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见着眼镜,倒也无波无澜,吩咐宝珠把它收起来。
宝珠应着,退出屋子,便对闲站着的胭儿招招手:“你到娘娘那里,替我一会儿,机灵些就是,有什么不懂,看你师父的眼色。”她是柳叶儿教出来的,行事再没有什么不放心之处。
胭儿也不多问,乖乖点头进去了。宝珠便捧着眼镜盒子,交到小库房,记了册、贴了签,安放在檀木架子最上面一格。
随后便返回听差房,等太子走了,她这里就知道了。
秋月正在里头清点药草,见她进来,问:“今儿娘娘要出门吗?”
“贤妃守着便守着吧。”皇后道,“你独自视朝,更要加倍谨慎,别再忤逆了你父皇。”
“臣记着了。”太子有点心不在焉,宝珠一见他来就走开,不知是纯粹气没消,还是被母后知晓了责备过。
他真不该说那种混账话。眼下连个赔罪的机会都没有。
太子压下那点情愁,说起了正题:“离中秋也没有几日了,父皇不宜出门,就在宫里头办一办。母后觉得何处好?”
皇后暂且没有他这样的闲心:父子俩眼下看似是平和下来了,皇帝甚至还赐了眼镜来安抚她,可越是这样,皇后心里才越不踏实。
她知道皇帝是什么性子,太子更是十二分地随了他。只怕谁的心里,这口气都难消。
明面上,是父子俩不巧看中了同一个女人,更深远的缘故,还是因为太子长大了,皇帝却老了。做父亲的,希望做儿子的能够担起自己交给他的重担,却不容许做儿子的有分毫动作,意图从他肩上抢过重担去挑。
太子有这样的意图吗?皇后想起昨日在宣政殿乍见时,太子的那副模样,以及那套圆融的说辞。
挑起这场风波的若是旁人,早被她除之以绝后患,偏偏是宝珠。
养了这么多年,便是猫儿狗儿,也有两分不落忍了。
再者,杀了她皇帝也未必消气,可太子只怕安抚不下来。
皇后微皱着眉,一时只道:“不拘哪里,平平安安地度过就好了。”
太子从没想过她会说这样近乎软弱的话,惊异之下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安慰之语本可以脱口而出,然而在舌尖打了几个转后,终究咽了下去。
这种感觉让他有些说不出的不舒服,片刻,他才拿捏着语调,说:“母后既这样说,臣便再请父皇的示下吧。”起身告退出来。
中秋当日也是秋闱最后一日。李慎思“病”了这么些天,宫里的御医一天几趟地来,又在府里住过几晚,一条街的人都是有目共睹的,这天傍晚听说归义公过身了,一则叹天妒英才,二则叹皇恩浩荡。左邻右舍的大都在朝为官,多少算同僚一场,纷纷送上奠仪,亲自上门吊唁的却一个也无。
独留下李慎行一人主持兄长的丧礼。他比李慎思豁达通透,团圆节下的,那些大人们说到底非亲非故,忌讳些也是常情。连自己的妻子都因为照顾生病的女儿,不能过来支应呢——幸亏这些往常守卫两府的军士还算有点人情味儿,都忙里忙外地替他张罗。
太子没出手,怕对九公主有妨碍,到底稚子无辜。洪氏母女应当是一路奔波劳累,兼之有些水土不服,洪氏尚能支撑,小姑娘家却病了好几日。
团圆佳节,几家欢喜,几家凄凉。
太子拾阶而上,恰逢童御医为皇帝请脉出来。
头发花白的老先生要躬身行礼,太子连忙搀住了他:“童大人,不必多礼。”又问:“父皇这会儿精神如何?”
“皇爷现下精神好啊!就等着殿下请他去中秋宴呢。”童御医笑眯眯的,太子怎么问,他怎么答,并不能算欺瞒。
太子点头笑笑:“大人家里的儿孙想必也正等着您开席。”
童御医说是,又拱拱手:“老臣还没谢过殿下,替老臣讨的赏呢。”
太子饶有兴味,问:“不知父皇赏了大人什么?大人可愿让某同喜?”
童大人擡起头,看着这个比他还高出一大截的挺拔青年,目光深远:“皇爷准了老臣乞骸骨之求,中秋节后,老臣便告老还乡了。”
太子脸上的笑容凝了一瞬,随即恢复过来,道:“大人精神矍铄,老当益壮,何来乞骸骨之说?御医院少了大人坐镇,不但小子心有不安,只怕父皇也难以高卧啊。”
童御医连声道:“殿下言重,老朽惭愧,老朽惭愧。御医院里后生可畏,人才辈出,老臣怎好觍着脸倚老卖老?回去逗逗孙儿是正理,再不敢出来贻笑大方。”
这话倒是肺腑之言。皇帝偏信术士丹药,早觉御医无用,尸位素餐。这回一病,也是日积月累的结果。他老人家却犹不知悬崖勒马,单要贤妃一人侍疾,正是便于伺候他每日进丹。
童御医心知再不辞官,怕是没命衣锦还乡了。
太子见他去意已决,自己阻拦也是于事无补,有些意兴阑珊地拱拱手:“大人动身前,容某为大人置杯薄酒践行。”说着便往皇帝寝殿去了。
童御医望着他的背影,那般敏捷矫健——御医当中资历深的,独他不曾亲自为太子断过腿伤,他不信太子革靴里的鞋垫一厚一薄,他也不信贤妃伺候皇帝进丹之事,太子一无所知。
然而从今以后,自己不必再趟这浑水了。
皇帝独自一人坐在棋案前,贤妃及四皇子都不在。
太子唤了声“父皇”,上前行礼。皇帝径直叫了免,感慨道:“病榻上困久了,如今看什么都可喜。”因时辰不早,便说:“夜里回来,咱们手谈一局。”
太子应了声“是”,见他面色略显潮红,心里便有个疑影儿,道:“翩鸿馆地势高,夜里寒凉,父皇可要披件斗篷?”
