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挣上“姑姑”的名头——这句尊称不光看资历,更要看出身。
可不,如今娘娘的徽号虽没定,自己却实实在在是皇太后身边的头等宫女儿了,当得起这一声“姑姑”。
只不过自己没有姓氏,“宝珠姑姑”四个字,叫起来怪麻烦的。
她一路想着,走到了地儿,才知道小内侍口中的梁总管,正是小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是什么好话,可一时半会儿,宝珠想不出更恰当的措辞。
小内侍恭恭敬敬地回话:“总管,宝珠姑姑到了。”
却被小篆一拂尘敲在脑袋上:“猴儿崽子!这名讳是你那张嘴叫得的?”颐指气使地把人赶走了,又换回惯常那张笑脸,对着宝珠行礼喊了声:“姐姐。”便要为她领路。
宝珠一见着他,便知道找她的其实是皇帝——如今的皇帝。
近乡情怯的滋味坠着她的双腿,她一时竟忘了如何迈步。
她踟蹰不前,小篆则是想催不敢催,暗里直跳脚,半晌才轻声细语地,又唤了声“姐姐”——这称呼也叫不了几回了,且趁如今,再多套套近乎吧。
“怎么了?”廊道尽头的一扇门忽然打开,宝珠这才留心到,前面是一座小小的抱厦。
嗣皇帝在灵前即位,却还未举行登基大典,东宫不宜再住,奉天殿是大行皇帝停灵之处,便在这间离得不远的抱厦里起居理事。
小篆听见这一声,忙不叠地呵腰唤道:“皇爷。”
宝珠跟着蹲礼,口称“陛下”。这是更为正式的敬称,与小篆一比,亲疏立
现。
好歹没行跪拜大礼。皇帝看着她,轻轻一擡手:“起来吧。”负手转身往屋中走。
宝珠想了想,跟着他进去,小篆识趣得很,紧着她的脚后跟便将门关上了。
宝珠暗暗失笑:热孝里呢,这些内监都在寻思什么?
皇帝见她眉眼略鲜活起来,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宝珠便撂起眼皮,再度偷偷觑他。也许是这次站得近些,她觉得他的胡茬更明显了,好在哀毁逾恒正是至孝的表现,倒也合宜。
皇帝却更切实地觉得,她这种打量,是种谨慎的察言观色。
她受苦了。背在身后的手捏成拳,又慢慢松开,他仍旧是那种惯常的语气:“昨日回来得仓促,没顾上向母后问安,事情便出来了。”
他说着话,在圈椅中坐下,又引着宝珠也坐了。
他这样说,宝珠才恍然大悟,自己这半日的无所适从究竟是何缘故——她在凤仪宫待得太久了,乍然被放出来,有一种背晦的自觉,虽知道已然时移世易,行事却犹自恍惚,说不定下一瞬便要行差踏错。
她低眸发怔,皇帝的目光便重新停驻在她脸上:她瘦得厉害,从前细若凝脂的脸有点泛干,哭了半日,两颊尚有几点泪痕。人也没什么精神。
他伸出没有疤痕的那只手,欲抚摸她的面庞。才到半途,宝珠便发觉了,惊异地盯着他。
确实失于轻浮了。但他没有丝毫停顿,执意捧住她的脸,安抚地摩挲片刻,转而按在她的颈上,才被他吓了一跳,掌心传来的搏动稍显急促。
她不知道,他曾经梦见…她不在了。
那时刚从青禾军队的埋伏中突围,不善水的人要逆水而洑,身边除了李还,只有个背着佐清荣首级的小兵。
那头颅在水里泡过一遭,没几日就开始腐烂,偏偏嶂涞将领如获至宝,不肯就地掩埋,非要好生带回去。回程路上太子殿下伤口难愈,断断续续地发低烧、做噩梦。
梦见宝珠气竭形枯,悬着最后一口气等他回去,却终究没能等到,孤零零地去了。
这梦毫无道理。但醒来时,心里空荡荡的,不知不觉中竟然满脸是泪。太子发了狠,让把罪魁祸首就地镇压,而后便跟嶂涞军士分道扬镳,日夜不停地往京中赶。
如今回想,若是迟来一步,总要生些波折,幸有上天垂怜,愿意成全他。
良久,皇帝方才松开她。
宝珠亦敛了心神,起身要告退。
“不急。”皇帝拦住她,一边打开桌上放着的食盒:“你在那边暖阁吃饭,总不能踏实坐着,我才把你叫过来一块儿用。”
如今在他面前,难道就能踏实坐了吗?
