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忙拉住她,笑得云淡风轻:“我看你没跟着,就来瞧瞧你。”
宝珠又羞又慌,生怕他被人瞧见了,情急之下,干脆把他往房里推,又将门虚掩上。
太子不合时宜地觉得好笑,跟着又扶了扶额角。
宝珠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转而问:“是皇爷砸的?怎么下这么重手?”
她蹙着眉,不知道自己眼眶都红了,太子忙说无妨,又道:“是为着前朝的事,父皇动了肝火,好在这会儿已经醒了。”
宝珠并不关心皇帝的病情,甚至觉得,他病着,她们还比寻常轻松一点。
她只是望着他,心酸不已:“拿什么砸的?这时候还在渗血…自家父子,怎么下得去手…”末一句低如蚊呐,太子却没错过,还觉得极为受用。
有什么下不去手的?虽是父子,但也是君臣,为女人,为权势,从古至今,反目成仇的至亲骨肉数都数不完。这会儿在父皇眼里,自己已经与逆臣贼子无异,自然罪大恶极。
乔昭容那儿没几样价值连城的东西,偏巧不巧就把这水晶花樽摆在显眼处。皇帝那一下是动了杀心的,砸得他半边脸都没了知觉,另一边的耳朵尚还听见潺潺流水声。
可自己还是比他扛得住。皇帝砸完儿子,气急攻心,昏死过去。御医们赶过来,见太子自一滩血泊里站起身,险些以为是逼宫,谁料太子的口吻依旧是温和的:“父皇劳于政事,圣躬不支。请诸位大人定要尽心诊治,务必使龙体早日康健,某在此谢过了。”
太子殿下一贯礼贤下士、敬重老臣,对德高望重者,以某、小子自称。杏林圣手们听得两股战战、六神无主,只有唯命是从的份儿。
乍着胆子给皇帝号一回脉,御医们的心落回肚子了:皇帝陛下没受伤没中毒,不过是暂时的气血上逆,太子让擡回宣政殿方便清养,那便凭殿下做主吧。
来长宁宫给九公主诊脉的御医当中,并不包括平常侍奉皇帝的那几位,但皇帝沉湎女色、好食丹药的事实,却都多少听说过。如今移回自己寝宫,清清静静地调养一段时日,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至于太子,则一直守在皇帝榻前,等到父皇终于睁眼了,这才肯让御医为自己处理仍在流血的伤口。
常日里与药材脉案打交道的大人们这才意识到,太子殿下,毕竟是平过叛的英雄,不是皇宫里尊贵的孩子。
从始至终,三公九卿无一人有异议。太子对他们苦笑着揖礼:“某刚愎自用,致使归义公有机可乘,自戕泄恨,深负父皇所望,还请世伯们费心周全,不要误了朝廷选贤举能的大事。”
皇帝就躺在几步之遥的龙床上,喉咙里痰湿未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一个太子,不愧是他的儿子。他就这么笃定,自己时日无多,整治不了他吗?
送走外人,太子又回到皇帝床前,替他掖了掖被角:“臣虽有罪,还请父皇早些消气,否则于病情不利。”
御前太监进来回禀,说皇后到了。
太子轻叹一声,站起来拂拂袍角,欠身向皇帝道:“臣去宽慰母后两句,她听说您病倒了,必定是心急如焚。”
仍是在三公九卿面前的那套说辞,却瞒不过皇后,她定定地看着太子额角的伤许久,终究没说什么,搭着徐姑姑的手进去了。
太子好整以暇,慢慢沿着丹墀走下去。乔昭容看得清形势,安生在长宁宫避风头,这个不必担心;刘昭仪在他的人赶去之前就被割了舌头,生死由命了。剩下的嫔御们,上得台盘的真不多,太子微微皱眉,唤过大篆:“让太子妃也来侍疾,正好多帮衬着母后。”
贤妃么,太子轻嗤,哪里少得了贤妃。
这一上午实在闹得昏头涨脑,他想了想,还是改道去了凤仪宫。
太子觉得自己真是疯魔,喜欢看到宝珠为自己蹙眉的样子。
只有和她在一块儿,他还可以假装他们是受了委屈的小儿女,被长辈责骂几句,躲起来吃两块甜腻的糕点,自己哄自己。
他扬唇,道:“真的不严重。这棉纱吸水好,看着骇人罢了。不然,我揭开你瞧…”说着果然擡手去拆。
宝珠“唉”一声,慌忙阻拦,瞧见他促狭的神情,方才意识到自己中了套,忍不住乜了他一眼,就想别过脸去,太子却俯下身来,吻住了她的嘴唇。
这一次和在浣花行宫不一样,和在红松围场不一样,宝珠能感觉到,太子带着很重的情-欲。
他甚至把她逼退到了墙角,单手一托,她就坐在了冰凉的红木半月几上。
