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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年少 正文 第77章 油壳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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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皇帝将手边的茶盏往地上一砸,指着齐姑姑道:“把那老虔婆绑过来!”

    宝珠见势不好,忙打手势让伺候的人都下去,自己拉住皇帝,捧着他的手给他擦干净,又仔细检查一番,看有没有被瓷杯碎片割着。

    随即才笑问:“您把她绑过来,是要打一顿板子,还是罚她在院子里跪两个时辰?”

    那老妪再可恨,真这么折腾又不像话。皇帝怒气难消,又道:“傅横舟是死的?”

    “靖宁侯当时脸就白了,为我说了一筐好话。”宝珠替他抚着胸口,劝他坐下来:“您就别再寻他的不是了。老人家一句牢骚话,有什么要紧?”

    “你是她什么人?凭什么受她这口气?”

    名分上,宝珠可是她的儿媳妇呢。这话再提不得,只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嘛。”

    顺着劝作用不大,索性反客为主:“朝堂上那些大人们,也不见得句句话都中听,您也没这么大动肝火,今儿当着众人的面,大家子的气度还要不要啦?”

    皇帝不吭声儿。他清楚得很,动气的关窍不在这些。

    宝珠觑着他的神色,一指旁边的绣架说:“幸好没给您上大红袍,那颜色染上去,可就洗不掉了。”

    皇帝闻言往那看了一眼,九九消寒图大致模样已有了,要是被自己毁掉,确实可惜。

    总算脸色稍霁,问:“成日家坐着不动,受得了吗?”

    宝珠说:“也没成日家绣,闲着无聊了才动两针,不然哪里这么慢?”垂眼瞧见皇帝系着自己做的那只宝蓝荷包,便道:“我再给您做个大红织金的吧,冬季里的公服更显庄重,私下里不如点缀些喜兴的。”

    皇帝把她抱了个满怀,低沉的笑声从胸腔传来:“行,不着急,别累着。”

    他抚着她的肩膀,家常的衣裳半新不旧,更为绵软贴身,他触上去有股爱不释手的感觉,这时倒不急着与她共赴巫山了。

    小雪一过,寒天冻地的意境就出来了。宝珠怕屋里气闷,不让把炭盆生得太多,静静坐着时不觉得冷就足矣。

    天暗下来得早,她窝进床里就早。晚饭随便吃两口,洗漱了把几层帐子一放,拔步床里头是称得上温暖如春的。

    高几上头烛台插着手臂粗的羊油蜡烛,罩着琉璃罩,照得跟白昼一样亮堂。宝珠就靠在床头,翻看前人写的游记。

    皇帝跟着凑过来,将下巴搁在她肩上来回蹭着,一时瞥见“雁荡山”字眼,笑道:“今年是来不及了,越到年下事儿越多。等开了春,可以想法子带你出京畿看看。”

    宝珠心里一动,却只道:“翻两页书消磨时光罢了,哪里就说起要出门的话?难不成我在街上遇着什么玩意儿,多看两样,老板也非拉着我买下不可了?”

    皇帝自有他的歪理:“多看两眼,当然是喜欢了,喜欢了便该买作自己的。”

    宝珠撂下书,回过身来,两手捧住他的脸:“我这会儿看着您,您也能是我的不成?”

    皇帝觉得她说傻话,抓着她的手腕吻了吻:“我本来就是你的。”

    宝珠偏开脸笑,并不信以为真:“您是天下的。”

    皇帝却要将她的头扳正:“是天下的皇帝,也是你的男人。”

    这话也不算错。他是她的男人,可她不会是他唯一的女人。

    她戴支簪子还挑镶宝的或是攒珠的,杏儿吃颗果脯还分樱桃的或是话梅的——有的选,为什么不选?选更好的、更喜欢的、更新鲜的。

    这会儿计较太多也没什么用。将来他不再喜欢她了,慢慢远了是最好的,别到最后厌恶了她就是。

    她冷不丁擡起手,遮住皇帝的眼睛:至少别当着她的面露出厌恶来。

    皇帝不解。黑暗中,只感受到她掌心脉络的搏动。他贪恋这种与她肌肤相亲的温暖。

    闭着眼睛,他准确地寻到她的唇。

    第二天起身,外头仿佛比平日亮些,皇帝还当是时辰晚了点儿,一看挂钟又没有。穿戴整齐了,让梳头太监进来时,才知道是下雪了。

    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嘴角,对那太监来了句“动作快些”,三下五除二束好了髻,便将人打发下去,一面自己戴了冠,一面往内间走:“宝珠,下雪了!”

