝。
皇后困在凤仪宫里,无声地落泪不止。
“娘娘。”宝珠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情不自禁地走到她跟前,蹲身抱住她的双腿,靠着她,也让她靠着自己。
片刻,她感觉到皇后抚了抚自己的头发:“宝珠。”
宝珠答应一声,仰头望向她。
皇后已经拭去了泪痕,面容恬淡地嘱咐她:“你同徐姑姑一起去曹家。丧仪操办一应有徐姑姑做主;你,代我坐镇。”
“娘娘,”宝珠直觉不妥,“您身边不能没有人伺候。”
“张姑姑一样可以管事。”出声的居然是柳叶儿:“还有我呢。”
宝珠沉默片刻,郑重地向皇后行过礼,回去整理好了出宫的衣物。
无人知晓,当了这么些年的皇后宠婢,她心里对皇后的敬畏,更类于敬而远之。
唯独这一日,她在皇后身上,看到了一个女人的失意与坚韧。
她们不会走到上一世那般田地的。
素幔马车停在曹家大门前。因是宫中女眷,曹氏男丁不便迎候,两房主母也不见踪影。主人家就只有一个眉舒,一身重孝地立在门外。
眉舒向徐姑姑与宝珠行礼,因她俩是代表皇后来的,便坦然受了,随即才向眉舒见礼。
而后徐姑姑上前一步扶住她:“姑娘,先进门去吧。”
里头下人倒是跪了一地,哀哀痛哭着,可宝珠眼睛一扫,就瞧见角落里一星艳色还没遮全,更不要说徐姑姑这样细致的了。
人走了几个时辰了,这点儿事都办不周详,再说老夫人病的时日不短,又是高寿,总没有家里什么都不预备的道理。
徐姑姑一路看过,心里有了数。到了老夫人灵前,与宝珠两个先敬香致哀,老夫人的几个孙儿们便跪在一旁回礼。
挂幔守灵勉强算过得去。徐姑姑便携着眉舒,往一旁议事的屋去。先问她的父亲,说是请僧道去了。
这事儿其实应该吩咐给底下人做。宝珠暗暗皱眉,但多少能理解他的忙中出错。
徐姑姑不便说什么,叫人多赶制些生麻熟麻、粗细白布,来吊丧的亲疏不同,用的也不同。
停灵的日子钦天监算好了一时便能送来,此外供茶供饭、照看火烛、收拾器具,都要有专人轮班。
这些施排调停的事,徐姑姑是做老了的,分毫用不着宝珠帮忙,她只管安坐着,意义远大于一切。
曹家两个儿子,资质都不过平平,大老爷即眉舒父亲的六品衔儿是皇帝当年赏的,二老爷更是白身。家里虽富裕,门第并不高,来往的也没有什么达官贵人,或者名士大儒。
皇后派宫里的人来,是不想老夫人身后事太凄清了。
同时,也是没能及时定下眉舒名分的一种补偿。
临近晌午,太子来了。
他身份尊贵,被奉至内室歇息也不奇怪。宝珠和徐姑姑忙起身要行礼,太子叫了免,见了宝珠,不觉皱眉:“你若在宫里,还能宽解宽解母后。”
说了这一句,因徐姑姑在场,便住了口。
徐姑姑便对太子说:“这里进出回话的人多眼杂,殿下不如去后边小楼坐坐,劳宝珠姑娘领个路。”
太子点点头,宝珠见他神色郁郁,便没说话,带着他过去了。
小楼的位置高些,略有点儿冷。宝珠进来合上门,便将手炉递给太子。
“你留着吧。”太子没接:“也在这儿歇一会儿。”
“我也没有累着。”仍是顺从地坐下了,宝珠道:“曹家人手不够,徐姑姑正好办事老道,来替主家治丧,是娘娘的一片恩德。”
太子微皱的眉头展开了些:曹老夫人年过古稀,一生过得也还顺心,算得喜丧,母亲这样分外地眷顾,倒有一半是借机宣泄对父皇的不满。
他理解这种不满,但觉得这种宣泄极不明智。
终究叹一口气,罢了。转而问宝珠:“什么时候回去?”相比自己,好像宝珠的安慰更有用许多。
