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不能左右什么,不代表如今也不能左右。
云栀一心想为父亲翻案,可这桩案子,实在没什么可翻的。
先帝执政,虽然许多举措在如今看来过于严苛,但在剪除那些功高欺主的老臣羽翼上,可谓大刀阔斧、有的放矢。
皇帝嗤了一声,真不知曹家是怎样在云栀面前大言不惭、允诺替章家重查冤案的。
是了,云栀在他面前声泪俱下,把如何受曹家胁迫、窥视他与宝珠的起居、向外通风报信的来龙去脉都招了。那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大约是想惹人怜惜吧?
可惜遇着的是他。他最烦女人哭。
“你口口声声指认曹家,可有证据?”
皇帝也是从惠民局门前那辆车查起的,然而仅凭一副刻着曹府家徽的对牌,曹眉舒完全可以推得一干二净——因着继母的缘故,她与两名庶弟并不和睦,谁肯为她冒这样大的险?倒不如说他们是被旁人买通、特意诬赖于她的。
若真有这个“旁人”,又会是谁?
他沉默着,坐在圆婉劲健的红木圈椅里,不过几步之遥,韶光被窗槅划得四分五裂,疏落地透进来,光影交错,他的眉眼恰在那阴影里,挺直的鼻梁与锋锐的唇便格外瞩目。
像一座神明。但双眼都被蒙上了布条的神明,令人敬畏的气势略减,而多了一分禁忌的暧-昧不明。
云栀慢慢地膝行过去,目光始终虔诚地注视着他,一寸寸挪到他近前,解开两颗领扣,从里面拽出一挂珠串来,那正中悬的却不是金玉宝石,而是一枚小小的钤印。
云栀擡手,将它捧到皇帝面前:“这是曹二公子的闲章。”
水葱似的十指屈成一个优雅的姿态,如初开的兰花一般,衬得掌心玲珑剔透的玛瑙印章都逊色三分。皇帝却面无表情,垂着眸,连一个眼色都不屑施舍。
“皇爷…”云栀仰面,不敢逾矩直视他,只得以浓黛的羽睫半掩着泪光,低低道:“贱妾不敢有一句假话。”
她在装模作样。皇帝却没那份儿耐心,眉头一攒,神色彻底冷了下来。
云栀何等敏锐,立即收敛住了,将珠串轻轻放在御案上,一丝儿声响也没发出。
伺候的人都被摈退了,皇帝自己翻过印面来,见是白文印,不过“灌园鬻蔬”四字。
皇帝轻笑起来,丢开手,唤了小篆一声:“将这印给太后送去。”
小篆忙不叠地进来应诺,寻了印匣来将章装好,拿托盘捧着,退了出去。
皇帝拿手帕仔细擦了手,亦起身往外走。
“皇爷!”云栀已无路可退,孤注一掷地抱住他的腿,哀婉道:“求您,垂怜贱妾…”
风月场中长成的女子,哪怕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乞求的姿态也是动人的,这是她们安身立命的根基。
嫩白如玉的纤手映在玄缎方头靴上,鲜明得叫人心悸,皇帝却像沾上什么污脏东西似的,不由分说地摆脱开来,毫不留情地抽身而去。
留着她一条命,比不留管用些。再者,宝珠又是最心软不过的一个人,在她跟前也能交代。
皇帝的算盘打得响,又吩咐留意
天和宫的动静,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工夫,有人来回话,恪妃被罚在天和门前跪着了。
这算什么惩处?既不罚俸又不降位,无非伤些颜面罢了。皇帝不必前去一问,就能猜到母后那番说辞——眉舒不过是一时糊涂,即便得了手、将宝珠诓去了,也不会真拿她怎么着,那时候又不知道宝珠有了身孕…
如此勉强搪塞,怎能平息皇帝的怒火?但皇帝要的,正是太后那点亏欠之心。
“喏,”宝珠将竹段和笔移过来,“您赏脸,给我绘一幅御笔吧?”
皇帝拿她没奈何,接了笔,问道:“画个什么?”
“嗯…猫儿戏蝶?”
皇帝摇摇头:“我不擅长这个。”
宝珠咬着唇,想了想:“太平有象呢?”
“这些吉祥图案,不都是拿彩纸剪出来贴窗上吗?”皇帝哪肯承认自己力有不逮,反问道:“雕刻在竹屏上未必相宜吧?”
“您就说您不会吧!”宝珠一点儿没留情面,径直戳穿了他:“摆在桌上赏玩的台屏,做得喜兴些又有什么不好?难道和竹相关,就只能是-孤灯寒照雨,湿竹暗浮烟-?或者-泪痕点点寄相思-?”
皇帝不甘示弱,逗她道:“要论好彩头,不若画个瓜瓞绵绵——瓜果我是会的。”
宝珠呸了他一声:“正经和您论画论意象呢,却又来!”
