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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年少 正文 第11章 鹿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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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曹家有没有以退为进的意思,宝珠以为,如今的确是不要忤逆皇帝为好。

    不过,于皇后而言,仿佛她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都只会招致皇帝的更多不满。

    夫妻反目至此,也真是没甚意思。

    倒是贤妃,自生育皇四子后,脾性越发宽和,亦不像早年爱好奢华,颇得皇帝喜欢。便是有阮才人及后来选进宫的新宠,终究比不上她。

    偶尔,宝珠也会生出一种没有由据的猜测,到底太过荒诞不经,无从证实。

    仍旧是忍耐吧,再忍耐些年头。

    太子妃人选已改,皇四子的早慧狡黠一如前世,不知道皇帝晚年,是否还会像前世那样折腾太子。

    宝珠十四岁这年秋,皇帝北上塞外红松围场秋狝。大征遵循周礼,天子大规模的畋猎分为春搜、夏苗、秋狝、冬狩,其中又以秋狝最为盛大,它不仅是一场娱乐活动,更具有鲜明的政-治意义。

    前朝末年国力衰败,风雨飘摇,四境外族常有侵扰,及至今上顺应天命,定国安-邦后,与周遭邻国缔结盟约,偃兵息甲,礼尚往来,通使殷勤,边境再无干戈。年年秋狝,各族首领汗王咸聚于红松围场,以武相会。

    每次伴驾随行的,除亲卫军及文武大臣外,便是皇后与太子。而今年,又多了一个白贤妃。

    凤仪宫里无人对此议论半句。宝珠如往年一样,和徐姑姑及柳叶儿等人打点着行李。

    皇后要同皇帝一起会见友邦首领,光是衣裳就带了礼服、常服、便服各十来套,又各有配套的首饰,有的好放置些,有些易碎易坏的则要单独保存。

    到了红松围场要住幄帐,大到桌椅床榻、小到碗碟杯箸,都有六尚的人安排,不过像是皇后使惯了的一些器具,还是她们自己带着为好。御医院里十三科的都选了顶尖的随行,大伙儿也带了几样常用的药丸、药粉在身边,有备无患嘛。

    外头不比宫里排场大,讲究一切从简。凤仪宫随行的,皇后只点了徐姑姑与张姑姑,柳叶儿与宝珠,以及柳芽儿和善善去东宫后、提上来的秋水与玉珠。此外还需要七八个粗使宫人、十来个小内侍,便交由宝珠做主安排了。

    这一二年里,除了几位近身服侍皇后的姑姑和柳叶儿,宝珠在凤仪宫越来越说得上话了。皇后有意栽培,她又谦和公道,虽然凡是管事的,都难以做到人人称赞,但总体而言,尚还不至左支右绌。

    粗使宫人在围场上不过是领些传话跑腿儿的差事,宝珠平时里偶然也有用得着她们的时候,哪些是勤快踏实的、哪些是机灵知变通的,心里大致都有个谱,很快选出二十人来,一大半儿随行,一小半儿仍留在宫里——主子虽走了,凤仪宫还是要有人照管。

    杏儿被分在了一大半儿里,高兴得要蹦起来,幸好被宝珠及时制止了,教她不可喜形于色。

    万事俱备,中秋节后,八月二十日一早,千乘万骑前后簇拥的天子卤簿自大内出发,一路北上,二十七日至古北口阅——兵,驻跸一日,三十日,方到红松围场。

    红松围场自前朝起便是皇家猎苑,地势多样,湖泊静谧如镜,草地碧茵无垠,还有遮天蔽日的红松林,丝毫找不出曾罹受狼烟铁蹄的痕迹。

    各部族首领已在围场恭迎。皇帝步下车,与他们以兄弟之礼互相厮见,好一番谈笑风生后,方才前后走进王帐中——那是幄帐中最阔大的一座,比禁宫里的正殿也不差什么。

    九月初一、初二日行围。围猎分为两种:驰猎曰行围,聚歼曰合围。第一场行围,当然由皇帝率先开弓,他射中了一只麋鹿的眼睛。太子紧随其后,射中了一匹狼。葛梭部的王子亦猎得一匹狼。

    之后的合围,皇帝便不再下场。由太子、亲卫、各部族的勇士等各显身手,常常从清晨延续到日落,一时声势浩大,万马奔腾、箭如雨下。过后更有夜酒宴赏,歌舞不歇。

    期间休猎的日子,皇帝与各族首领们,或商谈政-事,或演练军-队。

    相比之下,宝珠她们的日子就要平淡得多。皇后只在三十日的夜间大宴中露了面,勇士们的围猎,她一场也没有观看过——原本,这些猎杀的场面也不会让女眷们感到愉快。

    唯一让小宫女们私下嘁嘁喳喳个没完的,则是太子殿下的英姿。

    她们不像宝珠这一批人,差不多和太子一块儿长大,见面的时候多些。她们对太子的印象,都来自于听别人说:太子领着勇士们穿林带谷、矢无虚发;太子独身一人猎得了一头偷袭的黑熊,险些吓坏了随后赶到的将士;太子与葛梭部王子比武切磋…

