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待眉舒,其实跟待朝中臣子是一个路数,偶或刻薄两句,权作敲打,暂时并没有当真要治罪的意思。
然而眉舒被他噎了这一句,却大感刺心,颇有种逐臣贾生宣室征见,孝文帝竟只问鬼神之本的悲慨。
她也想温柔小意着来,可皇帝不肯领这份情。因为违背本性,被挖苦一句,浑身都不自在极了。
皇帝这下才意识到,眼前人原是深闺弱质,没有宦海沉浮的老大人们那份唾面自干的胸襟,听不得重话。
体谅自可以体谅,不过越发觉得意兴阑珊起来。皇帝搁下棋谱,道:“朕用不着醒酒汤,你若醉得难受,自己用便是。”
他支起身,要挪开背后的靠枕,宫人见状忙上来服侍,伺候着他躺下,理好被衾,又垂下一半的床帐。
眉舒见他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囔着鼻子答了声“是”,将手中的托盘交还给了绾儿。自己洗漱过,慢吞吞地走进床帐里,挨着皇帝睡下,束手束脚地远着他,这回再做不出主动贴上去的举动了。
她倒委屈上了!她在太后跟前调三斡四,难道他连说也说不得?
皇帝从头到脚都不得劲儿,略错着牙往床里间挪了挪——他当着一干人往这挹翠轩来,多少存着点儿给眉舒招嫉恨的意思,实则呢,却是给自己添了不自在。他和眉舒像是天生犯冲,她房里熏的偏是自己最讨厌的建宁宫中香,甜腻圆融,这会儿只觉得闷沉沉的,脑子里发晕,却又睡不着。
从前还罢了,既然身边睡着人,幸一回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他是皇帝,看哪个女人顺眼,收进后宫来就是;已经有了位份的这些,不是皇考指的,就是母后定的,跟了他六七年,总要给两分体面。无边的权势,也是应尽的职责。
这时候却觉出不一样了。心里不亲近,肉贴肉的反倒嫌腻味,就跟那菊花锅子似的,他不爱那个味儿,再有天大的裨益,也怠懒略尝一口。
不禁想起宝珠来,这时辰,她应当歇下了吧?不知道睡得安不安稳,还做不做怪梦。
连着三晚出宫去看她,已然养成了习惯,他这个做皇帝的,也跟大臣们一般,下了值便家去,跟自家女人说几句话,一张桌子上吃饭,一架床里睡觉。
今晚上他没有去,她会惦记着吗?
倒也未必。皇帝自顾自笑了一下,没准儿她正好躲清净,自己琢磨着乐子呢。
他闭目假寐,脸上有一种温柔而怅惘的神情,眉舒偶然间觑见了,纳罕之余,心沉沉地往下坠去:她猜得不会错,狐媚子出了宫,照样地能使狐媚手段。
可如今除了在太后跟前时不时敲敲边鼓,还能怎么着?身为人主,同臣下的家眷不清不楚,这话她但凡敢说,不必等皇帝下令活剐,太后便头一个饶不了她。
她私心里也不愿皇帝清名受损,最好的法子,还得是那带了绿头巾的男人有血性,自己肯清理门户。
思及此处,她却立即屏住心神——脑子里纷纷杂杂的,怕半夜里说梦话带出来。
快刀斩乱麻固然解气,难保不留纰漏,从长计议吧。
怎么个计议法儿,宝珠这头尚还全然不知。次日起来,正坐在妆台前挑耳坠子,院儿里婢女进来回话,说老夫人请夫人过去,有事相商。
宝珠点点头,说:“请母亲稍待,这就动身。”心想得亏皇帝不在,否则必然又要发牢骚不说,过后兴许还给傅横舟安个治家不严的罪名。
依她看,老夫人毕竟是有年纪的人,且被蒙在鼓里,不清楚她这媳妇原只占个虚名儿,偶然想摆一摆婆婆的架子,自己却擅把晨昏定省给免了,说起来是不占理在先。
借住在别人府里头,遇事不妨多谦让些,和气为上。
耳坠子戴好了,她起身理了理披帛,齐姑姑上前扶着她,一道往主院里去。
一时到了正屋,宝珠进门向老夫人蹲礼,余光瞥见下首的圈椅上还坐了个人,起先以为是傅家小姐,再细瞧去,无论年岁还是打扮却都对不上。
老夫人见她打量那人,便开口闲闲道:“你才进咱们家,许多事情都还没理出个头绪,论理,我该多体恤体恤,只不过,今儿这桩事,到底得你点头了才是…”
宝珠忙说:“多谢母亲为我着想。有什么,我都听母亲的示下。”
这会子嘴上倒甜。老夫人暗暗不满:傅家原先虽然没有早晚问父母安的定规,可那是对自家儿子而言。她是做媳妇的,又是宫里面出身,难道连这个规矩也不讲?