皇帝怕她真怄了气,连忙示弱:“我是高兴得忘了形,真的,一想到咱们的孩子,我就飘然得不像话。”他伸出手,与宝珠交扣着:“来,线轴给你,把风筝拉好了。”
宝珠笑起来,弯起拇指,在他手心里挠了挠,旋即又收了回去。
皇帝已经察觉到了,忙捉住她的手:“我瞧瞧。”拇指上赫然一个血泡。
宝珠不以为然:“要选竹材,又是修又是煮又是晒,难免的么。”
皇帝还不能将语气放重了:“你要找消遣,好歹寻些轻巧的,怎么还入迷了?”
幸好血泡不大,皇帝端详过,剪了一段绸带来,替她包扎好了。
宝珠低头看了他一会儿,低声说:“我想做出来献给娘娘,她很爱竹子。”
她口中的娘娘,自然是指太后。然而太后爱竹,连皇帝都不知道。
“娘娘是心胸开阔的人,从来不因为自己的名讳避忌这些个。在浣花行宫的时候,住的地方还叫-翠筿斋-呢。”宝珠的笑容淡了些:“后来有很长一段日子,您也了解的,不大方便讲究这些。现在么,不知道天和宫里又是什么规矩了。”
她有些微的怅然,但并不想叫皇帝瞧出来,只莞尔道:“我想讨她老人家欢心。您若是替我献上去,必定更管用。”
皇帝道:“你若情愿,什么时候去见母后都使得。”
宝珠在意的并非这个。时过境迁,她和太后之间的嫌隙不可能冰雪消融,她只是不想皇帝还如前世一般,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她眼波微转,攀住皇帝的手臂摇了摇:“等您休沐的时候吧!娘娘看您的面子,少不得赏我一点好脸色。”
说开了倒还好些,又是这样玩笑的口吻。
皇帝深知太后如今必然会忍耐些,不至给宝珠难堪,自己陪着,实则是为免除自己牵肠挂肚的担忧罢了。点头答应下来。
六月初五,皇帝陪宝珠乘着玉辂进宫。
太后待她仍和从前一样,说:“早想着接你来,碍着那时候月份浅,你这孩子心思又细,若有个什么倒是我的不是。如今胎坐稳了,不妨多走动走动,活动筋骨,将来生产时也少受些罪。”
宝珠欠身答了个是,将做好的竹屏交给胭儿呈上去:“每日都在府里走上几百步呢。正好西南角那儿有一片竹子长得好,效仿着前人的技艺做了扇台屏,做得粗糙,娘娘只取个朴拙意儿吧!”
太后笑起来,让胭儿摆到书案上去,又对宝珠道:“费这么些神做什么?头三个月,正是害喜厉害的时候。”
宝珠抿嘴一笑,低头抚了抚小腹:“这孩子疼人,并不闹腾。”
这是她进天和宫以来,露出的第一个真情实感的神情。
太后有刹那的恍惚,遥记当年礼儿在自己腹中时,也是个体人意的孩子。
而如今,她擡眼,就看见皇帝正握着宝珠的手,不是为告诫旁人什么,而是自然流露的情意融融罢了。
何苦来?皇后也好,妃嫔也罢,太后再没见皇帝待第二个人这样过。自己横在当中苦口婆心,怎怨得他俩将自己视作恶人?
其实也怪宝珠自个儿,当初在自己面前信誓旦旦地要出宫,不然就依皇帝的,封个妃也好,贵妃也好,还能翻出天去不成?母子间也不至于闹得这般生分。
如今再想这么多“假使”也是自寻苦恼。横竖肚子里的孩子都有了,便是有诸多不好,终究是她的孙儿。
眉舒的胆子也太大了,宝珠有孕的消息,竟是她头一个获悉的。原先打着把人送到寻不着的地方去,孩子生下来了就抱回来养的主意,细枝末节处都铺垫好了,到头来居然一场空!
皇帝留了心,这裉节儿上哪还敢动这念头?不论将来诞下的是个姑娘,还是个小子,都交给宝珠养吧!
横竖明年就要选秀了。从前白氏专宠一时,气焰何等嚣张,先帝身边不也还有阮才人、小白氏等一众年轻嫔御吗?
山盟海誓都是不抵用的,盛极必衰,浓情蜜意过了极致,又就该一分分地淡下去了。
等到将来皇帝的子嗣多了,宝珠所出的也就没有什么特别了。
抛开那些个前因后果,宝珠这个人,太后还是真心怜惜的。提起多年前自己的亲身经验,不厌其烦地嘱咐宝珠该如何注意饮食起居,三人间气氛难得和睦如初。
宝珠一直待到日头渐高,方才辞别太后出来。皇帝仍与她一车离宫,路上又说起明日是晒书节,寺庙道观里也要举办晾经会云云,打头开路的却传了话回来:“皇爷,靖宁侯来接他妹子了。”