宝珠见他将粥取出来,到底捺不住,接手过来,摆了碗筷,又替他先盛。
这种时候不过是几样大同小异的素菜,远不如平素精细,但与皇帝同桌,本就是逾制。
辞不敢受是没有用的。皇帝不知道,他和先帝的性子如出一辙,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心里面有你的时候,就没有逾制一说。
宝珠食不知味地吃了两口,隐约听见门外有低低交谈声。
皇帝放下筷子,正要开口,宝珠已忙不叠地站起身:“奴婢告退。”
“回来!”皇帝啼笑皆非:“你往外走,不是与人碰个正着?”下巴往内室扬了扬,示意她去那边待着。
宝珠无法,只得依他所言。
内间地方不大,一张书案就占了大半,各种书册纸张堆成小山,倒能乱中有序、杂而不乱。
另一侧是床,这没什么可看。宝珠便立在书案前,忖了一时,专心研起墨来。
觐见回话的人很多:太子太傅、礼部尚书、銮仪卫、新设的十二监各衙门提督,除了大行皇帝身后哀荣及皇太后上尊号、皇帝登基大典、后宫册封事宜外,还有许多七零八碎的政务,皇帝远征嶂涞大半载,居然仍旧能做到心中有数——便是不知道的,亦不会叫存着试探之心的臣子们发觉。
“如今为皇考尽哀,方是头等要事,尔等不得有片刻轻忽;母后的寝宫,也要加紧修缮,从前西苑一带住的都是前朝宫眷,而今也该有个新气象,才能迎接大征的第一位皇太后。”隔着门帘屏风,皇帝的声音依然清晰可辨、掷地有声:
“再者便是嶂涞之战,早些将国君送回去,属国内-政,咱们到底不便插手过多,由着他们去吧。大征自己的将士,该追赠的,该封赏的,要好生办妥当。”
这些当中,有的着有司循旧例办就是,有的须由他一道道拟旨。
还有火器,亦重重压在他心上。皇考在位时留下不少弊端,要革改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急不得。
见完了朝臣内宫,正好小篆觑空捧了药匣子进来,皇帝随手接过来,亲自挑了挑,起身走进内室。
宝珠已磨了满满一台墨,足够用到掌灯时分。皇帝这才意识到她百无聊赖地待了多久,却仍舍不得她回去。
又道:“怎么不坐着?腿都站酸了吧?”
宝珠只笑着摇了摇头:这里一应陈设器具,沾了御用二字,哪是她随意碰得的?唯独伺候笔墨,是底下人的差事,她做来消磨时光亦不妨。
皇帝没深想,将匣子交给她:“这是大食国来的药露,番名叫阿刺吉,说是散郁气、逐寒毒的。母后和你各一瓶,用时取两三滴调在热水里饮用便是,这些时日衣食上免不了将就些,不要落下病根来。”
若遵古礼,事山陵崩,当如事父母,不得居于寝室,而是卧于草席,枕以土块,不饮荤酒,不进荤食。
但礼法之下,亦有体恤人情的。皇帝不认为跪拜悲恸一整日的老臣工、老诰命,回到家中后饮些参汤,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他只担心母后执拗自苦,宝珠跟着钻牛角尖。
宝珠见是两只螺丝银盖儿玻璃瓶,上面蔷薇色的笺子上都是西洋文字,不曾贴国朝的标注,便猜到走的不是进贡的路子,也不多问,默然收起来。
正如她所想,这是薛盟结识的一个番商千辛万苦献上来的。薛盟在长女百日宴后不久,被其母明琰长公主亲自拿家法打了个半死,明面的由头是他宠妾灭妻,可实际上,他那位把持着内宅的如夫人,本就是正妻的陪嫁,主仆俩一门同出、休戚与共,根本没有勾心斗角的必要。
薛盟被迫窝在公主府养伤,一养便是大半年,而今风云既定,人没能跟着长公主进宫举哀,东西却送来了。
皇帝对他打的算盘洞若观火,该记的功劳,倒也没全数抹掉。
宝珠在皇帝这儿耽搁久了,回去时不免步履匆匆,皇帝犹派了位嬷嬷同她一道过去,在母后跟前只说是这位嬷嬷代他出面,请了宝珠过去取药露。
嬷嬷姓齐,正是当初给宝珠“搜身”的那位女官,亦是因感怀前朝被笞毙的尚仪局管带的同姓同宗。
宝珠直到这时才真切地意识到,两代帝王之间的较量,比她原以为的还早得多。
奉天殿中无人留意她的晚归。个个都一身缟素,垂首伏跪着悲泣不止,放眼望去,简直辨不出谁是谁。
宝珠牢记着自己的次序,悄悄跪了回去,左旁的人像迫不及待似的,偏身过来:是杏儿。
她把声音压得极低,告诉宝珠,明琰大长公主因为伤心过度,不久前晕了过去,这会儿正在偏殿休息,除了御医前去请脉外,白氏也跟过去照料了。
宝珠不赞同地瞧她一眼:如今先帝后宫还没尊封,除太后外,其余人品级未定,便不论长幼,都一视同仁地称一声“老娘娘”,其中纵有不能以德服人的,她们也犯不着在言语上授人以柄。
随即,二人重新眼观鼻鼻观心,姿态肃穆起来,然而暗地里,则不约而同地记挂着偏殿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