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接过信,扫了两眼,便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去。
贤妃虽心有不甘,看这等架势,又哪敢阻拦,只得跟在后头行礼相送,直到皇帝一行人出了长禧宫大门。
她这才站直了,回身瞥了宝珠一眼,面上工夫也懒得做了,一拂袖:“你回吧。”在春纤等人的搀扶下摇摇进了殿中。
在院中等候多时的齐姑姑这才走到宝珠身边来,关切地问她:“贤妃娘娘如何说?”
宝珠勉强笑了笑:“应当不用我再来了…姑姑放心吧。”
唯有这一点是可以笃定的,除此以外,她有种说不出的惶然。
不知道太子那封密信里,写的是什么。
在凤仪宫又惴惴地过了两三日,无事发生,宝珠悬着的心方才渐渐放了回去。
恰在这时候,一桩奇闻在宫里面传开了:江南一带抓了两个自称燕朝李氏后裔的反贼,不日就要押送到都城里来了!
此时虽还没有严令禁止内宫妄议朝政,但皇后是历来不许凤仪宫的人多嘴饶舌的。宝珠从前偶然听见宫人们私下谈起国事,也每每及时劝阻。
然而对于众说纷纭的前朝,明明相去不远,但又发生在她懵懂的年少,她始终有种追根究底的欲-望。
正值中元节,她们几个要好的宫女坐在一处,两手不停地扎荷花灯,预备着夜里和法船一起放到河面上,既是替主子积攒功德,亦是为自己的亲人祈福。
四下无人,杏儿便低声问:“不是说那个思宗没有子嗣吗?怎么又冒出两个李氏后裔来?”
玉珠道:“听说是燕太-祖的后辈,思宗是太宗这一脉的。”
秋水胆小些,听到这一节,到底忍不住打断:“你们少说这些吧…”
“门开着呢,”宝珠一开口,倒有些出人意料,“谁要是走到跟前来,咱们都瞧得见,不用怕人听去了。”
秋水诧异地看她一眼,瞥见她十根手指头,个个指尖都沾上了绯红的染料,心里不免叹了口气,道:“咱们宫里的灯都快齐了,剩下的几个我们做就是,你歇会儿吧。”
放荷花灯的体面不是人人都有,自打宝珠有资格跟着皇后去看水陆道场起,年年都受许多小宫人托付,替她们捎带一盏。
可是,谁也没听她说起过自己的故乡亲人。
宫人们出身不高,各有各的苦,彼此不会盘问身世,徒惹对方伤心,因而秋水也只能感慨一二便作罢。
宝珠两手已经发酸了,指尖更是木木的,听秋水这样说,便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起身走到脸盆架子前,洗净了手。
屋门虽开着,一丝风也无,犹有些闷热。宝珠想透透气,便跨过门槛,走到了房檐下站着——倚在门框上兴许会轻松些,但那是不允许的,因为极不庄重。
姹紫嫣红的晚霞铺展于天际,绵延至连甍画窗。宝珠想起曾有一时,宫中流行的晚霞妆,以金粉和胭脂,抹在两颊,与乌黑的鬓发相接,倒有种沉沉的娇媚。不过因为眉舒极为不喜这种奢丽,很快就古调不弹了。
她张目远眺,重重红墙外,依稀可见翠幄玉骢,那是散值的大人们离宫回府的车马。
马蹄声不疾不徐,越发衬托出一派宁静祥和。
谁能想起,距乱世末代,还不到二十年呢?
当日思宗和后妃们悬梁殉国的宫殿,是如今哪一座?
宝珠的后背爬上一股凉意,她却毫不警觉,直到玉珠突然在她肩上一拍,将她吓了一跳。
她从来没有失态过。众人看得稀奇,不禁都笑起来,秋水又说玉珠:“我叫你别这么吓她,不看是什么日子,何苦惹姑姑们数落?”
宝珠定了定神,笑着说无妨,又问:“什么时辰了?咱们赶紧去娘娘那里候着吧。”大伙儿便都提着灯,往后殿去了。
所谓水陆道场,便是在地上及水上都要设法坛,和尚、道士各自搭棚,置着镇山门的法器,或是念经超度,或是拘魂镇压,可谓各显神通。
宫里的贵人们自然不宜离得太近,都在寿椿山高台上观看。
这寿椿山是皇爷听从司天监进言,为保龙气不外泄,耗费人力叠起来的,前面便邻着沵湖的分支,宫里人管它叫小横塘。
宝珠等人随着皇后一同步入翩鸿馆。今日皇帝不在,皇后坐主位,贤妃屈居东侧席,乔昭容及刘昭仪居西侧席。再下分别是阮才人、小白美人,以及三位太子妃嫔。
和尚道士们念经作法,每隔一时会暂告一段落,撒斛食来喂鬼——让鬼吃饱,也是超度的一种法子。
直到夜幕降临,开始烧楼库。纸扎的五座小楼,联缀在一块儿,里面盛着金银纸叠的元宝,将它们拿到水边路口焚烧,即为鬼魂的盘缠,让它们安心上路。
九公主胆小,看到这情形已然吓得藏进乔昭容怀里,乔昭容忙搂着她低声安慰:原是公主病才好些,昭容不放心将女儿留在寝宫,由傅母宫人们照料,只好带到这儿来。
皇后便笑着招招手:“九儿,到我这里来。”
九公主缓缓走过来,皇后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了,叫把水晶鸡脯和水晶肚都撤了,免得小儿吃了闹肚子。又令宝珠给她挟冰糖鸭子吃。
宝珠便挟了一块儿鸭脯在碟中,九公主咬了一口鸭皮,甜滋滋的,颇为喜欢,便将肉单剩下来不吃,又要宝珠再为她取鸭皮。
宝珠正要劝,却听见贤妃开口问:“公主可知放焰口,何为焰口?”
