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戴过的东西,怎好再给嫂嫂?”宝珠唇边依旧含着笑,目光却冷了下来:“何况又是在祖宗跟前入了眼的,万一祖宗们将来有什么话要托给我,错找了嫂嫂可如何是好?”
石氏登时鼻子都气歪了,柳眉倒竖的:“你是个什么东西?还搬出祖宗来了?”
“正月里头一天,吵吵嚷嚷的做什么?”老夫人她们来了。
宝珠收敛了怒色,起身上前去扶老夫人,温声细语道:“母亲昨晚歇得好不好?城里通宵达旦放烟花的太多,可扰着您了?”
她想把方才的争执揭过,二夫人却不依了:“怎么?谁输了银钱,闹得急眉赤眼了?”
自家婆母有意撑腰,石氏这才迤迤然站起来:“是我的不是,本想逗逗弟妹,也是一见面就极喜爱她的缘故,谁曾想弟妹为这玩笑恼了,我这便把赢了的都还给你。”
宝珠没待开口,云栀抢先道:“您这玩笑我们夫人当不起!一张嘴便问我们夫人是什么东西,叫我们夫人如何自处?又把天家的指婚当作什么?”
“好了!”老夫人出声阻拦,可云栀该说的已经全说了,“自家亲戚,闹得脸红脖子粗像什么?”
“可不是?”二夫人也勉强道:“你侄儿媳妇再有不好,也轮不到一个奴才顶撞——总是昨儿就怀恨在心吧?”
老夫人绷着下颌,不冷不热道:“还是你府上有规矩,媳妇随你,出来走动这些姨娘一个也不叫露脸。”
这是新仇旧恨都勾起来了。两人真置了气,三夫人更不便劝,索性抱来孙儿逗弄。
宝珠倒有点尴尬,石氏无礼,但长辈们为此闹僵了又不合适。
犹豫着要不要打圆场,老夫人发了话:“还杵那儿做什么?不赶紧把诰命礼服穿戴起来,咱们婆媳说话就要进宫去了。”
罢了,有了台阶她为什么不下?宝珠连忙告辞,自己妆扮好了,赶紧返来伺候老夫人,又吩咐玉壶仔细款待其余亲戚们。
傅横舟也要进宫去,随百官朝拜皇帝。只是这一回不像大婚过后谢恩,是各走各的。
宝珠与老夫人同车,对接下来的耳提面命早有准备:
“你二婶子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一味充好人可不成,亏得云栀堵了她们婆媳两句,否则你看看她俩那副嘴脸!”
宝珠低头受教,只管道“是”。今日即便云栀不说,她也不准备退让,一次两次是不想闹得大家撕破脸,再三再四做软柿子,那就没有道理了。
她也清楚老夫人不单是指这一桩事。一味充好人,估计还指她将宫里赏的闹蛾儿分了小姑两支。
可那东西本来就不少,老夫人不会戴,她自己留了两支,云栀、玉壶、玉桃都得了,总不好再给婢女们——玉桃头一个要多想,也匀不过来。
再者,她确实动了恻隐之心。才十岁的小姑娘,大过年的也不许人在亲戚们面前晃悠,过年的吃食送去了,没人跟她一道吃,这两支闹蛾儿,多少算告诉她,还有人惦记着她。
殊不知,这只是老夫人不满她的其中一桩。更紧要的一桩,还是宝珠擅自给傅横舟塞人。
老夫人从前选玉壶做儿子的房里人,就是因为她不如玉桃标致,免得儿子太伤了身子。后来玉桃偏有了身孕,可以借机敲打敲打宝珠,提携起来也就罢了。哪想宝珠半点儿不担心,还弄了个比玉桃更妖娆百倍的云栀来,把傅横舟哄得团团转,这不是不把她这个长辈放在眼里吗?
好在今日宝珠才与她同仇敌忾过,云栀那番话也很合她老人家的意。老夫人左思右想,道:“等玉桃的孩子生下来,抱到你房里养。”一个小儿、再加一个小儿的亲娘,够缠宝珠一阵了。自己再把云栀擡举几天,不怕这媳妇不焦头烂额,最终乖乖向她服软。
宝珠一时没吭声:她不愿意抢别人的孩子,更不愿意为个不相干的男人与玉桃结仇。
想了一想,笑道:“过了正月可以先把稳婆、乳娘寻访起来。春日里那些大人们的小病小恙也易发,还得早早和宫里的御医讲妥当,届时请他们来家里坐镇。”
老夫人不以为然:“一个姨娘罢了,哪就用得上御医了?还是将来留给你吧。”
宝珠愈加不能答言。幸而说话间宫门就在眼前了,老夫人重新端坐起来,又理了理翟冠大袖,等候着车停。
靖宁侯在勋爵中属于二等,位置比较靠前。她们来的时间不早不晚,按着品级在天和门外恭候,又等了一时,皇太后于天和宫正殿升座受礼。
先是皇后、妃嫔及公主行礼。随即才轮着外命妇。一班一班地进殿去,三跪九叩,复又退出来。这时候再亲近的女眷,也得不着太后娘娘的一句家常话——外头二品以上的都还苦等着呢。
出来后仍旧规规矩矩地站好,再度等人都齐了,便往凤仪宫去,谒见皇后。
一样地三跪九叩后退出来,这一回可以在两旁的配殿等候了,礼毕后皇后将会赐宴。
宝珠从袖中取出手帕,替老夫人擦了擦额间的汗水,低声问:“母亲还站得住吗?”
老夫人其实已经近乎虚脱了,说不出话来,咬紧牙关勉强点了点头。
宝珠再一环顾周围的命妇们,有了年纪的都有点支撑不住,强挨着罢了。
她趁人不备,取了另一只系成团的手帕出来,将里面的参片给老夫人含了一片。
身后忽然有人拍拍她的肩膀:“可否为我家姑娘讨一片?”