    “真的?”宝珠登时掀了被子坐起来,扣好寝衣,穿上小袄儿,再披一件斗篷,就要到外头去看。

    “你等等!”皇帝连忙拦住,瞪她一眼:“顾头不顾脚。”找了双麂皮小靴来,蹲身弯下腰握住她的脚——趿着软底鞋踩了这几步路,已经有点冰了——包在手里捂热些,这才套上绒袜,穿进靴筒里。

    宝珠懒得再寻椅子坐下,便将手撑在他的肩膀上,借着他站稳当,指头印在两肩的日月纹上。不知是不是被风吹着了,她鼻子有点堵,说话也低三度:“您以后宠别人时,可以不替她穿鞋吗?”

    皇帝自下往上看住她,仰视的姿态也无损他睥睨众生的气派:“你要招我是不是?”

    昨晚水磨工夫够绵长,她才没嚷着这儿酸那儿疼,如若不然,她这会儿还能活泼乱跳地要去看雪?

    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去岁错过了,往后都要两个人一起赏。

    “下得不大。”宝珠伸手接了一瓣在掌中,转首对皇帝道:“只是怕地面湿滑,您路上可要当心些。”

    皇帝答应了,在她耳垂上捏了捏:“好了,快进去吧。看样子这雪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化,等我回来时咱们再玩。”

    宝珠笑着点头,破天荒地没有劝他别来,皇帝越发欣喜,把她身上的斗篷紧了紧,催促着她赶紧进屋,等亲手把门关上了,方才擡腿离开。

    依旧走的东边儿单开的门。一行人都不曾注意到,西头廊道中,还藏着一道纤薄身影。

    云栀靠在廊柱后头,心乱如麻。

    她记得那个被簇拥着的男人。在秋波横,薛盟几个也是这样殷勤地待他的。

    那才是天人一般,高贵而淡泊。云栀只见过他那一回,却是终此一生也忘不掉。

    找到折柳巷的人只告诉云栀,进了侯府要笼络住傅横舟,让他对自己言听计从,偏心到她把宝珠处置了也无妨。

    作为回报,她父亲的冤屈可以被翻案。

    势不如人,她除了答应别无他法。不想等进了傅家,又遇上从前惊鸿一瞥的人。

    能摸清她的家世、承诺为她父亲翻案的人,也忌惮他的权势地位吗?

    那么她处置了宝珠,他又会作何反应?

    云栀一面想,一面退出东跨院。缠过的莲瓣轻悄无声,就连来时的印迹也很快被新的落雪遮盖了。

    她本想神不知鬼不觉,谁知才过夹道,就撞上傅横舟。

    “云栀。”他温声唤道,不复秋波横里的腼腆微窘:“我命人寻了双油壳篓给你,今日才得着,恰巧就积雪了,正好可穿。”

    油壳篓便是专给小脚套在外头的油靴,不是难得之物,却可见他的细心。

    云栀接在手里,双手抱着,又向他蹲了蹲福:“多谢侯爷。”眼梢微擡,含羞带怯地睇了他一瞬。

    傅横舟不由得往她跟前走了一步:“你…去哪儿了?”

    “去东跨院给夫人请安。”云栀道:“她因为我受了老夫人责备,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只是去得不是时候,夫人还没起身。”

    傅横舟道:“她不会放在心上的。”自己也觉得这说辞勉强,又圆了回来:“她是豁达的性子,万事不经心——你以后也用不着去那院里站规矩。”

    越发奇了。云栀暗暗敁敠:难不成他其实知道?

    是了。薛誓之都要捧着的人,他更没有道理不仰其鼻息。

    云栀感到一种悲哀,为傅横舟,更为她自己。

    两个人一道回夹道房去——堂堂正正的靖宁侯!带着他的姬妾们住在该给下人们住的房舍里。

    笼在油壳篓里的小脚点在薄薄的雪地上,辗转伶仃。

    雪停的时候,会更冷些。依誮

    宝珠倚靠在临窗的交椅里,字也没写了,针线也没做了,见齐姑姑从外头走过,欠身唤她。

    齐姑姑打了厚厚的锦帘儿进来,如常地带笑:“奴婢听夫人的吩咐。”

    宝珠将声口放得和缓:“往后府里头鸡毛蒜皮的事儿,不要让陛下知道。”

    齐姑姑姿态恭谦,嘴里却不以为然:“您受了委屈,您自个儿宽宏不计较,咱们做奴婢的是难辞其咎,不能帮着您指责傅老夫人,总该回禀皇爷知道,凭他老人家裁夺。”

    宝珠不禁一笑:“今儿听了一句重话,要向他诉苦,明儿菜咸了汤淡了,也让他督办吗?姑姑,那是天子。社稷民生还操心不过来呢,我也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我不想作得他烦我。”

    可不?那是执掌天下、坐拥四海的人。齐姑姑总算明白了她的心思。皇帝待她太好、太家常,自己这个做奴婢居然先失了分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们主仆竟倒了个儿。

    栗栗然之下,又觉得这位主子透彻得不寻常,水晶心肝玻璃人,漂亮可爱,终究冷硬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