九公主闻声向她望去,摇了摇头。
宝珠不禁微微皱眉,看向皇后,皇后一脸淡然瞧着小横塘上烧法船,无意阻止贤妃出声:“焰口,属饿鬼道,腹大如山、喉细如针,即便得到了食物,入口之后亦会变成火炭,无法下咽饱腹。如今施放焰口,便是令它们得度,早脱苦海。”
她话锋一转:“公主不知惜福爱物,想是从前不曾听闻焰口之苦吧?”
“贤妃娘娘此言差矣!”最先耐不住反驳的是乔昭容:“九儿年幼无知,虽有过错,请娘娘念在她病弱福薄上,收回这等锥心之语!”
“锥心?”贤妃长眉倒竖:“乔昭容是认为我故意诅咒九公主?”
“妾身绝无此意!”乔昭容起身行礼,但并无退让之意:“只求娘娘略怀慈母之心,不必苛责…”
“乔昭容,”贤妃根本不容她说完,轻蔑一嗤,“你不知如何教女,才纵得九公主日益骄奢,不如另寻合适之人,好生教导公主。”
“贤妃娘娘!”宝珠究竟将早已抽泣着跪地请罪的九公主扶到一旁,自己走出来,行礼道:“举头三尺有神明。”
贤妃一双冷如秋霜的眼睛转过来:“宝珠姑娘有何见教?”
“奴婢不敢。”宝珠垂首低眉:“慎终追远,此事大矣。怎可过于喧哗,惊扰了鬼神?”
“好了。”皇后终于肯一言而定:“要放灯的,要祈福的,忙你们该忙的去吧。”
贤妃拿帕子掩着嘴,轻嗽了两声,不再说话。乔昭容亦重新坐下来。后妃们要给亲人的祭品早随着法船焚烧了,只有宫人们要自己去放一盏灯,默念几句自己的心事,这是一年中她们唯一可以流露哀思之情的时刻。
宝珠仍与杏儿、玉珠、秋水结伴同行。别人手里都提着一两盏荷花灯,独她提着一长串,几乎有她人那么高。
这都是没能来的小姐妹们托付给她的。她拿了火折子,一盏盏地点亮,轻轻搁在火红的水面上,如繁星归于天际,一路通向他世。
这样灯火通明,她心里却这样沉寂,既无哀思,亦无祈愿。
直到凉风吹过,两颊冰冷,她方才惊觉,自己正无端落泪。
忙抽出帕子,一边拭,一边起身往回走。杏儿三个都不见了,她不免略往四处张望,又有些怯怯的,怕余光瞥见什么。下一瞬撞入眼帘的,竟是太子。
宝珠低呼了一声,慌忙掩口,等看清来人,稳住心神,退了两步向他蹲礼。
“她们正找你呢。”太子担心她没站稳,伸手虚虚扶着她,这才收回来。
宝珠担心自己发丝乱了,又不能当着他理,只得低着头,问:“殿下怎么来了?”
皇帝从来不做这些道场,以往也不曾叫太子来。
太子没回答。借着光,他瞧见宝珠眼眶微红,不禁心里一动。
明日,那两名李氏后裔就要进京了。
只有父皇和他知道,真正要抓的,并不是这二人。
那么…他忽然生出一个诞妄不经的大胆想法:“宝珠…”
“嗯?”宝珠应了一声,随即就听见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杏儿她们找过来了。
几人不意太子在此,慌忙行了礼,杏儿方对宝珠道:“姐姐,咱们该回去了。”
宝珠便走到她们当中,一同向太子告辞离去。
到了翩鸿馆,皇后正吩咐回凤仪宫。宝珠又看了九公主一眼,见她神色已经无异,方才跟着几位姑姑一起,拥着皇后起驾。
贤妃率着其余人等蹲身相送。宝珠暗想,她这一口气,不知又要寻什么由头撒出来。
次日才起床,就听说各处都有宫人内侍被关押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