宝珠讶然转过去,惊喜之余仍记得压低声音道:“梵烟姐姐!”
梵烟含笑拉了她的手:“你一定想不到我会在。”又为她引荐身边那位夫人:“这是我家姑娘,薛夫人。”
宝珠了然:薛盟所娶正妻,乃是翰林学士贺问古之女,又因贺家姑娘自幼醉心佛学,俗事一概不问,故而薛家后宅均由陪嫁梵烟打理,家下亦不称其姨娘,而唤“贺夫人”。
却不知薛盟居然也给梵烟讨来了一个二品诰命,必得薛夫人出席的场合,她总能从旁照应一二。
眼下也不好闲叙,宝珠和薛夫人彼此颔首致意,观她贞静淡泊、气韵出尘,有飘逸之态,随即将参片连手帕包着交与她。
一时皇后身边的宫人来请诸位诰命领宴。席间亦开戏,只是大伙儿都恪守着规矩,连动箸饮酒都有章程,更别说戏到精彩处叫好打赏了。
如此直到日头西沉方散。宝珠与梵烟二人别过,搀扶着老夫人缓缓走在长街上,一面说:“回去让人好好给您捶一捶。”
忽然听见一道耳熟的嗓音:“夫人们请留步。”宝珠回头一看,是皇后身边的小婵,倒算老熟人。
小婵过来蹲了礼,笑道:“我们娘娘说,今儿人多没能顾得过来,不曾和靖宁侯夫人说上一句话,实在遗憾得很。只得等到十五去,我们舅爷从江宁捎了些花灯来,虽没什么稀奇,到底和京里的样式不同,届时再下帖子请夫人一同来看灯。”
宝珠隐隐觉得不妥,但皇后客气,说是“请”,毕竟叫做懿旨,她总不能因着对方好性儿,就敢抗旨不遵吧。
老夫人亦怕她迂腐,忙接口说:“皇后娘娘擡爱,臣妇们受宠若惊还来不及呢,哪里还配娘娘下帖子请?十五一早就来伺候娘娘。”便这么定下了。
到了十五,宝珠依旧按品大妆,坐着马车到了宫门前,正要让把式上前去递牌子,守门的侍卫见是靖宁侯府的车,便朝门里头打了个手势。
皇后专程派了顶软舆来接宝珠。
臣子家眷是没有资格在宫里坐着代步的。皇后盛情难却,宝珠宁肯跟在软舆旁边走去凤仪宫。
奉命来接人的嬷嬷赶忙劝道:“您坐进去,帘子一放,谁碰见了也只当是哪位主子经过;您若不坐,一路过去多少双眼睛看着啊?皇后娘娘待您一片心意,您忍心让她受那些小人嚼蛆吗?”
宝珠不禁看了她一眼,这话恳切归恳切,多少有点不雅。也不知道她嘴里的小人是指谁。
忖了忖,恭敬不如从命。
算来离开凤仪宫不到两年,如今的皇后不比皇太后当初,把中宫治理得小朝廷一般,规矩严明,一板一眼。今日再踏进来,许是因为还在年里,有一种爆竹散后、稀薄慵懒的喜气。
过了垂花门,一进后院,先看见天井里一棵参天大树,宝珠唬了一跳,定睛细瞧,才瞧出原是彩绢裱糊的巨型花灯罢了。
“这叫连理枝。”延庆长公主本站在抄手游廊中,见她来了,忙由宫人扶着迎过来:“夫人,许久不见了。”
宝珠敛裾向她蹲福,笑盈盈道:“长公主新禧。”
长公主伸手拉住她:“不必多礼。夫人新禧。”她自小体弱,除了身边的嬷嬷宫女,只有宝珠勉强算玩伴,因而相处倒很亲热。
两人挽着手,长公主便同她道:“皇后嫂嫂更衣去了。”又指着那连理枝:“这就是范国舅从江宁运来的花灯,据说夜里看着还要恢宏呢。还有许多小的灯,什么样式都有,写了字谜或者诗句挂上去,跟寺院里祈福的香牌差不多。”
宝珠侧耳听着,忽然问她:“你怎么知道寺院里祈福的香牌?”宫里头可都是供灯进香呢。
长公主霎时红了脸:“我、我听旁人说的。”
她身边伺候的那些人里,有没有通晓民间习俗的宝珠并不知道,可她这么结结巴巴的样儿,反而不打自招了。
公主自有公主的福缘。宝珠抿嘴一笑,并不揭穿。
二人立在门口说了会儿话,待得皇后出来,宝珠又连忙进殿向她行礼。
皇后便让她和长公主都坐,一面对宝珠道:“你也太实心了,何必穿这一身?沉甸甸的压得人背疼。”
宝珠说:“不敢在娘娘面前逾矩忘形。”踟蹰片刻,又道:“今日进宫,还未曾去拜见太后娘娘。”
皇后若有所思,点头道:“我早先已经请过母后两次了——原本得了外头送来的灯,该献到母后宫里去的,可是这树杈子扎得太高,为了运它进来,我这儿的垂花门已经拆了垂莲柱,难道还能拆天和宫的吗?如今你跟着我一道过去请,也许母后便愿意来坐坐了。”
宝珠没觉得自己有那么大脸,只笑说:“前些日正化雪,天又冷路上又难走,今儿天气好了,太后娘娘或者兴致高些。”
于是连着长公主一道,三人同往天和宫去。
胭儿和另一个小宫人正立在门口,见着她们一行顿时喜不自胜,迎上来见了礼,就忙不叠地进去通传。
“之前见面仓促,没能单独留她。”太后放下手中掐丝珐琅铜胎瓜棱捧炉,道:“她来得正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