皇帝无可无不可:“带着吧。”
太子便让内监去取,自己扶着皇帝,待他端端正正地坐上肩舆,方才松手。
皇帝笑了一声,道:“你也坐去。”两乘肩舆一前一后起驾,往翩鸿馆行去。
这地方是皇帝选的,翩鸿馆上可以瞧见小横塘——有月无水,终究少了份意趣。只是太子没料到,贤妃和四皇子都不在,席间就只有帝后二人,以及他与太子妃。
简直像是寻常百姓家一般。太子没藏着掖着,当着皇帝吩咐底下人,未能到场的妃嫔们瓜果月饼都要送到,九公主那儿再多吩咐一声,西瓜螃蟹别给她吃。
皇后淡淡的,席开后起身向皇帝祝酒,愿他岁岁常健。
杯子中盛的却是香糖水,皇帝不肯饮,太子笑劝道:“父皇莫嫌糖水味淡,臣愿为父皇鼓舞助兴。”
他本就穿着曳撒,活动方便,命内侍们将槃鼓摆在开阔处,星罗棋布地颇有关窍,而后轻巧一跃,便立在了一面鼓上。
太子这舞是脱胎于当年葛梭部献过的马上舞,不比宫中舞伎们的柔婉有致,他不过兴之所至、纵情而为,意在娱亲罢了。
“咚”、“咚”、“咚”、时急时缓的鼓点雄浑激昂,红衣皂靴的身形翩然惊世。皇帝击节,皇后含笑,一舞终了,太子掠过捧酒的宫人,落在皇帝面前,将一滴不洒的香糖水奉过头顶,敬献于他。
皇帝哈哈大笑,接了水酒饮尽,皇后略含嗔怪:“饿着肚子卖弄,仔细一会儿肠子疼。”
太子不急着起来,又向皇帝禀道:“仰赖父皇庇佑,童御医为臣治好了腿疾。父皇生养教诲之恩,爱护容忍之心,臣此生难报,深以为愧。”他俯身,再三顿首。
皇帝没有说破什么,只道:“起来吧。”
四个宫人推来了鲜花浆果装点的团圆饼,切下头一块递呈皇帝,再呈皇后,再呈太子,末呈太子妃,剩下的也足以供四五十人分食。
此时月上中天,新果佳肴俱备,鼓瑟吹笙的伶人们换了轻柔舒缓的曲调,与月色水光交融酝酿,令人如痴如醉。
太子又饮了几杯酒,待汗出透了,趁势告退更衣。
大篆在外头候了有一时,见他出来,忙回禀说,贤妃母子在长禧宫设了小宴,并无异常之举。
太子忽然有些惘然,点点头,也忘记了换衣裳,说:“我自己走走就来。”
大篆一愣,没来得及回答,太子殿下已然只留给他一个背影了。
大篆无奈:这位主子还能是去哪儿?
宝珠这一次又没跟着来。凤仪宫里的情形却远非太子想的那样冷清。
柳叶儿在皇后寝殿里照看烛火。其余留下来的宫女儿们都窝在茶水房里嘻嘻哈哈,内侍们更有内侍们的乐子。
茶水房里的炉子是不灭的,以备皇后一回来便有热水可用。她们顺便煨些栗子、芋头之类,比正儿八经吃饭香甜多了,宝珠挑了些,预备待会儿给柳叶儿送去。
敲门声响起时,小宫女还在窃窃地问是不是哪位吃饱喝足的姑姑来巡视了,宝珠连忙对她们做个噤声的手势,开门时脸上越发笑得乖巧。
在看清来人后,这笑容立时消失了。
房间里其他人这下也是鸦雀无声,齐齐呆了一瞬。她们都不知道前些日的事,但太子一向如何待宝珠的,她们想没瞧见都难。
下一刻,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不说行礼,倒一溜烟儿地想出去,给他俩腾地方。
太子怕宝珠不自在,忙说:“你们玩你们的。”好歹给拦回去了。
宝珠呢,又不能把他晾在外头,听见他说:“咱们去那边。”顾不上身后那些姐姐妹妹过了今儿如何取笑,只得答应着,跟他走到另一头的听差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