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郊因为邻近前朝皇陵,历来是个荒凉之地,人烟不如别处稠密。便是货郎张这样以摇鼓叫卖为营生的,也要隔好一阵才往那里走一趟。
燕朝败亡后,原本世代扎根于此的陵户们也纷纷另谋出路,年轻的一辈几乎都离开了,十户里头只剩下两三户还有人居住,无一不是白发苍苍的老叟老妪。
这样的地方,哪还有新的一代诞育呢?即便真有,亦该千方百计地投亲靠友、将孕妇送到别处去养胎——倘或连这样的门路都没有,又哪来的银钱、托人去惠民局求药?
条分缕析,那人除了宝珠,再不作他想。
皇帝将手狠命撑在金漆龙纹的御案上,不如此,根本无法遏制住指尖的颤抖。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皇帝咬紧了牙关,辨不出口中腥甜的味道从何而来,随即,他缓缓地在宝座上坐下来:“让兵马司的人,跟好了那个货郎,不许打草惊蛇。”
又转向小篆:“不用套车,备马。”
这是打算轻装快马、亲上北郊呐!小篆还没来得及应诺,却听得天和宫的太监在殿外求见:太后突然娘娘晕过去了。
皇帝的脸色顿时沉下来,一语不发地站起身,摆驾西苑。
专为天和宫请脉的邓御医已经在偏殿开好了方子:太后并无大碍,不过是因为一连几晚没歇好,天气又炎热,有些轻微的中暑症状,这时候已经醒转过来了,正在寝殿里休息。
有了年纪的人不敢过分用冰取凉,不过循着风向开了几扇窗,有个清凉意思罢了。
宫人捧了一碗温温的绿豆百合汤来,皇帝接过手,走到太后跟前,唤了声“母后”。
太后睁开眼,一旁立着的柳叶儿便把给她擦汗的冷手巾取下来,交给小宫人拿出去,自己另展开一张月白素罗帕,掖在太后的襟前。
太后便笑道:“我不过在那鱼缸前看睡莲,起得猛了有些眩晕,她们这样小题大做,非惊动你做什么?”
皇帝用瓷匙舀了汤,慢慢喂太后饮了半碗,一面说:“还记得母后从前苦夏,一进伏日连饭都吃不下,如今倒好了。”
彼时皇帝尚未登基,太后与先帝不睦,母子俩难得相见,许多殷殷关切之语,常由宝珠代传。
如今彼此疏远、彼此猜忌,反倒不如当日了。
皇帝将碗搁回托盘里,起身一揖道:“母后好生休息,朕就不多扰了。”
太后苦笑着问:“皇帝又要出宫吗?”
“是。”皇帝也无意隐瞒:“母后,朕要接宝珠回来。”
他心里忍着一口气——报信儿的人才进宣政殿,天和宫便知道了,谁在里头传递消息?
太后听他语意决绝,亦觉得不忿:“回来?她是嫁出宫的人,凭什么回来?”
皇帝没有再答,毅然出了天和宫。
从宫城到北郊,脚程慢的话可以走上一日有余,皇帝没耐心在那货郎身上浪费工夫,自骑了快马,便往城外赶去。
越往北树木越稀,青黄交错的崎岖山路,马蹄一掠过便是播土扬尘。毒日头高高挂着,不常出远门的人经不得这么烤,保准要分不清东南西北。
皇帝紧握着缰绳,两条腿不时地一夹马肚:马是通晓人性的良马,已经在殚精竭虑地驮着它的主人前行了,不能再用鞭子逼迫它。
他不禁想:宝珠是如何赶到那样的地方去的?随即意识到,是他在她月份尚浅时丢下她,让她独自坐船回京来。
那个孩子,眼下还在吗?
她又要吃多大的苦呢?