只不过如今新进门,傅横舟又显而易见地袒护她,老夫人不想动辄与儿子争论,姑且容忍她一阵——再是天仙,在男人面前也不可能新鲜一辈子,总有淡了的时候,更不用说,眼前就有个自己可以擡举起来制衡她的。
一指下首坐着的女子:“这个是玉桃,从前在侯爷跟前伺候过笔墨,是个老实孩子。因为怕在你眼眶子里戳着,惹你生气,前几日连茶也不敢去敬,如今有了身孕,可不能再委屈着了。”
这话真是不着四六。宝珠一笑,说:“侯爷没提起,我竟也没主动问一声,还当只有一个崔姨娘呢。既然母亲是知道的,那还有什么可说,比着崔姨娘的例,一样开脸做主子就是了,将来孩子生下来,吃穿用度还要高一等呢。”
老夫人听她答得爽利,面上亦是笑吟吟的,就不知道心里是怎么个滋味了——从来要求女人家贤良不妒,可谁也不是生来就这么大方的,身外之物与旁人分享没什么,枕边人也要被分去,哪有那么心甘情愿?
没办法,一代一代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媳妇熬成了婆。再给儿子房里头添人,这时候就真正地舒坦了。
老夫人称心如意,对玉桃道:“还不给夫人磕头?摊上这样仁厚的主母,是你的造化…”
宝珠见那玉桃面薄腰纤,袅袅婷婷,与这名字倒是个南辕北辙,拦道:“跪就不必了,我看着如今月份也不大,要好好留神才是,别折腾着。”
她越表现得善性,玉桃的心思越往窄里走:好个厉害美人儿,一开口就是“侯爷没提”,再来一句“月份不大”,话里话外,都是指摘他们合起伙来欺瞒她呢。
自己也确实说不响嘴。规矩重的人家,往往都不肯弄出庶长子来,待到亲事一定,原有的那些妾室通房都要梳理一通,略有不妥的趁早或发卖或转赠,这是预先给足正妻脸面。
自己与侯爷情投意合,如今论起来,也成私下茍-且了。
宝珠见她重又坐下,眉蹙春山,眼含秋水,暗想这也是个心思细腻的主儿,幸而往后自己与她不会有太多的往来,好与不好,凭靖宁侯自己去哄就是了。
她也无须生下来的孩子认她这个便宜娘,只要傅横舟有了后,是儿是女都不打紧,再把那云栀接进府,好歹兑现了皇帝当日的承诺。
她主意打得正溜,不曾想老夫人又有了新的吩咐:“过些天就是重阳了,几家子亲戚有惯例,今年轮到咱们家做东道,去城外登高赏菊。正好借这个机会,带着你认一认人。”
宝珠忖了忖,亲戚间走动合情合理,她要推脱也找不着由头,不如暂且应承下来,把大小事宜安排妥当了,届时再称个病不露面,老夫人纵有微词,也不至于太过不去。
便答应说:“但凭母亲做主。我跟着母亲,有什么琐碎小事,母亲看我还能够出点力,派给我就是。”
老夫人讶然笑道:“你如今是咱们傅家正经中馈,哪能这样差遣你?一应排场由你做主,只管发话叫底下人去办就是了。”
这话是真心实意的。一则宝珠是宫里出来的,礼仪排场上再内行不过,拿出来震震那些亲戚们也好;二则出门一趟,少不了许多挑费,她带出来的妆奁已然那般可观,手里头还捏着多少,总该探探底才好,一家子过日子,难道她还要藏着掖着?
老夫人心意已决,宝珠苦辞几番,她索性嗔怪道:“真有拿不准的,我还能帮衬你一把呢,何必这么蝎蝎螫螫的?”
话说到这田地,宝珠无法,只得随了她的意思:“那就要多烦扰母亲教导了。”
回东跨院路上,齐姑姑方才问:“夫人,可要和皇爷商量一回?”
傅家老太太那点算计,在她实在不够看,她也不信宝珠品不出来,不在意罢了。可这些都不算什么,要紧的是皇爷那头,若另有安排,宝珠这时候便应下了傅家的事,到底不妥当。
宝珠原也要知会皇帝,可听齐姑姑特意提一句,心里陡然别扭起来,不作声地走了半晌,方才说:“等他来了,我自然省得。”
齐姑姑听她声口不顺,哪还能多嘴?喏喏应着,也没再叫人捎信儿进宫。
一晃五六日,皇帝仍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