    这些宝珠都只听听便罢,从不插话。眼下最让她放在心上的,是在外的饮食迥异于宫中:清淡精细的菜色变少了,每日倒有许多炙烤野味。

    这些皇后是一概不碰的,仍只用徐姑姑仔细嘱咐过厨上的那些膳食。

    宝珠觉得可惜,不是为了口腹之欲,而是她分明记得,当年凤仪宫小厨房有一道炸鹌鹑做得极好。

    围猎的地方并不是固定不变的,九月二十九日,皇帝驻跸在红松最北的一处围场,其西南十余里即汤泉行宫。

    当夜皇帝赐白贤妃同往汤泉浴,不想次日返回幄帐后,皇帝便发起低热来,随行御医开了药,服下后亦不见好转。

    太子最先知晓此事,恳请皇帝如常与各首领汗王会面,就此作别,待各部离开红松围场后,再速回宫中诊治。

    皇帝立即听从了他的建议。所幸此时秋狝本已将毕,众汗王或是不曾起疑,或是为大征兵马所威慑,无一异议。

    而后还跸途中,皇帝病势依旧不见起色,不得不由太子代阅奏章;御医再四斟酌药方,终日如芒在背。

    圣躬违和,车马不敢延搁,同样不敢疾行,皇帝日益不耐,肝火愈盛。这一日,御医方才请过脉,太子正扶父皇躺下,皇帝突然暴怒,手握成拳,捶着床板喝问:“皇后何在!”

    皇后一言不发,宝珠无奈,只得匆匆从外间进来,跪下来禀道:“皇后娘娘正为皇爷尝药。”

    皇帝睁大了眼,分明不信,竟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亲自去查证。太子与宝珠连忙竭力劝阻,终于,皇后捧着药,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她不说话,也不行礼,端着热气氤氲的药碗,就站在皇帝跟前,两个人互不相让地对峙着。

    那药碗是薄胎瓷,一旁侍立的宫人害怕烫着皇后,踟蹰着想上前来接手。

    宝珠不动声色地拦住了她。这么僵下去也确不是办法,她想了想,取了一块手帕,硬着头皮欲替皇帝遮在襟前。

    太子代她做了,又唤皇后:“母后,交给…”

    皇帝执拗得很,硬声道:“让她来。”因为气息不足,说完又咳嗽起来。

    皇后无可无不可的模样,稳稳当当地在床前杌子上坐了,又想起什么,吩咐宝珠把碗中的瓷勺换成银的来。

    皇帝愈加瞪视她,却到底一勺一勺地喝了她喂来的药汁。

    所谓病去如抽丝,御医提心吊胆开出的几副药,如今总算慢慢起效了。

    皇帝只要皇后一个人侍疾,大小事一概不准假手他人,连太子都被撵出来了,宝珠更不会杵在跟前。

    龙体渐安,大臣也好,宫人也好,都悄悄松了一口气。宝珠守在王帐外头,夜风带着露气,稍稍有些冷,她活动了一下身子,但并不觉得难挨。

    露似真珠月似弓。她擡头望着天幕,时辰不早了,天色却不是纯黑的,依旧泛着深蓝。遥遥的,有一两声醇厚的音色,不悠扬,但莫名动人。她觉得心里很宁静,信步走着,向那声音走了过去。

    跃动的火堆前,明明晦晦地能瞧见一个人的身影,是太子。他回过头,手里拿着个宝珠不认识的乐器。

    “葛梭王子输给我的。”他对宝珠笑着招招手,宝珠走上前去,听他介绍这东西:“叫鹿哨,围猎的时候吹起来可以诱捕鹿群。他这个比实际用的小得多,装饰罢了。”又“嗤”了一声:“不知道能不能号令葛梭将士。”

    宝珠在他旁边坐下,听了这话不禁笑起来。太子道:“我特意走远了来吹着试试,还是传到父皇母后那边了吗?”

    宝珠摇摇头:“要留神才能依稀辨出来。皇爷和娘娘不会注意的。”说完,嘴边的梨涡藏不住地再度浮现。

    “笑什么?”太子问:“这声音很难听?”

    “不是的。”宝珠只好道:“我在想,若是皇爷和娘娘早些和好,在围场时我就能自在逛逛了。”

    她不知道,她很久没有在太子面前说这样的任性话了,很久没有这样卸下防备了。太子看着她的眼睛,才明白当她真正看着自己的时候,目光明亮得他可能一辈子忘不了——无关篝火。

    他低下头,去轻吻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