宝珠看这府里的情形,少说也还有两三日忙碌,便说:“还要看徐姑姑那边,到时一块儿回宫就是。”
太子琢磨片刻,取下自己佩着的一块沉香牌交给她:“这是崇善寺开过光的,你且戴着。”
宝珠没接,他便又说:“你头一回来这宅子,又是白事,戴着权当让我安心些。”
想到今晚多半还要留下过夜,宝珠还是收下了,道:“多谢殿下。”
太子没说什么,只说眼下,他确实没有立场让宝珠永远不要对他提一个“谢”字。
没多时,曹家的下人送了一桌素馔到小楼来。太子原本要走,因说:“你们事忙,我一来倒添许多麻烦。”
那下人忙道:“殿下亲临,是曹家莫大的荣耀。厨上粗使的人手尚够,诸多礼数不周之处,还望殿下见谅。”
宝珠见此刻已近午时,也跟着道:“殿下不妨用一口,待过了这时辰再动身也不迟。”
那下人便又向宝珠道:“姑娘的吃食也送到内院了,这就送上来。”
宝珠知道她的饭食总是和徐姑姑安排到一起的,便说:“不敢劳动您,我一时自己下去吃。”
太子用膳,跟前毕竟不能没人伺候,那人不再坚持,布好菜色便退下了。
宝珠又拿热水洗过一遍碗箸,奉于太子。太子没想真让她侍立,说:“你坐就是。”自己举箸,夹了一块儿松仁酥。
大概是觉得还能入口,他便对宝珠道:“你也吃一点。”
宝珠摇摇头:“一会儿还要坐一下午呢,吃多了反倒不舒坦。”太子爱吃松仁,这一桌素馔准备得也可谓讲究至极了,主家的一番用心,她怎好去沾一指头。
送走了太子,外头自有曹家的男人恭送。宝珠回到徐姑姑跟前,听见说眉舒一日多水米未尽,如今支撑不住,被搀进里间休息了。
徐姑姑正要进去探看,偏巧又有人来回话,宝珠见状,便自己先一步过去了。
眉舒靠坐在床头,面色有些苍白,她跟前两个丫鬟,一个捧着托盘,一个拿小汤匙舀了米汤,一点点地喂她。
宝珠上前问候一声,眉舒恹恹的,擡起红肿的眼皮儿,瞥了她一眼,算是理会了。
宝珠知道眉舒打一开始就不喜欢自个儿,面上的礼数尽到了,也不多扰她清净,退了出来,碰着徐姑姑,犹豫片刻,到底还是低声同她道:“天儿寒,姑娘只怕挨不住。”
眉舒是曹老夫人的孙女,在室未嫁,服齐缞五月,穿的是熟麻缝制的孝服,脚上亦是麻鞋。寒冬腊月,风吹起来跟刀子似的,更是无孔不入,十几岁的女孩儿家,最怕落下病根。宝珠看她陷在床被里,憔悴又伶仃,提了这句,至于她自己如何选择,便不打算再过问了。
而太子这头回了宫,便听说皇帝召见,匆匆忙忙换了吉色衣裳,往宣政殿去了。
皇帝此刻在长禧宫里。太子在宣政殿等了四五刻钟,方才见到皇帝神情愉悦地返来了。
太子忙向他行礼,皇帝略一擡手,随口问:“哪儿去了?”
太子如实道:“曹家老夫人过身,臣去曹府吊唁了。”
皇帝这才恍然想起来,“哦”了一声,片刻,说:“毕竟不是皇后生母,你去足够了。”
他的反应不在太子意料中。太子只不动声色地一挑眉,擡头时已经面色如常,父子俩转而说起了旁的。
“今年范授、周信礼、黎谕等人都回京来了,朕与这些结义兄弟们也有年头不得见,除夕宫宴上,定要尽情大醉一回。”
这几位,都是当年襄助皇帝黄袍加身的旧臣,大征定鼎后,被封往各地,享受着荣华富贵,只是交出了兵权,无旨也不可擅离封地。
皇帝是重诺之人,故而在将二公主嫁于周家幼子后,此番又有意从这些旧臣家的女儿中定下太子妃的人选,以求君臣相安,永无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