沉默的一路疾驰,趟过蜿蜒曲折的小河,前方的地势变得平坦起来,陵区到了。
皇帝一扬手,止住了随行的羽卫精锐,翻身下马来,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放缓了步履,默然无声地前行着。
单檐歇山顶的大红陵门外,是歪斜朽陋的三五农舍,这便是守陵人家的栖身之地。
足下羊肠小径仅容一人落脚,两边贫瘠的黄土地全都见缝插针地种着菜蔬、牵着瓜蔓,饶是如此,庄稼的长势也并不可喜。
皇帝不再让人跟着,自己踩上小道,迈向唯一由砖瓦砌成的那户人家。
这是目之所及处最好的房舍了,坐北朝南,镂空的窗格上糊着挺括的白纸,正向外撑开来,可以想见屋中的开阔明朗。
临窗一张宽大的木桌上搁着绣箩,只有半方的大红毡上插满了长长短短的银针,泛着耀目的光,是整个天地间最坦然的愉悦。
一个女子正摆弄着这些针,将它们穿上五颜六色的丝线,指尖飞舞着,在不足巴掌大的鞋儿上,绣出一只只蝴蝶。
她低着头,时有时无地哼着一支无人听过的小调。
有意模仿的吴侬软语含糊而慵懒,像沉醉后的一场好眠,却忽地察觉到什么,戛然而止。
她擡起头,望见门前不知何时出现的人,而后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针线放回绣箩里。
几乎前所未有的,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怯怯。在皇帝的记忆里,她从未惧怕过他。
但他不知道,她亦有许多怕他的时候。这种怕,源于“非我所有”。
可能成为伤害的银针被妥善收起了来,皇帝不再给她犹豫的机会,旋即来到她面前,不由分说地将她紧紧拥住。
却是谁都不敢开口,不知该如何挽回对方。
良久,宝珠不得不推开他,侧身拿手帕掩住口鼻,强压下作呕的冲动。
然而到底勉强不了。她瞥了皇帝一眼,准备夺门而出,皇帝亦反应过来,慌忙找来一只唾盂:“别乱跑,我捧着呢,你吐就是。”
真端到跟前来,她又吐不出什么,不过白难受一阵,渐渐也就缓过来了。
其实他不在时,自己并不这般。不过晨起时干呕一会便好了,歇一歇,漱漱口,仍和以前没有两样。他一来,怎么就娇气起来了?不知情的人看着,还当她乔张做致呢!
宝珠坐在椅子上不说话,皇帝放下了唾盂,又急着洗了手,好倒水给她润润喉咙。这地方不比在宫里,一应东西都有伺候的人想着,用时便递到手边来了,他颇觉手忙脚乱一回,才找着了宝珠用的杯子、倒了可以入口的水。
宝珠接了,道一声“多谢”,再度无话可说。
能说什么呢?她与他是为何恩断义绝的,他今日又是为何而来的,她哪会不懂?
他是皇帝。天家历来讲个开枝散叶、多子多福,而他多少因为她的缘故,耽搁到这年纪,居然依旧膝下荒凉。
她肚子里这个孩子…
皇帝见她缄默,只得自己先起话头,想问的太多,纷纷杂杂地涌到嘴边,片刻不过一句:“住在这里,夜里害怕吗?”
宝珠稍觉诧异,如实地摇摇头:“许是旧年来过一回,不觉得陌生,也就不怎么怕。”
皇帝似是被说服了,又道:“我还没见过这里的主人家。”
“这房子是陵户长家的。”宝珠道:“几年前我第一次来这儿,不想得了疟疾,也是多亏他们夫妇照料,后来您还赏了他们银两——他们至今都没动用这笔钱呢,摆在祖宗神位前供着的。今日一早陵户长就出门了,好像是一家子有什么事儿请他裁夺。”
皇帝点点头,也不知听没听,只是定定地瞧着她,对于之前的不快,她像是毫无芥蒂了,可他不敢再掉以轻心。
他来回掂量,试探着又问:“是不是…傅家人哪里做得不妥?”
宝珠不禁一笑,傅横舟那股风流多情的作派确实叫她难以消受,至于云栀,却不像是醋劲发作了那样简单。
她忖了忖,觉得还是告诉皇帝知道更好:“其实,送粥米给玉珠那日,我随车出来,原本只是想去惠民局扶一扶脉。”
若请御医上门,倘或果真有孕,齐姑姑必会知晓,届时只怕当即就要告诉皇帝,以求他早日回心转意。
可宝珠不愿做这种会被归结为邀宠的事。
皇帝听得出来,也不插话,由她继续说下去:“哪知从药局出来,正巧有一家子要到城外别业里避暑,打发了二十来个下人先行一步,那管事的上药局来讨碗水喝,说想顺道挣几个钱儿,问可有愿意搭便车的。”
皇帝一听就不对劲:这番说辞漏洞百出,究竟是谁指使这么些人,专冲着宝珠来的?
宝珠笑笑:“我虽不认得这位管事,但我想,瞒着主家假公济私的人,品行怎么靠得住呢?这便车我可不敢搭。”
实际上,她不认得那管事,却认得他别在腰带上的对牌,那式样她曾在一日里见过无数回。
话说到这份儿上,皇帝也就有数了,宝珠不愿再缠着他多提。皇帝沉吟片刻,道:“这件事,我会派人去查个明白。你只管安心,好好地养着。”又解下随身的锦囊里,捧到她面前:“你要的保胎丸,我带来了,惠民局的那个不好,宫里配制的更好些。”
宝珠没接,猛然别过脸去:“宫里的再好,我也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