太子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了,这一刻特别地想要她,也许是额上那股胀痛的搏动,也许是清洗过后依旧挥散不去的血腥味,他和她热烘烘地贴在一起,却还奢求着更近。
他一只手抚着她的脸颊,一只手往下滑去,意图攥住她的腰肢。
但她的腰肢比他以为得还要纤细,他的指尖碰到了坚硬的墙壁,随即意识到,他居然差点在这样的地方拥有她。
太子的动作顿了一霎,而后,他将宝珠抱下来,赔罪般地替她整理起了头发衣裙。
她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他不能像对待东宫的某个宫人一样,幸了就幸了,给个名分,赏几间屋子、配上些婢女和衣裳首饰。
他不愿那样对她。
殊不知他这通忙手乱脚的拾掇,越发让宝珠难堪,涨红着脸连声阻止:“殿下、殿下,奴婢自己来…”
她生气了。太子头一回因为意识到自己闯了祸而发慌,他呆呆地觑着她的脸色:“对不住…”
宝珠低头理好了裙子,听见这一句,摇了摇头。
“殿下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混沌的思绪也渐渐归拢:“相反,殿下待我,恩深意重。”
她说恩,而不说情:“皇爷待殿下虽严,从前也不曾因为朝政之事,怪罪过殿下,想来殿下一向兢兢业业,不负圣望。
即便这一次,殿下果真有过失,斥责、罚俸、罚闭门思过、罚跪太庙,都是合情合理,可是砸花樽,更像是恨。”
她示意太子容她说完:“殿下许我自作多情一回,认定这是因为我的缘故。”
太子张了张口,想要否认,可怎么骗得过她去。
宝珠深闭了几回眼,没挡住泪水,反倒让它们坠得更快:“我不值得殿下这样做,您的心意我无处回报,每每念及都觉得惶然不安…”
“我不需要你回报。”太子语意涩然,“我只想你过得轻松一些,至少,不必、不必…”他说不出口。
“那也不能用殿下的前程换。”还有他与皇帝的父子情分。
太子仍旧摇头,宝珠比他想得远:上一世皇帝宾天还有好几年,这几年,他要如何度过?
倘或自此以后,父子真成仇敌,你死我活,他真的一辈子都不会后悔吗?
她嗫嚅着,但足够太子听清楚:“其实,那确实应当是我的福气。”
太子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他发觉自己在冷笑着反问她:“你以为父皇如今还会要你吗?”
不,他不该这样讥讽她。太子看见她的脸色霎时苍白得叫人心痛,可下一秒,一道可厌的嗓音插-进来:“殿下,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宝珠擡眸,来者是久等她不到的张姑姑,和阻拦未遂的常姑姑。
她心念飞转,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殿下稍候,我这就去拿娘娘的斗篷。”
双手捧住那一袭深紫藤萝纹的斗篷时,宝珠方有了一种切实的悲从中来,她答应过皇后,不再见太子的,而今被太子这样拿话刺伤,便是她食言的报应吧。
她将斗篷折起来包好,出来交给太子,连礼也不再行,转身就走了。
张姑姑与常姑姑不禁面面相觑,紧接着才做出恭送的姿态来,太子在母亲身边的宫人前不好摆说一不二的作派,只得牵肠挂肚地离开了。
宝珠躲在听差房里,膝盖上搁着绣绷,目光却是愣愣的,不知道落在哪里。
张姑姑捧着个填漆茶盘进来,放在小圆桌上,斟了一杯热茶递给她,自己就在她身边坐下来。
“姑娘这样子,让我怎么和娘娘交差?”
宝珠闻言转向她,语气坚决:“等娘娘回来了,我自去请罪,一定言明,与姑姑分毫也不相干。”
“罢呀!”张姑姑看她双眼哭得又红又肿,到底于心不忍,道:“能瞒着,就瞒着吧。”见都见了,说给皇后知道,除了平添烦恼,还有什么益处?
又想起一条:“若问起斗篷,只说是太子身边的人来要的,啊?”
宝珠不意她这样待自己,越发觉得心里难受,勉强“嗯”了一声,拿帕子捂住脸,别过身去。
张姑姑看她肩头轻耸个不住,不觉暗暗发愁:以她和太子这副冤家架势,皇后想把两人分开,各过各的日子,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